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夜,背向别离人。
他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无言。
阮羲的眼力不错,卞有离确实站在雨里,但他也不是有意的,就是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站着而已。等到马车完全看不见了,他才回神,察觉到自己衣服已经湿了一半。
雨太大了。卞有离想。
不过这正是他需要的。
卞有离拎着湿衣,无奈地甩了甩,没见什么成效,衣服顽固不化地湿着,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拽着衣角又愣了一会儿,便走回房间。
淋湿衣服,有什么关系呢?这一晚上的雨,终于下出了卞有离期待之中的局面。
别东河下游,洛国的百姓这几天很疑惑。
雨季已经开始了三四天,大雨倾盆毫不留情,水量比起往年只多不少,可是别东河的水量,竟然只是堪堪涨到河岸。
他们每年雨季都会迁徙,因为河水一旦肆虐起来,那威力不是人力所能抵抗的。
可是今年,竟然没有决堤。直到现在,河水还是在可控的范围内,温驯得不可思议。
当然了,百姓们虽然觉得庆幸,也还不至于傻到马上就回来,只是偶尔过去看看,姑且算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河水的安静,寻常百姓觉得无足轻重,可是在洛军眼里,却有天大的好处。
这些天,他们的粮草被截,接着送粮草的陆路被各种原因堵死,兵士马匹都精神不济,正愁着没有补给,都城那边就有消息传来,说决定走水路来送。
在此前,他们没有想过这条路,因为雨季到了,按经验,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
可是今年的别东河,和经验里的不一样,这出乎意料的不同,给了他们希望。
困在边境的是整整五万精兵,他们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朝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落。
当陆路被卞有离的人封死,它和往年水路相比,并没有任何优势,而此时的别东河,竟然奇迹般的平静着。
优势就在这里,迅速,安静,平稳。
洛国朝中众臣都道,这是天意。
面对一干臣子迫切的上奏,洛王什么都没说,直接准了,水路补给。
雨水不停,荆洛边境处,陈将军冒着大雨跑到卞有离面前,身上都湿透了,神情却兴奋不已:“卞将军,工匠们都齐了。”
卞有离看了看桌上摊开来的地图,别东河宛若一条最优美的弧线,曲折地穿插在其中,越过山脉,越过平原。
可在八月里,它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存在。
“都齐了,”卞有离微微一笑,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不经意般地敲了敲,“时机已到,出发。”
第四十五章
这天, 来别东河看水的百姓们一如往常站在岸边,稀奇地谈论着今年河水的平静,顺便说上几句神神鬼鬼的传闻, 都是市井里流传的推测。
然而, 慢慢地, 他们发现了一点异样,眼前这条河, 似乎打算变个面目。
在他们看不见的荆国境内, 卞有离站在上游河边, 果断下令:“捣毁横截大坝!”
这道大坝本来就不是为了防洪, 因而建得不算精心, 在河水和暴雨的打击下,苟延残喘至今, 已经很了不得了。当工匠们拿起工具对大坝发起攻击, 它几乎没有任何挣扎, 痛痛快快地就塌掉了。
拦在坝内三天的河水像突然脱缰的野马,从高处一泄而下, 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隆地朝着下游奔去。
洛国的百姓惊惶地看着河水逐渐上涨,远处传来熟悉的,洪水肆虐的滔滔声, 人群里终于有人大喊一声:“快跑!”
躲了三天的灾难,聚集在一起,爆发式地降临了。
他们拿出逃命的意识往后撤, 凭借着多年经验,顺利地摆脱了河水的威胁。
但是这条河的危险之处,也并不在于吓唬几个无关紧要的百姓。
洛军运粮草的人马,正在水上加紧行驶着。他们上船不过一天多一点,为了顺流行路,所以绕了一点远,从靠近荆国的中上游开始走,此时正走在河道中间。
河水的平静给了他们安心的理由,很多人都相信,这是上天的意思,是天意为他们的军队送来福气。
可惜,事实上,这并非是天赐运道,而是人造祸患。
卞有离下令之后,大坝即刻毁掉,肆虐的河水汹涌而下,直直地冲向洛军粮草。
后面的船只不多时就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最前方的将领已经隐约感到不妥,可是水的速度怎么会输给人传消息的速度,当他收到具体的情报,河水已经支离破碎的船队已经蔓延到他眼前。
他茫然无措地盯着瞬间变了模样的船队,直到来报消息的人焦急地问对策,这位将军才嘶吼出声:“撤!弃粮草,都给我撤!”
