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黎玊摇摇头:“记不得了……”
原本在将军帐内看守,在薛子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将军帐里又剩他们两个人,这段时日,薛子钦的将军榻就一直是岑黎玊睡着。他自然是不敢跟岑黎玊同睡,不说他身负重伤,且说他的身份,若是与他共枕而眠,等岑黎玊想起来一个不情愿,他这可就是以下犯上。
这就苦了薛子钦了。
那榻上铺着好几张厚实的皮子,褥子也很厚,睡在上头暖得很。现下没了床榻,薛子钦日日睡在几案旁,冷得不行。后来干脆把几案下面铺的皮子拿到帐内燃着的火堆旁,薛子钦只能小心翼翼地睡,生怕自己不小心,就把衣衫烧着了。所以近两个月来,薛子钦都没怎么睡好过,白天还要出去操劳,替岑黎玊弄点吃的,回来还要好生照顾,既是费心,也是费力,人都消瘦了不少。
脸颊都有些下凹,再瘦下去恐怕都不能看了。
岑黎玊自然知道他为自己费心不少,此时他边喝药,边抬眼看着薛子钦的脸,那双眼只要稍稍提起眼角就显得暴戾可怖,可与他在一起时,眼角却总是温温柔柔地往下耷拉。
钟倚开的那药,也不知是放了些什么,岑黎玊每次喝完不到一炷香功夫便犯困。听钟倚说睡得多好得快,薛子钦又丝毫不懂医理,只能钟倚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每日喂药的时候都放在天黑以后,正好能让岑黎玊喝了药就安然入睡。
眼见着药吃完了,薛子钦端着药碗准备拿出去,岑黎玊却突然伸手拉住了薛子钦的衣角。
“怎么了?”薛子钦回头问道。
岑黎玊声音有些小,有些羞怯地说道:“夜里凉……”
薛子钦点点头:“行,我再给你弄床褥子来。”
“不是,”岑黎玊立刻摇了摇头,“我是说,你夜里冷,睡不好。”
“我没事……”“两个人一起睡暖和点。”薛子钦话没说完,岑黎玊就抢先说了出来。
怎么说呢,岑黎玊这个人,这张脸,说什么都根本无法拒绝。
至少对薛子钦来说是的。
薛子钦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道:“好。”
第94章
夜已深,好几日都没再下雪,薛子钦躺在榻上,听见外面偶尔走过的士兵身上,甲胄随着动作而摩擦作响,还有岑黎玊平缓的呼吸声,还有……他胸膛中躁动不已的心跳。说是陪岑黎玊入眠,他累了一天,却偏偏在岑黎玊身边无法入睡。
岑黎玊身上有伤,自然要小心对待,此时他睡在里侧,薛子钦睡在外侧,而床榻的大半都给岑黎玊睡着。薛子钦贴着榻沿,侧对着岑黎玊,不敢动弹,只要稍稍翻身都可能掉下去。
这样睡觉才是真的受罪,还不如在火堆旁边对付对付了事。
将军帐里的烛火熄得只剩两盏,光线昏暗,薛子钦用手支着脑袋,他看着岑黎玊的睡颜——他睡觉的模样倒是踏实,一动不动,规规矩矩躺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方便动,反正睡得有些一本正经。而岑黎玊身侧的手,恰好尾指抵在薛子钦的腰上,弄得他痒痒,就更加不敢动了。
毕竟他也是成日辛苦,结果在紧张又悸动的心跳中,薛子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两人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薛子钦依旧是安排人来照顾岑黎玊,他自己跑出去打猎,顺便军营里的事情也该督促督促,不然手下这帮人等岑黎玊好的时候,怕是连刀都提不动了。
……
江也没几天就好全了,因此还特意去跟钟倚道了声谢。
这日大清早起来,魏麟就唉声叹气的。江也一边把鞋子套上,一边张口问道:“大清早的叹什么气?”
魏麟摇了摇头,一副惋惜地模样道:“你病好了。”
“嗯?”江也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什么?你希望我缠绵病榻?”
