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洛军在城外虎视眈眈,自家军队却不能出去迎战,只能在这河边无所事事地站着。如果不是卞有离的命令,他宁可在军营里多操练几场。
“将军,”一个手下的副将走过来,抱怨道,“这有什么用啊,洛军都打过来了,卞将军只派了他的一万人在那儿硬扛,为什么不让我们去?”
陈将军还没说话呢,马上就有人替他回答了:“看他那副模样,哪里像是行军打仗的材料,估计怕我们抢功劳罢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顿时都不说话了。
因为在他们心里,也是这样想。
这个从都城来的将军,压根就没有个将军的样子。常理来看,混到将军职位的人,哪个不是在沙场历经百战?举手投足都该是肃杀之气,才能震慑部下,战胜敌人。
再看这个卞将军,那副容颜,初次见到的时候,几个人简直都惊艳得说不出话来,行礼也忘了,只顾盯着那张脸看。
而且看他举动,就像都城的世家公子一般,温和从容,一点震慑的效果都没有。
加上他跟王上时时刻刻待在一处的事实,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人不过是徒有其表,依靠王上的威势,跑到这儿来捞军功的吧?
“唉,”陈将军叹了口气,看向前边施工的大坝,“再看看吧,这道坝今晚就能完工,咱们明天去见见他。”
然而,没等这几个人去拜会,当天晚上,卞有离就让闰六去找了这几个将领,聚集在阮羲住的地方。
进门后,跟着陈将军的几个将领看见卞有离跟阮羲仍然和之前一样,亲近地坐在一起,不由得各怀心思地对视了几眼。
眼神里似乎都在说,看,果然如此。
卞有离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懒得理会,只是略微热情地招呼了一下陈将军。对于其他人,他连名字都没记。
“闰大哥,说说情况。”等所有人都坐下后,卞有离道。
这几天,陈将军被派到城里监工,但洛军在外也不能忽视,卞有离就把闰六派了出去,应付洛军,今天晚上才赶回来,换了明察去。
闰六点点头,道:“我按将军的意思,一上来就猛攻,洛军果然示弱,边打边逃,一路回了洛国境内。我们的人追进去之后,他们马上改变策略,不再示弱,转而跟我们对峙起来。”
卞有离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跟我想的一样,现在还在对峙吗?”
“我回来之前,还没动手。”
卞有离看向陈将军:“陈将军有何看法?”
陈将军想了想,道:“洛军有五万人,这几日没动手,也许因为先前示弱,士气有损。但他们优势明显,动手也就是这几天了。”
他说着,不仅露出忧虑的神色。洛国里只留有一万荆军,面对五倍人数,如何抵挡得住?
卞有离却毫不担心似的,悠然解释道:“士气有损还不至于,他们不动手,是因为粮草不足。”
闻言,陈将军马上愕然道:“怎么可能?”
对啊,怎么可能?自己的军队在自己的国家,居然供应不上粮草?
这也太荒唐了。
闰六得意地笑道:“之前趁他们不注意,将军让明察把他们的粮草给截下了一半,眼下肯定不够吃了。”
这件事卞有离没有透露过,陈将军不得不安静地消化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
粮草没了,对军队战斗力的损害自然不必多说,难怪有五万人在手,他们竟然也不开打。
这要是打起来,因为没有粮草而战败,可就亏大了。
卞有离又道:“不过,陈将军刚才有一点说得对,他们要开战,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陈将军又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懂了卞有离的意思。
说到底,那是他们的国家,断没有被粮草为难住的道理。就算被截下了,那就重新补给,反正都是自己人。
运送粮草的车马,此时恐怕也差不多准备好了。
既然要开战,陈将军连忙问道:“需要多少人迎战?”
卞有离跟闰六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不必找人,需要的人,都已经到位了。”
这句话,在场的人中,只有闰六心领神会地一笑,而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
阮羲一直都没过问卞有离的具体行动,此时也和他们一样好奇。
卞有离似乎感应到阮羲询问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一笑,眨了眨眼,就又回过头去,对闰六道:“闰大哥,还按计划行事,到时候我传消息给你。”
闰六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起身道:“王上,将军,臣先告退了!”