粮草很明显是保不住了。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个阴谋,一时之间虽然还想不明白细致的因果,但事已至此,即便救下几船粮草,岸上的人恐怕也不会让他顺遂,倒不如直接弃掉,保存兵力。
能留多少是多少。
卞有离听着闰六报来的消息,确认道:“一点粮草也没剩?”
闰六点头:“连船都没要。”
“这么果决,倒是个人才,”卞有离露出一点赞许的笑容,“不过没多大用了,洛军现在的补给已经不多,五万人也不算什么。”
闰六一脸兴奋:“将军,打吗?”
没有粮草的五万人,在他眼里,和五万个靶子没啥区别。
卞有离笑着瞪了他一眼:“就知道打打杀杀,能不能跟明察学点沉稳,你还比他年长呢!”
闰六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我才不跟明察那小子似的,将军,打吧?”
打吗?
卞有离顿了顿,轻轻点头。
“你带着去到洛国那一万人,夜袭洛军。”
这场雨,注定是洛军的噩梦。
接到别东河决堤的消息,也就意味着这次粮草的支援又付之东流——付之西流了。
五万人,这在之前是人数优势,在当下,确实一个令人头疼的累赘问题。人没有粮,马没有草,放眼望去,大雨茫茫。
洛军本来已经摆好架势,只等粮草一到就准备开战,眼下只能撤了阵列,保存体力来想办法。
但这也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毕竟,荆军不缺粮草。
还是雨夜,这几天,洛军已经看多了这样的夜晚,无尽的雨水从天上下来,淹没了他们的希望。今天晚上,却又有所不同。
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夹杂马蹄的声响,从荆国方向飒沓而来。
对于这场以少打多的战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纵然史官有心为洛军添些光彩,也只能无奈地写上一句——
大败,溃不成军。
以少胜多,却是实打实的恃强凌弱。
闰六的人往洛军大营一冲,敌方还没怎么抵抗,就四散而逃。他带人追了八十多里,从大雨倾盆的地方追到雨势式微,才收军扎营,又给卞有离传了消息。
卞有离收到闰六的消息之后,便指挥陈将军带上人去找闰六汇合。
经此一战,陈将军这一干人已经完全收起了之前对卞有离的怀疑。
他们亲自参与了这场战斗的筹备工作,虽然截断粮草陆路的事情没有插手,但后来确实亲眼看着卞有离怎么掩人耳目地修起了大坝,又去洛国散布了“天佑吾国”的流言,终于把这么难以应对的一支军队,给收拾得毫无反击之力。
而洛国那边简直就像傻了一般,每一步都走进卞有离设计的圈套里。
陈将军等人听闻卞有离叫他们,一刻也没有迟缓,立即赶到了卞有面前。
卞有离还是站在地图前边,静静地打量着。他已经做了很多,眼看着就可以达到目的了,洛国无法招架接踵而至的损伤,止损的代价只是交出一个人,没有理由不答应。
看见陈将军进门,卞有离抬手打断了他们准备行礼的动作:“不必多礼,陈将军,你过来看。”
陈将军赶紧上前,顺着卞有离的意思看向地图。
“洛军沿着这条路跑了,闰大哥扎营在这一带,”卞有离指着地图上的路,细细分析道,“此时这一片地方防守肯定都很薄弱,你带上三万人,沿着这里走。”
陈将军仔细看了看地图,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占下他们的城池?”
“对,”卞有离点头,“要让他们感到压力。”
陈将军想了想,答应道:“没问题,不过,将军,你不去吗?”
刚才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没有关于自己的打算,但这分明不是一件小事。
卞有离:“将剩下的两万人给我,我会跟在你们后面。”
陈将军愣了愣,面露不解:“这是为何?”