“瞎说什么呢,缠绵魏麟就行了。”魏麟怪怪地瞥了江也一眼,“就是,你病好了,今天又要去训练了……”
“在不训练你身上的腱子肉都快成肥肉了。”江也说着,已经穿好了鞋,站起身来活动了下,准备出去。
“你看看你腰上的五花肉,再来说我好吧?”魏麟不甘地反驳道。
江也倒是自信地把盔甲掀起来,腰上用力,腹肌全部用上劲儿,再扯过魏麟的手,不由分说便按在自己腰上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八块,你仔细摸摸。”
“好了好了,白日宣淫不好,不好。”魏麟笑嘻嘻地说着,动作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见他在腰上摸了几把,再转到侧面,在江也侧腰的软肉上轻轻一抓,痒得江也立刻缩回去道:“喂喂,不要乱摸。”
贾大刚在外面洗漱回来,手里端着水盆和毛巾,前言是没听见一句,光是听见“不要乱摸”,惊讶道:“大白天这么激情?”
“啊呸,别乱说。”魏麟说道。调侃完了,他又记起他烦恼的事情,和江也两人一边走出了营帐,一边说道:“要不我们想个法子,就可以不用训练的。”
“你想得美,”江也骂道,“要不是你天天搞事情,现在估计都当上营长了,还用这么辛苦?”
“哦,你有什么事就怪我。”魏麟不高兴的瘪瘪嘴。
“那你想不训练,你又没本事,不怪你怪我?”
“哎。”魏麟摇摇头,两人转眼间已经在分发吃食处拿了两大个白面馒头,啃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手上的馒头啃得差不多了,魏麟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兴奋地一拍江也的肩膀道:“我想到了!”
“咳咳,你轻点好吧……”江也还在吃馒头,被他一巴掌拍得差点噎到,干咳了两声。
“我们继续去照顾小沐啊,就不用训练了。”魏麟道。
“能行么?”江也皱着眉,不觉得这办法可行,“要是小沐需要我们照顾,薛将军早来催了,现下这样子,估计是用不着我们了。”
“哎,男人都是善变的。”魏麟也觉得江也此言有理,叹了口气,又摇摇头,老气横秋地把最后一点馒头塞进了自己嘴里。
两人吃过东西就往训练场走,一路无话,魏麟脑子里却一直鼓捣着这事,就是不想去训练。眼见着都到训练场跟前了,江也大老远就看见郭林充裹着一件破旧的袄子,站在风口里。早上该训练的士兵已经来的七七八八,再过不久军号吹响,训练就要开始了。在这边呆了三年,早已经习惯了,抬眼看看天色便也知道是什么时辰。江也正准备抬手跟郭林充打招呼,魏麟突然伸手拦住他,也不解释,只急匆匆地把江也拉到一旁的大树下,完了还狐疑地看看郭林充那边。好在,那么多人,他们不出声,郭林充也没注意到。
江也有些烦躁道:“干什么啊,你还打你那如意算盘呢?”
“我觉着我们还是应该尝试一下。”魏麟神情严肃。
他也就在偷懒这种事情上,会绞尽脑汁,专心致志。
江也抬头望望天,也不说话,反正魏麟都这样了,他反对也没用。
魏麟继续说道:“要不我们去将军帐看看,若是别人照顾不好,我们就可以自请上任啊。”
“将军要是怒了,免不了加练,你可想清楚了。”江也语气淡淡的,约莫是天上没什么好看的,目光就转到了训练场上,“说不定还要挨打。”
魏麟看起来很是苦恼,憋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我掐指一算,觉得能成。”
“你掐指算了?”
“那我现在算。”魏麟说着,装模作样地学着曾经见过的那种道士什么的,果真掐起食指和拇指,再顺着逐一掐过去,来回好几道,又说道,“嗯……唔……道士都念什么来着?”
江也翻了个白眼。
“嗯……那就……”魏麟手上已经不知来了好几轮,憋了半天把话胡乱地憋出来了:“将军急急如律令,老夫掐指一算,大吉大利,好事将近!”
江也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魏麟就是那种想到什么立刻去做的人,连带着江也两人动作迅速地跑到将军帐附近。江也可没什么坏心思,看到将军帐就正直地打算进去。魏麟却不依,拉着他偷偷摸摸地跑到将军帐的后面,找好了位置,又带
着江也蹲下来,两个人弄得跟乞丐似的。
魏麟压低了声音道:“待老夫,先,探探虚——实。”
“够了够了别演了,就你戏多。”江也骂了句。
两人靠着那帐布很近,他们正躲在某个柜子后头,柜子的影子都印在帐布上。江也真是服了魏麟,来军营这么久,身上一点肃杀之气都没培养出来,这些偷鸡摸狗听墙脚的勾当还是熟练得令人咂舌。
但是魏麟这位置选得还是让江也没话说,里边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薛子钦晨起正打算出去,刚穿好军服,就被岑黎玊叫住了。
“今日表哥陪我可好?”岑黎玊说道。
魏江两人来得正是时候,一听就听见这句“表哥”,两人对视一眼满脸的不敢相信。魏麟用气声问道:“小沐是将军的表弟?”