他说要告退时的声音不小,保持了其一贯的豪爽作风,阮羲毫无防备,顿时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等阮羲反应过来,似乎为自己的反应感到有趣,不禁笑道:“好,闰将军自己也小心点。”
“是!”闰六看起来十分愉快,走路像一阵风似的,瞬间就从门口消失了。
几个人目送着一阵风从门边刮过去,陈将军不经意般地看了看阮羲,目光像是有点奇异。
应该是没想到,阮羲会对卞有离以外的将领有这么和善的态度。
“陈将军,”卞有离看着闰六匆匆离开,便回过头来,含笑看着剩下的一众人,“上回修大坝的那些工人,麻烦你再给找回来。”
几日后,阴风怒号,乌云压顶,炎热的暑意几乎是一夕之间就被挥退,临照山顶的积雪似乎化得更快了,天上再也不见烈日,只余下了凉而湿润的水汽。
雨季到了。
夜间,烛火被风扰得跳跃不止,在墙壁上投下一个跃动的影子。卞有离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墨发未束,披在身后,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宁静意味。
晴朗的天气里,这边的天幕无比广袤,星星也多,连夜风都显得辽阔些。
此时下着大雨,外面一点星月的光亮也不见,只有房间里偶尔透出一点隐约的光,角度和范围都有限。水波阵阵,激荡在已经积水的地上,响起类似河流奔涌的声音。
阮羲拿了一件外袍给他披上,顺势站在旁边,随着卞有离的视线往外看:“在看什么?”
卞有离一动不动地站着,低低地说了句:“不知道江延在哪里?”
风雨如晦,此行要找的人还没有踪迹,却又缠进了更深的麻烦里。
对这个问题,阮羲也无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起并肩而立,看着外面黑不见底的雨景。
半晌后,卞有离轻声道:“再下一天雨,就够了。”
这话没头没尾,很突兀的样子。但阮羲知道他在说什么,便也点点头:“嗯。”
“如果江延真的被洛国的人扣留,”卞有离看向阮羲,“洛国定会把人亲自送到,这样的话,你得回琼宁去。”
“……”阮羲沉默了片刻,有些不情愿似的,“这就回去?”
卞有离:“国不可一日无君,你离宫太久了,万一朝中有事,如何是好?”
这个道理阮羲自然懂得,他这次出来说要找江延,直奔边境而来,也就是认定了江延身在洛国的事实。
而卞有离也是按这个想法行事,现在一切都已经妥当。若江延真的在洛国,只等这场雨再下一天,此事必定就能解决。
若他不在洛国,阮羲更不应该留在这里,不仅没有用处,还平添许多风险。
“那我……”阮羲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
卞有离却立即替他接上:“你那你明晚启程吧,我让明察护送你。”
第四十四章
雨势一点减小的意思都没有, 整片天地不见一点晴空,仿佛只有无穷无尽的水幕,一直蔓延着, 毫不停歇地侵吞着每一寸土地。
明察领了护送阮羲的任务, 不敢怠慢, 早早就等在房间里,静候出发。在白天时, 卞有离已经抽调好了所有可靠的人手, 一万人, 全派给了他, 唯一的目标就是把阮羲安全送回琼宁。
“我说的, 你都记住了吗?”
