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钦想也没想,拉着闵秋一路往钟倚栖身的那个破旧医馆去了。从薛长峰的丧事过后,钟倚便没在他面前出现过。
守灵那几晚,他们倒是有说过几句。看得出来,钟倚心里十分难受。他跟随薛长峰多年,故人辞去,当然心生哀意。
“钟倚,钟倚,来帮忙!”薛子钦拉着闵秋,前脚刚进屋,便开始放声大喊。钟倚长日无事,还真就待在他师傅的医馆里,下下棋聊聊天,难得清闲。
听见薛子钦的声音,他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冲他师傅道:“那个小兔崽子又烦我了。”
“医者父母仁心。”老者笑笑,捋了捋长须道。
“那劳烦师傅先等等。”钟倚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小薛啊,你怎么总这么一惊一乍的。”
“闵秋手指折了,你给他接上。”薛子钦说道,顺手把闵秋推至钟倚面前。
钟倚连忙拉过闵秋的手查看一番,疑惑道:“这怎么弄的啊?”
“我掰折的。”
“你有病啊?”钟倚下意识问道。
薛子钦突然被骂,是真有点不高兴,可确实,莫名其妙把自己手下副将的手指掰折,还带着过来寻医问诊,这不是有病是什么?没办法,他只好顺着钟倚的话答道:“是是是,我有病。你给他治好,我有事先走了。”
“将军!”闵秋连忙喊道。
薛子钦却已经走出了医馆。
就在闵秋感到无奈的时候,薛子钦又把脑袋伸到门边道:“我只问个答案。”
第182章
薛子钦径直朝着宫门前去,将军的身份在,要进宫还算容易,虽然并未接到传召,但还是放了他进去。现下皇帝昏睡不醒,宫内人心惶惶,薛子钦一路朝着降真台去,只觉得从降真台出入的人好似多了许多。他再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九皇子大婚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布置中,自然宫人忙忙碌碌,显得人多。
不少宫人朝着薛子钦行礼,可薛子钦都恍若没看见似的,只顾着快步走着,径直进了降真台。
“参见薛将军。”降真台的正殿大门紧闭,只有小六子站在外头守着。他远远看见薛子钦快步前来,当即迎上去询问,“薛将军何事前来?”
“让开。”薛子钦冷冷道,侧挪一步,脚步不曾停顿半分,颇有硬闯的气势。
小六子急退两步,再度挡在他身前道:“薛将军,殿下正在休息,不如奴才先去为将军通报一声?”
“滚。”薛子钦说着,抬手一掌推在小六子身上。
他并无伤人之意,这一掌不过三成力,却也把小六子推得跌倒在地。
薛子钦推开殿门,殿内亮堂堂的,点着许多烛火,却门窗紧闭。岑黎玊独自坐在几案前,随意地倚在凭几上,正看着不知名的书。他经常看到岑黎玊如此坐着,好似是很喜欢这般放松的姿势。
而现在,薛子钦进殿后却恍惚间好似回了半年多以前,岑黎玊还在军营的时候。
那时候少年也是如此宁静,好似一副画,让人不忍打扰。
小六子从地上站起身来,赶忙上前还想拦着薛子钦:“薛将军……”“出去吧,我与薛将军有事要谈。”岑黎玊头也不抬,轻声道。
小六子只好依言退出去,将门关上。
原是来势汹汹,看见岑黎玊懒散的模样,他竟有些迈不开步子,不知道如何走到少年面前了。
“薛将军不是有事找我么?为何不开口?”倒是岑黎玊率先开口道。
这一声询问把薛子钦脑海里的过往全部驱散,他大步流星走向前,也不打算落坐桌前,直直地走到岑黎玊身边,一把抓住了他拿着书籍的手:“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在皇帝眼里,岑黎玊是幼子,善良怯懦。
在秦姝眼里,岑黎玊是公子,温文儒雅。
而在薛子钦的眼里,岑黎玊像只狐狸,在需要的时候会有应对的脸孔,该示弱便示弱,该强硬便强硬。可剖开外在来看,他便是狡猾的狐狸,还生着那样一张面孔,便以迷惑众人。
“薛将军失礼了。”岑黎玊说着,却并不挣扎。薛子钦将他的手拉起来,手上的书应声落地。他仰起头看着薛子钦的脸,却并无起身之意。
薛子钦不依不饶,手上一发力,硬生生把岑黎玊从地上拽了起来。但并不至于此,岑黎玊起身后,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已经被薛子钦紧紧抱进了怀里。
不知哪处窗缝漏了风,一丝凉意自他背后泛起。他想起那时在将军帐里,薛子钦命人将床榻抬至帐帘前,任由他观赏着外头的雪景。那时将军帐里一直生着火堆,即便严冬,也显得温暖,再掀开帐帘那一刻,恰如此时般,身上发凉,可心里泛暖。
“你为什么要和秦牧的女儿成婚?”