“你问我我问谁呢?”江也同样用气声回答道。
“我就问问嘛。”
“那你为什么不掐指算算呢?”
两人眼看就要斗起嘴来,里边却传出薛子钦的声音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回来,不然你伤好得慢。”
“可今日不想表哥出去。”
“那……”薛子钦想了想,又冲着外面喊了声,“让闵副将去打点猎物回来,就说我的命令。”
魏麟听见这话,有些心疼地摇了摇头:“闵副将真是惨啊,又是缝衣服又是打猎的。”
“那你去好了,反正你心疼。”江也随口答道。
“哦,吃醋啊?”魏麟贼兮兮地说道。
江也却懒得回答,索性给魏麟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他不得不佩服魏麟听墙脚的职业素养,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拍了一下,魏麟龇牙咧嘴地捂着后脑勺,愣是没有叫出声来。
结果里边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那你想我留在这儿陪你做点什么?”
“不如,表哥说点故事给我听。”
“带兵打仗还可以,讲故事我真不会。”薛子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
怎料里面就传出来少年撒娇的声音:“随便说说嘛。”
可惜他们只能听,不能看,也不知道少年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薛将军竟然真的开始讲起来:“好吧好吧,我说点我以前的事情吧。”
“好。”
这可便宜了魏江两个人,听见薛子钦打开了话匣子,两个人拌嘴的功夫都没有,跟在茶馆里听说书似的,认认真真听起来,就差一张机两杯茶,再来一碟小瓜子。
薛子钦对岑黎玊可是十足的好,从前的事他也无暇再动脑子杜撰一二,实打实的从他记事开始说起:“我记事的时候,是在宫里……”
……
薛子钦能知道的关于他自己的事,就只有他出生的年份,是明元二十九年,至于生辰月日,一概不知。不过他有个养父,不是薛长峰,而是另一个人。
那人是薛子钦第一个养父,不过他从来不叫养父,而是按照规矩,叫他宋总管。
宋总管是先帝在位时,也就是明元年间宫里御膳房的总管,就在御膳房里是最大的,无论是太监宫女见着他,都得规规矩矩叫他一声“宋总管”。这当然不会光是因为职位,在宫里若不是得了那位贵人垂青,职位也就是个虚名,他人是尊或者不尊,全看恩宠。
宋总管之所以这般有面子,是因为先皇爱极了他的手艺,每日的膳食皆由他率人亲制,宫里其他的妃嫔皇子想要尝尝宋总管的手艺,除了逢年过节,宫中喜宴之外,纵使是威逼利诱,也使唤不动宋总管。就冲这份先帝的盛宠,宋总管在宫里过得可算是惬意。
薛子钦曾经问过宋总管自己的身世,宋总管倒没有详说,兴许他也不知道其中详情。他只说,明元二十九年,他放假出宫去外边逍遥了月余,美名其曰是去找找灵感,以便做出更加可口美味的菜肴,就在那时,在一家窑馆门口,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薛子钦。
算算月份,薛子钦约莫月余,那时候正是夏日,所以每当立夏的时候,宋总管便会做一些好菜,加上些小点心算是给薛子钦庆生。
他在宫中生活优渥惬意,御膳房总管一职,又不会卷入什么斗争之中,日子过得好,人也和善,对待薛子钦真像是对待自己亲儿子一般,教他厨艺,还教他些拳脚功夫,以求能有个自保的能力。
薛子钦懂事些了后,倒真觉得上天垂怜,他这么一个很可能是窑姐所生的野孩子,能遇见宋总管这样好的人,再对他视如己出,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有这般运气?
但好景不长,他八岁的时候先帝驾崩,先帝的几个皇子开始争夺皇位,湘城一片狼藉,宫里也是处处危机,宋总管带着薛子钦一路逃出了皇宫。
故事到这里,若真是好运气,可能就会是宋总管带着薛子钦,做了平民,凭借手艺,生活也不会太悲惨。
可随着皇子们夺位,大小战事无法避免,王都一度到处是流民和各路兵将,宋总管虽然会点功夫,但在这种大势下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大概前半生过得太舒服,在逃出王都的路上,宋总管被流民杀了,留下八岁的薛子钦,一个人在死人堆里装死,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