卫凌风把令牌收入袖中,淡声道:“我死后,你会杀了沈尧吗?他知道得太多,急躁易冲动,有违江湖规矩。”
楚开容目光深沉,并未立刻作答。
王冠上的珠簾交缠,晃出簌簌轻响。
卫凌风抬起手,理顺珠簾,温声道:“当日在丹医派,我给你解毒之后,又下了另一种毒。当今世上,仅我能解。你若是杀了我师弟,我斗胆让新帝陪葬。”
卫凌风伤势未愈。如今,楚开容的武功在他之上。
卫凌风刚说完,楚开容紧握他的手腕,使力一撇,只听一阵腕骨崩裂之声。卫凌风感到奇痛钻心,头晕发作到天旋地转的地步。他咬着牙,并未喊出一丝痛呼。
楚开容惋惜道:“卫兄,真对不住,你刚长好的手,竟被我拧断。”
卫凌风唇色泛白:“每个月的月初,你是否整夜盗汗,阴亢阳虚?这是毒性外露的症状。我已嘱咐不同的人,按月给你送药,七个月即可痊愈。”
楚开容余怒未平,眯眼看他,正要折断他的另一只手,他道:“你父亲早亡,你恨元淳帝。元淳帝杀你父亲,并非仁君。你大仇得报,是为君主,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你所杀之人,亦是旁人的父母、子女、丈夫或妻子。你初登基,该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登临帝位,不是为了让天下英雄俯首称臣,是因为群臣相信你能勤于政务,爱民如子。万邦归顺,海晏河清。”
楚开容放开了卫凌风:“留在京城,辅佐我不好吗?”卫凌风没作声。
半晌后,楚开容摘下王冠,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显出一丝疲惫:“你走吧。”
*
大牢里昏暗阴冷,终年不见日光。唯独一盏油灯立在墙上,灯芯将灭不灭,仿佛燃烧在阴曹地府中。
四周寂静如坟垄。
杂草铺成的地面上,段无痕正在运气打坐。他处于这样凌乱肮脏的阴森牢房里,周身竟然不染尘灰,衣裳比隆冬时节的白雪更干净整洁。
卫凌风手持令牌,打开一道牢门,念道:“段公子。”
段无痕道:“何事?”
卫凌风道:“元淳帝驾崩,太子已薨,皇族式微,丞相推举楚开容继位。”
“他本不姓楚,”段无痕似乎早有预料,“为了待在京城,放弃皇族姓氏。”
卫凌风点头:“近日封城,药王谷的人滞留在京城之内……”
段无痕从牢房里走了出来。他从狱卒的面前经过,问道:“我的剑?”
狱卒马上取来段无痕的长剑,毕恭毕敬交到段无痕的手里,头往下垂得更低,丝毫不敢碰触段无痕的目光。
段无痕握着剑,沿楼梯上行。
卫凌风跟在段无痕身后,明朗的月光逐渐照入眼前,像是从阴曹地府走回了人世阳间。
卫凌风问他:“肩膀上的伤,养好了吗?”
段无痕回答:“有劳你派人给我送药。”随后又低声说:“楚家校场上,让谭百清口吐真言的人……”
“是我。”卫凌风承认道。
段无痕没再说话。
二人出门后,一辆马车正在等候,驾车之人是赵邦杰。
段无痕、卫凌风先后踏上马车。骏马疾行,驶向京郊,很快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座宅子里关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锦衣华服,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左脚的脚踝上戴着镣铐,将她锁在了距离一根玄铁柱子一丈远的范围内。
卫凌风念出她的名字:“锦瑟?”
锦瑟回头望他一眼,右手停在发间,试戴一支翡翠簪。她轻嗤一声,笑道:“呦,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俊美赛神仙的公子都吹来了。”
她只看到了卫凌风和段无痕,显然忽视了赵邦杰。
诚然,比起卫凌风与段无痕二人神仙般的相貌,赵邦杰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赵邦杰出声道:“锦瑟小姐……”
锦瑟揽镜自照:“老娘的年纪能做你娘了!你还叫我小姐!讨厌,又来占老娘便宜。”
名门正派的小姐和夫人们绝对不会讲这种话。赵邦杰一时词穷了。片刻后,他才恢复过来,质问道:“你要进京城,少主带你来了。你要住京郊,少主给你准备了府邸。你何时才肯坦白你的蛊虫从哪里来?你是否认识药王谷的人?你害过多少无辜性命?”