“你看这里,”卞有离便又示意他看地图,“洛军那五万人没有粮草,不会走得很快,虽然离开了闰大哥的范围,但是很可能和你们在这儿遇上。他们已经走投无路,说不定会和你们拼死一战。”
陈将军恍然,马上拱手道:“我马上去办。”
陷入绝境的人,很难确定会爆发出多么大的惊喜,求生的意志将带给他们巨大的能量,虽然粮草不足,但战斗力也许会有一个短暂的飞跃。
三万人去追他们,大概是会僵持住的。
不过,若是此时再给他们一击呢?
本来希望就所剩无几,不过是仗着几分余力硬撑,却发现对方有源源不断的支援,自己的挣扎犹如螳臂当车,徒劳无益。
好不容易聚集起的那股士气,恐怕也耗不起了。
陈将军敬佩地退下了,卞有离自己站在地图前,目光转到另一个方向。
阮羲走了好几天,眼下,应该到这里了吧?
地图上标注了大大小小的记号,显得有种诡异的花哨。卞有离手指点在那个地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抬眼望向外面。
雨势似乎有所减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但这场雨的价值已经用完了,卞有离倒不是很在意它会不会接着下。
只是说好的,雨停了再等半个月,自己就回琼宁的允诺,反而给这场雨加了点异样的感觉。
后面的情势跟卞有离想得差不多,陈将军带人按着闰六送来的路线去追,见到闰六后没有停止,继续向前,途中占了四座城池,在第五座城里,终于见到了那五万人。
城里自然是有补给的,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城,没有刻意存下多少粮食,喂马的草料就更不可能完备。他们跑了这么久,精疲力尽,索性闭了城门,抵死不出来。
于是,两方就这么僵持住了。
陈将军的人马少些,靠着刚得来的四座城池补充粮草,过得还算自在。只是城里被困的五万人,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等到了第五日,城里的洛军终于不再躲避,打开城门,朝着外面冲来。
这是卞有离已经交待过的情况,因此陈将军觉得自己有所防范了,但还是没想到,对方的战斗力有那么强。
八万人混战在一起,打了整整三天,昼夜不息,到最后毫无章法,只是人人都疯了一般,拿着武器硬扛。
陈将军着实没想到,战况会有这般激烈。他心里叫苦不迭,却还是不能撤退,只能硬撑。
看到侧翼来了闰六的人时,陈将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宛如死里逃生。
闰六的人一到,二话没说上去就战。洛军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应对陈将军已经很勉强,此刻见到对方来了援军,士气顿时大跌,打的时候明显没有之前的威力。
没过多久,卞有离带着两万人赶到,加入战局。
结果如何,毫不意外。
“卞将军,这是第五座城了,”进城之后,陈将军小心翼翼地对卞有离道,“再打下去,恐怕不妥。”
占别国城池,已经是引战的大事,何况一占就是五城。如果再往前,洛国为保国土派出大军,就远不是他们能抵挡的了。
好在卞有离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听到陈将军的话之后,他当即表示同意:“不打了,陈将军,你带人守这几座城。闰大哥,我们回去等消息。”
陈将军茫然:“等什么消息?”
卞有离和闰六对视一眼,轻笑道:“种了这么久的树,该摘果子了。”
第四十六章
在洛国待了这几日, 卞有离和闰六回到荆国边境后,雨竟然快要停了,只偶尔意思意思似的下上一点, 跟先前相比,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卞有离回到房间时, 见桌上放了一封信。他连忙拿过来,从落款的字来看, 应该是明察寄来的。
闰六跟在他旁边, 顺口问道:“明察到哪儿了?”
卞有离也想知道, 直接打开信封, 轻轻一抖, 就见从中滑落两份折叠整齐的信纸。
两份分开的信纸,不消多说, 自然是明察和阮羲各一份。
从背面也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两封信出自谁手, 卞有离先打开了明察的信, 看完后顺手递给了闰六:“走了约一半路程不到。”
闰六接过信来看了看,摇着头还给卞有离:“怎么这么慢?”
“安全为上, ”卞有离打开阮羲的信, 边看便道,“他们走的早,回去不急于一时。”
闰六想了想, 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过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将军,王上走的时候并没告知陈将军一声,他怎么也不问呢?”
此前卞有离决定送阮羲离开的日期, 这件事只告诉了明察,见到闰六之后也告诉了闰六,但对于陈将军,是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