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迟疑半晌后,沉声道:“本将军顺应天意。”
“这便是天意。”薛子钦说着,突然将手中的刀掷出去,目标直指岑黎近。岑黎近根本没料到薛子钦会动手,还来不及躲闪,那把刀便顺着他的额边擦了过来,订在后头的墙上。
薛子钦精准地一掷,将岑黎近的头冠划破,整整齐齐的发髻随之散落,一副狼狈之像。
“长子还在,怎会有幼子继位之理?!”朝臣中不知是谁,如此说了一句。
这句话不止吸引了薛子钦的视线,还吸引了岑黎玊。二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武将各个站着,面无表情,文臣则是唯唯诺诺,有的跌坐在地上,有的还能勉强保持着站立。方才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却根本看不出来。
这句话却说中了堂下大部分人的心思。魏渊廷看着薛子钦,终究大将军的气韵还在,不可能会怕薛子钦这样的年轻人,他便重复了一遍:“确实,怎会有幼子继位之理?薛将军就是谋反逼宫!”
“是,我就是逼宫。”薛子钦道。
时间算得刚刚好,待他说完这句,外头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动静。薛子钦接着道:“现下我薛家军七千人马就在外面,我倒要看看谁敢跟九皇子争?”
魏渊廷不屑地冷笑一声:“你这是大逆不道!内宫禁军一万余人,是你薛家军能抗衡的么?”
“若不是禁军统领相助,我薛家军如何能进得了宫?”薛子钦回以微笑问道,“还要多感激魏大将军生得好儿子。”
事情仿佛即刻明朗了起来,岑黎玊走上高台,拍了拍岑黎近的肩膀道:“皇兄,你已经输了。”
魏渊廷脸上写满错愕,可事情仿佛又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魏麟曾在薛子钦麾下当兵,包括跟魏麟纠缠不清的那个男人,也是薛家的人。他魏家的人马自然是魏麟放进来的,以他的性格,把其他人都放进来一点也不奇怪。
“魏麟!”魏渊廷大声喊道,他视线飞快地在殿内扫视了一遍,却未见到魏麟的踪迹。
“来了来了!”正当魏渊廷不知道自家这个吃里扒外的儿子去了哪里的时候,殿外传来魏麟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魏麟带着江也快步走进来,还嬉皮笑脸道:“爹,您叫我?”
魏渊廷指着他气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反倒是薛子钦先开了口:“魏统领,是否该告诉堂下众人,一万禁卫,究竟是谁的人?”
魏麟转而看向薛子钦,然后把自己身前的江也又往前推了推道:“他的人。”
第186章
霎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一人听懂魏麟这话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江也身上。江也有些局促地干咳两声后,又整了整衣襟,故意压粗了声音道:“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
江也身为一个平民,突然之间就跟姗姗来迟的救世主似的,被众人的目光死死盯着,当真有些难以适应。
有魏麟在他身边,他还真没什么好畏惧。江也不紧不慢从衣襟里再度拿出那个藕色的香囊,魏麟则手持利刃,护在他身旁。那香囊拿出来的那一刻,皇后和原稚,还有几个经常进宫面圣的重臣,都认出来了。
先皇甚是喜欢这个香囊,时常带在身上。
难道先皇真的随便找了个人继承皇位,三位皇子争来争去最后竟要目睹这般结果?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江也拿着香囊,朝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原稚身边,先持着香囊朝原稚作揖道:“原相。”
原稚茫然地跟他回礼,不知他这是何意。
魏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然后看着他从那香囊里拿出了先前那块玉佩,交到了原稚手上。
江也继续道:“原相,这是先皇临终前,交给我的。”
他说完,又从里头拿出细细折叠至掌心大小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原稚先是自看了看那枚玉佩,又递给了旁边的皇后。这玉佩确实也是先皇随身佩戴之物,难以冒充。
知晓了这点,江也手上写满字的纸张,便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江也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并非因为谁是皇帝而叹气,而是因为皇帝去世时,他正身处大牢,并没能见到这位时而捉摸不定,时而慈祥仁爱的老者最后一面。再看见他所写的字迹时,便无法自已地有些唏嘘。
岑黎玊出声提醒道:“江也,你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吧?”