明察郑重点头:“一定安全把王上送到,将军放心。”
对于明察的能力, 卞有离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不然也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他。虽然明察一直对江延失踪之事耿耿于怀, 觉得他自己有很大责任,但卞有离从来没把过错归咎于他身上。
这是一个意外, 却也是一个必然。即便直到现在, 原因也还是扑朔迷离,但卞有离知道,当时不管是谁守在江延身边, 都不会万无一失。
结果不一定比这个更好了。
不过卞有离也没有过多开解明察,因为经此事之后,明察并未失落到丧失斗志, 恰恰相反,他更加细致地检讨了自己,在行事周全方面,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不为失败而气馁,不为过错而逃避,有些人的存在,似乎天生就能够让人安心。
对这样的人,最好的态度,就是交予充分的信任。
因为他们必定会倾心竭力,避免辜负任何一次托付。
卞有离知道明察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再过多嘱咐,只点了点头,道:“你再出去看看,稍后我和王上去找你。”
明察于是起身告退,开门出去的一时候,风席卷着冷汽窜了进来,外头雨水如注的景象在一道闪电里猛地一晃,顿时又加了几分力道的水声也随之响起。
好在开门关门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一眨眼,就只有房间内泛黄摇曳的灯光,对比着外界因墙壁阻隔,而显得格外遥远的风雨交加,屋里处处都是柔和的暖意。
桌边,跟卞有离一身随意的长袍截然不同,阮羲身上的装束十分完备,一看就是打算外出。
在卞有离对明察叮嘱各项事宜的时候,阮羲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丝毫质疑。现在明察不在,他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
离别在即,总不能就这么沉默到底。卞有离率先开口:“刚才我和明察说的,你觉得有没有不妥之处?”
阮羲微微摇头,摇头的幅度和声音一样的小:“没有。”
“路上耽误些时候也不要紧,”卞有离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主要是为了安全,赶在洛国行动之前回琼宁即可。”
之前他交待明察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贯彻了这个思想,绕路,乔装,耽误时间都没关系,首要目标就是安全。
洛国的情势再如何不好,也肯定不会马上投降放人,在这边拖延个半个月到一个月,也是很有可能的。
阮羲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在卞有离说完之后,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嗯?”卞有离一愣,“我?”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一直以来想的都是怎么找到江延,怎么掩护阮羲,以及对这二人周密的保护方案,至于自己,卞有离竟然毫无自觉地给抛开了。
但是阮羲既然这么认真地问了出来,卞有离随即就思考了一下,给出来一个答复:“等这场雨结束,再过半个月吧。”
这个时间应该是比较保守的了,阮羲在心里推算出大约的日期,默默记下,想了想,又缓慢道:“那还有好久,不会更迟了吧?”
卞有离没怎么迟疑,直接回道:“不会更迟的。”
临走之前,阮羲居然只问了这一个问题,甚至没再说什么关于江延的事情,就说可以走了。
桌上已经摆了两把雨伞,这种东西在此时自然常备。但卞有离和阮羲出去之后,见明察什么也没打,就这么淋在雨里站着。
卞有离急走几步上前,遮住两人,顺手把雨伞塞到明察手里:“怎么不打伞?”
明察摇头不肯接伞,只是拒绝道:“太麻烦了。”
说话间,阮羲也已经走过来,他看清俩人的举动,走到他们旁边,把伞微微上移以遮住自己和卞有离,然后和卞有离一起把伞往明察手里硬塞过去:“拿着。”
明察看了看俩人,把雨伞拿到自己手里,略微向后退了几步:“谢王上,车已备好,王上可要出发?”
他身后即是一辆马车,车身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反正在这雨夜里,只能呈现出一种乌漆麻黑的晦暗。
阮羲对马车一直是抗拒的,此时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些许烦躁。可是又不能不走,天气这般恶劣,除了马车也别无他法。
卞有离轻轻推了他一下:“上车吧。”
不想上车,也得上车了。
阮羲打着伞和卞有离走到马车边,伞就到了卞有离手里,一直遮着阮羲坐进去。
撑伞的任务完成之后,卞有离退后几步,站在原处。车厢的帘子却久久没有放下,阮羲撑着车帘,直到卞有离对前面的明察说了声:“走吧。”
马车终于开始动作,直到这时,阮羲才低声道了一句:“浮青,早点回来。”
卞有离颔首:“路上小心。”
马儿在这雨夜里跑得格外快,马蹄声踏出了一股凛然的气势,带起喷溅的水花,转眼间就只剩一个车子背影映在卞有离眼里。
他打着伞也没有用,水花太大,从地上溅起来飞到衣上,又沿着衣袍滑落下去,完全不受遮挡。
阮羲从侧边的帘子往后看,遥遥的雨里,那个身影似乎没有离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视线再也不能及。
干嘛在雨里站着不走?会不会着凉?回去后知不知道喝碗姜汤?
人已经看不见了,阮羲却还是面向外面,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