锦瑟的体内有一只母蛊。倘若对她严刑逼供,她催动母蛊,就会当场暴毙。
因此,段无痕没把她关进凉州段家的地牢。
细细碎碎的月辉洒在窗前,照入雕花铜镜,为她增色不少。她斜睨着段无痕,指着他说:“你来,给老娘描眉、戴发钗。”
段无痕虽然清心寡欲,尚未娶妻,却也知道,为女子描眉簪钗,应当是夫妻之间的嬉戏和情趣。
他对锦瑟说:“切莫得寸进尺。”
锦瑟笑道:“你害怕我啊?怕我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
卫凌风生平第一次听人说出“玩完老子玩儿子,老子儿子齐上阵,一前一后春思荡,夜来夜欢多癫狂”这等虎狼之词。他不由得一怔,宛若石雕一般杵在原地。
段无痕则是十分愠怒:“魔教中人,言辞如此粗鄙不堪!”
“这就算是粗鄙不堪啦,”锦瑟叹气,“少见多怪。”
段无痕怒火冲天:“寡廉鲜耻!”
锦瑟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哎呦,你气到冒烟了,也只会骂人寡廉鲜耻?你爹怎么教你的啊。”
卫凌风咳嗽一声,问她:“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扔开簪子:“段永玄人在哪里?”
“家父正在闭关。”段无痕回答。
锦瑟忽然不说话了。
卫凌风道:“要我帮你簪发吗?”
锦瑟反问:“你是谁?”
卫凌风走到她面前,从檀木妆匣中捡起一支玉钗。
衣袖遮挡了卫凌风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匀称不似凡间之物。比起那一支灵璧玉钗,他的这只手更像是精雕细琢的稀世珍品。
铜镜中倒映着锦瑟的容颜,她忽觉自惭形秽,肺腑间滋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恼意。她挥袖扫清桌上的钗环粉盒,但那些东西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一阵诡异的风托住了。
她神色大变,惊道:“无量神功?”
她怵然发问:“你到底是谁?”
卫凌风道:“云玱。”又折回最初的问题:“你认识段永玄?”
锦瑟起身,却摔倒在凳子边上。
她双脚蹬地,猛然向后退,与卫凌风隔开三尺,才说:“什么认不认识的,段永玄是我的老情人。我连他股间长了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段无痕,按规矩讲,你要叫我一声小娘。来啊!你叫一声小娘,让我听听。”
话音刚落,段无痕拔剑出鞘。
赵邦杰忙说:“少主,少主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
段无痕道:“她满口污言秽语,不必再问。”
锦瑟勾唇,瞟视着段无痕:“坏种,你跟你那没心肝的爹一样。要不是老娘告诉你,药王谷照顾着狗皇帝的身子,伽蓝派续着狗皇帝的命,你还把江湖八大派当作大好人吧?怎么着,利用完老娘,又要拔剑砍老娘?”
“确实,江湖八大派表面上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受到朝廷各种庇护,占尽各种好处,”卫凌风继续问道,“锦瑟姑娘,你和乌粟是故交吗?”
锦瑟点头:“她跟石刁柏那个老头走得很近。”
石刁柏,正是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本名。
石刁柏这三个字,也是卫凌风幼时梦魇的根源。
“乌粟送了你许多蛊虫?”卫凌风又问。
锦瑟把玩起自己的指甲:“她跟石刁柏换了许多蛊虫。老娘从她手中偷走了好几瓶。公子,你对我问东问西的,无非是为了打探怎么杀掉石刁柏,我实话跟你讲了吧,没可能的。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杀石刁柏,剑仙再世都没辙。”
段无痕被江湖传颂为“少年剑仙”。段无痕不禁问:“为何杀不了他?”
“他是万蛊之蛊,万毒之毒,”锦瑟缓缓抬眸,“他没有内功,但他座下有走狗无数。他拐走童男童女,只为了练毒试药。江湖上,没有哪个门派的毒药蛊虫,能比得上药王谷。”
卫凌风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
锦瑟侧卧在地上,衣领下滑,露出圆润肩膀:“公子,但别忘了,养蛊之人,必被反噬。蛊虫越强,反噬越强。”
夜色漆黑,星芒微亮。段无痕走出房间,逐渐远去,赵邦杰快步跟在他身后,只留下锦瑟和卫凌风仍然待在室内。
卫凌风掌心蕴力,化用无量神功,直接捏碎了千年玄铁制成的铁链。
他看着满目惊慌的锦瑟,竟然说:“我不杀你。我放你走。”
锦瑟鬓发蓬乱,遮盖双眼,形如女鬼般伏卧于地面,痴痴发笑,似癫若狂。笑声越来越大,她整张面孔都扭曲了。
卫凌风问:“你笑什么?”