“那是父皇赐婚。”
“是你明目张胆表露爱慕之意。”
“是。”
“为什么?”
“因为秦牧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薛子钦钢铁般的双臂,又裹紧了两分,裹得岑黎玊生疼。
“我帮你,还不够么?”
“不够。”
“岑黎玊,皇位有那么重要?”
“性命重不重要?”
“你不做皇帝,我也能护你一世周全。”
“你不能。”
“不要质疑我的本事。”
“薛将军,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以为他们当了皇帝,会放过我么?”
岑黎说的声音闷闷的,大约是因为他的口鼻死死地抵在薛子钦的胸口上。同样的,他也能听见那胸膛之下,强而有力的心跳。
“皇位和我,你选一个。”薛子钦道。
“皇位。”
“不犹豫?”
“不犹豫。”
薛子钦的手终于松开了几分,岑黎玊抬起头,对方也正看着他,眸子里只剩深不可测的黑色,都无法在里头看见他自己。
“你不怕我离开么?”
“你不会。”岑黎玊看着他道。
“为什么?”
“因为这里……”岑黎玊说着,手抚上薛子钦的胸口继
而道,“有我。”
薛子钦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那清冷地声音继续道:“且只有我。”
二人对视良久,薛子钦终于松开了他,往后退了几步道:“现在没有了。”
“是么?”
薛子钦正正经经地朝着岑黎玊作揖道:“臣先恭贺九皇子殿下新婚之喜,既然话已说清楚,那臣先告退了。”
“将军,莫要自欺欺人。”
岑黎玊说完这句,薛子钦却没有回答,跟他来时一样,大步流星地走至门前,推开门出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犹豫。
“将军走好。”岑黎玊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三日后。
皇家的婚事自然是要办得隆重华贵,可又因皇帝现下的情况,不得不在规制内从简。秦姝入住降真台,婚宴上满朝文武几乎都到了。他们明面是因为九皇子的婚事,但实际上,就算皇后叮嘱了三缄其口,皇帝病重垂危的事情还是传入了众人的耳朵里。
“恭喜九弟,喜得佳人。”岑黎近笑眯眯地祝贺道。岑黎江就站在旁边,得知皇帝昏迷不醒的消息后,他总算松了口气——至少那案子,一时半会是不会公之于众的,更不能拿他怎么样。听见岑黎近的话,他也连忙凑上去道:“一直以为九弟好男风,却没想到今日还能抱得美人归。”
“谢过两位皇兄。”岑黎玊只当后半句没又听见,淡淡地微笑着道。
在场不少人都跟岑黎江抱着同样的想法,只是碍于身份,不便说出口罢了。自从皇帝病重后,岑黎玊没少在安上殿侍奉,这桩婚事还是皇帝昏迷前亲口赐下,可见他今时不同往日,地位已经跟着水涨船高了。
再加之他好男色的传闻,被今日这大婚推动下,不攻自破,大臣们不由的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照这么看,虽为幼子,若是皇帝宠爱,也不是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秦牧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可免不了朝中重臣要来敬酒寒暄几句,他只能勉强着做足了礼数,眼神却时不时看向笑意满面的岑黎玊。
若不是皇帝下旨,加之秦姝吵着闹着要嫁给岑黎玊,他是真不想答应。
今日宫嫔和朝臣皆来此祝贺,唯有锦妃不在。岑黎玊倒是跟皇后提及过此事,可皇后以锦妃尚在禁足,无皇上旨意不得出敛霜宫为由,说什么也不愿意答应。
皇帝病危,未曾立储,甚至没来得及安排某个皇子建国。现下宫里,说是皇后一人的天下,也不为过。
薛子钦站在偏远处一直死死地盯着岑黎玊,岑黎玊却一次也没看向他。婚宴上欢声笑语,唯独他一人,仿佛心事满怀,连杯中佳酿,也变得不是滋味。
闵秋作为侍从在他旁边站着,眼见着薛子钦神情中满是落寞,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他只好抬手拦下:“将军别喝了,将军酒量差。”
“……”薛子钦本想骂回去,可又看见闵秋手指上缠着的纱布,话又噎了回来。
“将军既已知道答案,不该为他再伤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伤怀了?”薛子钦反驳道。
“两只。”
“闵秋你现在,胆子不小。”
“末将只是实话实说。”
二人正在树下闲话,魏麟作为禁军统领,当然也在这里,只不过不是作为宾客,而是作为护卫。
他来回在筵席周围巡视,实在是无趣,却恰好瞟见了薛子钦和闵秋。他便走上前招呼道:“薛将军,闵副将。”
“魏统领。”
“嗨,这么见外干什么啊。”魏麟嬉皮笑脸道。他说完,朝四周看了看,这处位置还真是偏僻,而且也没什么光,便腆着脸,看向薛子钦手里的酒道:“不如我喝两口?”