江也抬起头,跟他的目光对上。
原本是极为熟悉的人,在这一刻眼神却陌生得很,好似他们从未相识。江也没说话,倒是魏麟说道:“九皇子,在我面前威胁他,才是错误的选择。”
他这话是笑着说出口的,在场之人都能从他的笑容里里头看出魏渊廷的影子来。再看看气得脸色发青的魏渊廷,父子二人现下的表现大相径庭,一个镇定自若笑里藏刀,一个显然处在暴怒边缘。
江也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原稚道:“这是遗诏,我只是个庶民,还是由右相来宣读吧。”
原稚迟疑着接过来,然后目光才缓缓从江也脸上移开,落在纸上。他首先便看了最下头的落款,和朱红的印章,确实是皇上亲笔所书。
“先皇遗诏,王儿岑黎近,德行昭彰,勤勉贤德,兹恪遵天命,特传位于岑黎近……”
原稚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字字铿锵有力。
无论是岑黎近,还是岑黎玊,亦或是他们身后的薛子钦等一干大臣,每个人面上都只剩错愕。
谁也没料到先王早已经立下遗诏,还偏偏交给了一个庶民。
无人能猜到,也正因如此,遗诏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被江也带进宫里,带到这个充斥着腥风血雨的大殿之上。
原稚合上遗诏,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闭上双眼,深深叹息。
岑黎近当即傻傻地跪道在地:“儿臣……谨遵先皇遗命。”
若说之前岑黎玊还处于绝对优势,那么这遗诏一出,便彻底将情势逆转。真的逼宫?单单是魏麟手下一万禁军站在岑黎近方,他们便没了胜算。
岑黎玊看向秦牧,试图求助。
若是秦牧站在他这边,那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秦牧站在那里,跟他对视片刻后,就别开了目光。然后,他朝着岑黎近,迈出一步后跪倒在地,双手置于身前,行跪拜大礼道:“老臣秦牧,恭请三皇子继位。”
他这一举动,变成了领路明灯,堂下众城,除了薛子钦以外,统统朝着岑黎近行礼。
魏麟和江也站在最前列,跟原稚在一起,三人也同样地朝岑黎近行跪拜大礼。
“恭请三皇子继位——”
听着堂下齐刷刷的声音,薛子钦仍看着岑黎玊的方向。岑黎玊个子小小的,原本因他身后的薛家军还有秦牧,谁都不敢小觑;可此时薛子钦再看着他的时候,那瘦弱的身躯仿佛气力瞬间散去,让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他就会倒下。
虽然好像是赢了,岑黎近此时却还有些发怵,不知是为先前的争斗,还是这结局来得太出乎意料。
岑黎玊转过身,那双眸子对上了薛子钦的眼。
见薛子钦没有臣服之意,魏渊廷伏身在地却抬起头呵斥道:“先皇遗命,薛将军难道还要造反吗!”
薛子钦将他的话置若罔闻,好似全然没听见似的。直到岑黎玊看着他,眸子里冒出前所未有的轻松神色,对他宛若吟唱般轻声道:“将军,大势已去。”
薛子钦望着他,动作沉重而有力,抬腿迈出一步,再跪下,双手置于身前,朝高台的方向行了跪拜大礼道:“恭请新皇登基。”
兴许只有他跟岑黎玊知道,这跪拜之礼,像是对着岑黎近,但其实是对着岑黎玊的。
若是岑黎玊开口,薛子钦确信自己会为他拼命,哪怕牺牲身后七千将士也在所不惜,只为实现岑黎玊的野心。
岑黎玊垂下头,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他未曾跪下,但那也许是个暗示——他认输了。
输了,一切都结束了。
“母后累了,来人。”岑黎近干咳一声定了定神道,“请母后与七弟、九弟回宫。”
“是!”几名禁卫立刻上前,驾住三人,往大殿外走。
岑黎玊不喜他人触碰,轻轻躲开了禁卫的手,跟来时一样,高傲地仰着头,走
出大殿。外头站着各路兵马,正等候着自家统帅发号施令,若不是那一道遗诏,兴许大殿外的长阶就会满地尸骨,血流成河。
他抬眼望去,近日本一直阴天,还曾猜测过兴许今日便会下雨。厚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飘然远去,恰逢此时日头展露云层之后,金光洒向大地。
天晴了。
……
登基大典上,岑黎近改年号为韵天,尊生母锦妃为太后。对于有功之臣,譬如魏渊廷、秦牧、原稚等人予以封赏,继续重用。对于岑黎玊与薛子钦企图逼宫一事,却只字未提。
岑黎近坐在议政堂的桌前,不过几日间,他眉宇间曾有过的温文儒雅已经全然不见。如今他正细细地看着手上的奏折,一丝不苟地写下朱批,再放回另一处。
“启禀皇上,薛将军已带到。”掌事太监道。
岑黎近放下笔,抬起头道:“带进来。”
“是。”
薛子钦身着甲胄,一步一步走进大殿,脸色阴沉。直至走到桌前,他与岑黎近对视一眼,才跪下行礼道:“臣薛子钦参见皇上。”
“薛将军可知朕见你所为何事?”