“当年在凉州,你舅舅把我从秦淮楼救出来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锦瑟应道,“可他被腰斩的那一天,我却仓皇逃离了教内。”
“我在笑我自己啊。”她说。
*
卫凌风走出宅邸时,段无痕和赵邦杰已经不见了。
段无痕一向神出鬼没。他行事之前,不需要告知任何人。
药王谷与伽蓝派勾结已久。这世间除了药王谷,再没有哪个门派可以放出数之不尽的蛊虫。段无痕始终记得熹莽村那一夜,众多村民死在他面前,而他只能亲眼看着那些男女老少在滔天火光中被焚烧。他闻到尸体被炙灼的腐烂气味。他束手无策。
剑客武士死于争斗,这是江湖中人的宿命。
段无痕与人交战,拔剑之前,犹存“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的心念。哪怕他被对手斩于剑下,亦是他技不如人。
那些村民手无寸铁,不该卷入江湖纷争。
祸不及百姓,血不溅庶民——这是名门正道的规矩。
他骑马在街上飞驰。他明知药王谷势力雄厚,与之抗衡,必须从长计议。但他已在熹莽村公然挑衅谭百清,在楚家校场上当众拔剑弑君,他不在乎区区一个药王谷的威胁恫吓。
夜静月明,段无痕在石刁柏所住的华宅门前勒马停下。
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石雕的基底上刻写“药王谷”三字。
“少主,”赵邦杰跟着下马,“稍安勿躁……”
段无痕因为挟持天子而入狱,京兆尹还没开始审问他,段无痕就直接出狱了,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赵邦杰不敢大肆宣扬。
今日遇到卫凌风之后,赵邦杰跟随卫凌风偷偷来接段无痕,也没有告诉段家的兄弟们。怎料,段无痕竟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药王谷的宅邸之前。
赵邦杰劝诫他:“少主!我们并非药王谷的对手。”
段无痕没有理他。
周围的一切声响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段无痕打了个指诀,身旁的两匹马纷纷如飞跑走。他拽着赵邦杰跳上街边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杈。茂盛的枝叶遮挡了他们二人的身形,隐没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晨曦微露时,赵邦杰才听见一群陌生人的声息。
他从树叶的缝隙中向外偷看,看见十几个药王谷弟子走出马车。每一位弟子的肩头都扛着布袋,那布袋长约三尺,装得鼓鼓囊囊,缝得严严实实。
赵邦杰正疑惑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段无痕就摘下一片树叶作为暗器。
凉风掠过,树叶如刀,以不可阻挡之势削向一只布袋的绳口。布袋敞开了,药王谷的弟子“啊”地一声,袋子里掉出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垂髫女童。
那女童穿着夹袄,戴着一块长命锁,尚有呼吸,双眼紧闭,大概是中了迷药导致昏厥。
药王谷的弟子将女童装回麻袋,疑道:“袋子破了?这小孩忒晦气。”
另一位弟子说:“你跟一个过两天就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众位弟子先后踏过门槛,再关上大门。微亮的天光中,两座镇宅的石狮子阴森可怖,像是荒野上竖起的孤坟。
段无痕冷声道:“他们在京城作奸犯科,官府不管?”
“少主……”赵邦杰欲言又止。
片刻后,赵邦杰吐露实情:“世家大会召开前,我听闻京城有几户人家的孩子走失了。新君快要继位,楚家和江家把守城门,药王谷的弟子出不了城,才会在京城动手。”
段无痕背靠树干,手握长剑:“药王谷为什么要杀童男童女?”
“属下不知,”赵邦杰思索道,“属下只在志怪小说上见过……”
段无痕侧目看他:“见过什么?”
赵邦杰道:“见过妖怪……生吃童男童女。”
段无痕笑了一下。虽然他眼底并无笑意,但他毕竟容色出众,仅仅微露一个笑容就让赵邦杰心神一凛,差点从树上摔下去。
赵邦杰抱紧怀里的剑,错开目光,进言道:“少主,卫大夫自称侍奉药王谷多年。少主何不再去问问卫大夫?”
段无痕凝视着他:“卫凌风在哪里?”
赵邦杰抬起头:“在公馆。今日他给我送信,写明了公馆的地址。”
段无痕又问:“沈尧也在公馆?”
赵邦杰道:“属下并未见到沈大夫。”
段无痕蹙眉:“沈尧不在京城?”
“他在,”赵邦杰回答,“卫大夫说,沈大夫住在另一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