“你不是还在执勤么?”
“是啊,但是我偷偷喝两口啊。”魏麟边说着,边夺了酒杯,不等拒绝便一饮而尽,“哇,宫里的酒是真的不错。”
婚宴上气氛乍一眼看上去一片祥和,但实则众人都很警惕,现下宫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有所暗指,叫人不得不担忧。反而是这三人在角落处闲话,倒真像是单纯来喝喜酒的。
突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从外头赶来,跑得很急,从魏麟身边经过,差点撞到魏麟。魏麟侧身躲过去,皱着眉头道:“这么急,投胎啊?”
他这话说得不大不小,也不知那小太监听见没有,总之是头也没回,没有搭理他。那小太监径直小跑到皇后面前跪下,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今日九皇子大婚之日,何事如此慌张?”皇后训斥道。
周围不少大臣闻言,已经心下有了些眉目。
婚宴骤然紧张起来,不少人都屏息等着小太监的下文。
那小太监满头大汗,伏在地上道:“李太医说,皇上、皇上要不行了……”
“你说什么!”皇后惊呼一声,也顾不得现下的场面,起身便往外走。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薛子钦伤怀的眼神霎时间恢复战场上的犀利,压低了声音对闵秋飞快地说道:“速去将城外调兵,若有其他人的兵马又异动,你就跟着进城。”
第183章
谁也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出事。
一干嫔妃在正殿里跪成片,各个拿着丝绢擦着并没能流出多少泪水的眼角,哭声倒是极为真诚,此起彼伏。四个皇子跪在最前头,皇后已经进了内室,守在皇帝身边,也跟着嘤嘤地低泣。
“皇上……皇上……”皇后低泣着,时不时看向皇帝。
皇帝的双眼只睁着一条缝隙,他呼吸十分沉重,已经是强弩之末。听见皇后低泣之声,皇帝轻声道:“去,让玊儿进来……”
“皇上,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是储君之位啊……”皇后顾不得那么多,哭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
“皇后就想替朕做主了么……”皇帝虚弱不已,说出这句话,他的呼吸一下就混乱了起来,“朕有话跟玊儿说……”
“是……”皇后无奈,只好转身出去。
牧公公跟在他身后,站在内室门外高声道:“宣九皇子觐见。”
岑黎玊站起身来,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跟在牧公公身后走进去。
皇帝见到岑黎玊时,眼睛稍微睁开了些,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玊儿……”
“父皇。”
“朕时间不多了,无法看着玊儿成婚,终是遗憾……”
“父皇……”
岑黎玊站在榻沿,皇帝的手从被褥里朝着他伸出来,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岑黎玊会意地两手并用,捂住那只冷冰的手,连带着坐在榻沿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帝。
“朕一生为国为民,而到垂死之时……却只有你陪伴朕的左右……”皇帝看着他,浑浊的眼里渗满了泪光,“老大枉死,老二弑兄,老三虽是贤德之人,却太急功近利……”
“到底是你,最合朕的心意……”他说完这句,猛烈地咳嗽起来。跟以往地不同,他咳得浑身都跟着颤动,声音嘶哑可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岑黎玊赶紧伸手想去给他顺顺气,可皇帝却挣扎着摇了摇头,待他停下了咳嗽,才颤颤巍巍道:“无妨,朕还能说上几句……”
“父皇莫再说了,玊儿都明白。”岑黎玊眨了眨眼,眼角即刻有泪滑落。
皇帝却仍要说下去:“玊儿,若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朕也不必如此烦恼到底该……立谁为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