“臣不知。”
“你协助老九逼宫,难道不知朕为何召见你?”岑黎近微笑着道。
“皇上若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薛子钦抬起头道,“臣是武将,不懂委婉,若皇上要下旨处死臣下大可直说。”
“薛将军说话好不客气。”岑黎近说着,脸上的笑容散去了大半。他反倒是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转而道:“起来说话吧。”
闻言,薛子钦先是愣了愣,随后还是站起来,静静等候岑黎近发话。
“太后也姓薛,朕身上也流着薛家的血。”岑黎近淡淡道,“薛将军为宣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朕都记在心里。”
薛子钦却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岑黎近继而也不再拐弯抹角,兴许真是人在其位而谋其事,从前那个三皇子已然变成了一国之君,说话也跟着大气威严起来道:“朕若让你继续戍守边关,为国为民,你可愿意?”
“臣……”薛子钦迟疑了。若岑黎近要取他性命,那真的再正常不过了。每一个皇帝继位,首要先做的事情便是清除掉以前留下来的“余孽”。他薛子钦明目张胆地支持岑黎玊,皇帝视他为余孽再正常不过。反倒是如此大度,让他揣摩不出岑黎近的意思。
“朕才刚刚登基,还需要仰仗你们这些前朝重臣。确实先皇来不及立储便驾崩了,就算九弟有心相争,也不足为奇。”岑黎近道,“念及最后一刻,你二人都奉诏臣服,朕觉着……”
“不如留着你的命,为大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觉得呢?”
薛子钦突然明白了先皇为什么要留下那道遗诏,兴许岑黎近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
“臣,薛子钦,叩谢皇恩。”他再次跪拜道,“臣定当严守边关,绝不叫东鸣西溯,进犯我大宣半步!”
“如此甚好。朕罚你,五年之内不得回都,十日后启程。退下吧。”
“臣告退。”
薛子钦起身,就要出议政堂。
可他才踏出一步,又收回了脚,转身问道:“那他呢?”
“他会在降真台,了此残生。”岑黎近当然知道薛子钦问的是谁,“念及他与朕手足之情,朕不会取他的性命。”
“谢皇上。”
待薛子钦走出议政堂,便看见不远处两个人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没错,正是这次在协助岑黎近继位之事上,立下大功的魏麟和江也。二人本还在闲话,看见薛子钦的身影,一下子就猥琐起来,甚至不敢再高声语。
薛子钦面无表情地朝他二人走去,走到他们面前才停下脚步。
魏麟和江也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就要绕道而行。薛子钦却开口拦下:“躲什么躲?敢临时反水,还怕什么?”
怕是薛子钦会因为此事作出什么可怕举动,魏麟下意识便伸手护在江也身前道:“薛将军此言差矣,我们只是奉先皇之命……”“所以真在怕我杀了你们两?”薛子钦挑眉问道。
江也仔细想想,还真有些日子没再见到薛子钦挑眉的模样,这么一看竟然突兀地怀念起以前在北方军的日子来。兴许是因为这表情太过熟悉,他一下子就忘了薛子钦很可能对他们二人抱有杀意,大胆道:“将军不是那么不明是非之人吧……”
薛子钦当即就要拔出腰间的兵刃。随着兵刃出鞘声,江也往后缩了缩,魏麟吓得眼睛都闭上了:“别啊,有什么冲我来……”
下一瞬,薛子钦却松开了手,那刀又落回刀鞘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个孬种。”
江也:“……”
魏麟:“……”
“罢了罢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薛子钦道,“你二人也算忠心耿耿,一笔勾销了。”
若不是他先前去见过岑黎近,心中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兴许他真会记仇。可是若是细细思量一番,江也和魏麟,真的什么也没做错。反而正因为江也拿出那封遗诏,才免了王都内一场诸军恶战。
对啊,谁也没错,只是成王败寇,留下一条命,已经很好了。薛子钦这么想着,伸出手在二人脑门上弹了两下道:“这是背叛老子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