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名曰清心,小调有春风和煦之感,有净世驱魔之功,可惜的是,阴差阳错唤醒了观战的旁人,却无法唤醒杀急了眼的正主。楼西嘉手足无措,第一次急得失态大喊:“卓斐然,你给我醒醒!”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爨羽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手指攥成拳头,眼中却藏着嗜血的笑意。楼西嘉被这莫名的话语一惊,再低头瞧那小姑娘的神色,被这股子诡异唬了一跳,蓦地想起爨羽药人身份,猜测是否与之有关,
她虽不知鬼哨是什么东西,但若连爨羽也暴动,眼下境况只会更糟。
想到这里,楼西嘉去拂小姑娘胸前奇穴,欲要将人控制在原地。然而,楼西嘉的手刚落下还未沾衣,那小女孩却幽幽抬头冲她咧嘴一笑,竟用左臂将她的手指架开,未等人反应过来,右臂横推,稚嫩的右手已将楼西嘉的腕骨一把扼住。
“格格。”爨羽歪头,机械地重复那六个字,“再也……醒不过来。”
卓斐然发功,一时内力如泻水置平地,疯狂向八面涌动,而那些恢复意识的江湖客不敢懈怠,纷纷以内力结掌,将这股力量或卸去,或抵消。
再抬首时,卓斐然已抢攻上前,剑爪并用,一时用右手持剑斜刺白衣祭司右腿,一时又挥爪像蛮荒的野兽一样要抓破人的皮肉,揪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有了力量的支持,卓斐然功力绵延不尽,一套功夫下来一气呵成,毫无破绽,乍一看竟真地将那巫咸祭司逼得只守难攻。
“我要杀了你!”
只瞧那寒光一凛,卓斐然飞身而起,平生功力尽赋予三尺长剑,那吹毛利断的剑锋在这寒霜风雪里竟结出了一层淡霜。
人心若凉于这世道,便怎么也捂不暖了。
“叮!”
巫咸祭司一撩异服下摆,右脚往后斜走半步,徒手接住了剑刃。那锋芒快斩而下,力量却在他两指指尖被稳稳消弭,仿佛有他在前,便能四平八稳拿山镇海。
“昔有太尉王夷甫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注1)。我知你哀恸,亦晓你苦难,今生死大事前不敢言轻,惟愿杀身成仁,救你一命!”木面具下那双眼睛蓦然深邃,白衣祭司两指一扭,只听一声金石脆音,卓斐然手中长剑寸寸折断。
巫咸反身,左腿横扫千军,卓斐然被踢得摇摇欲摔,为求平衡,他手中断剑剑柄拿捏不住,苍然坠地插入石隙中。卓斐然有破釜沉舟之势,可巫咸却未有痛下杀手的决心,何况眼下杀人只会徒增冤冤相报,唯有澄清误会,得证清白,才能彻底兵不血刃的平息祸乱。
只见那白袍一展,再抚他门顶:“众生听令,速速醒来!”
若说方才南武林势力的江湖客都畏惧天都教祭司的神秘与酷吏手段,而今却被大祭司这无上光明正大的威仪所折服,只瞧他们纷纷俯首,侧耳聆听,血脉中鼓动的杀欲在此间悄然遁形。
姬洛侧目,难得生出敬畏之情:武林之中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都说拳脚无眼,杀戮枉生于寒铁,想这大祭司年纪轻轻,可功法却好生怪异,竟能以内力制气,恶可见血诛心,善可安平四宇。
“噗!”
卓斐然抱头,呕出一口鲜血,仰天惨然呼号,血脉爆裂竟至皮下紫红一片,眼瞅着似是要爆体而亡。
巫咸眼中闪过难以置信,低声喃喃:“怎么会这样!”这一式涤荡浮尘,他从未失手过!可惜,他终究不是蛊术高手,不知蛊虫已与卓斐然共生共亡。
“他不杀人,会死;他杀人,还是会死。”同身为蛊人的石柴桑亦将白眉深蹙,似亦在抵抗什么,已至口中说话不利索,只得咬牙一字一句道,“鬼哨起,生门闭,死门开,黄泉九幽,去难归来!”
姬洛闻言摸上老阿婆的脉息,却被她轻轻摆开,他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并非毫发无伤,而是也被那哨声所扰,只不过拼得功力深厚,因而才得以起内力破这煞音,拄杖在地一丝不让而完美掩饰。
石柴桑回头怆然一笑,唇角便滚下殷红的血:“翎儿别怕,没听他们都骂我老不死吗,这鬼哨还没练到家,动不了我的根基,不过,这卓家的小子怕是完了。你资历尚浅,许是不晓得这鬼哨的来历。你不妨猜猜看,此物是谁所创?”
作者有话要说: 跨年啦~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么么哒
第115章
“谁?”
姬洛猜测与南疆练蛊之人有关,于是伸手在石柴桑肩上按了一把, 以示疑惑。后者将脸转向天都教云河神殿的方向, 露出一抹嘲弄的冷笑。
“乃是天都教第十六代教主, 白若耶。”
是那个废除滇南九族私牢酷刑的白若耶?怎么会是他呢?姬洛当日在云岚谷听相故衣和爨羽争论,从中不难拼凑出白若耶其人,能废私狱,兴天都的人,必然励精图治, 宽厚和善,又怎么会和这等恶心之物牵扯至一块。
他着实想不明白。
不是姬洛难以理解,便是白若耶本人恐怕也未想到,他所创的鬼哨会一度扭曲沦为惩罚人的酷刑——
蛊人和药人的出现无疑给追求力量的人带来喜讯, 一些根骨不佳或者武艺疏漏的百濮人可以通过付出愿以承受的代价来换取力量的暴涨。重新追求武道, 本无善恶可言, 可惜,此术如兵戈一般, 渐渐沦为杀戮的武器, 有人开始种蛊害人,杀人甚至迫使他人成为奴隶,为己所用。
为了平息毒蛊之乱, 白若耶呕心沥血十数年,终得一法,名为鬼哨,以哨音摧杀蛊虫, 拔除毒蛊还智于人,同时并出手打压九部私狱,一度治效良好,将邪蛊之术清除殆尽。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白若耶死后三十年,种蛊人死灰复燃,且发现经年累月之下,当蛊虫与人共生共存后,鬼哨便轻则叫人痛不欲生,重则力量叠加,取人性命爆体而亡,以至于暗中衍生另一旁支,发展为酷刑,蛊厄。
顾名思义,蛊之厄难。
身旁哆嗦的江湖客闻言,再也顾不得石柴桑的身份,纷纷抱头逃窜至断裂的栈道边,焦灼地同对岸的人遥遥相望,脸上露出绝望和痛苦。
“我记得白姑早年曾大清洗过一次善使鬼哨者,这东西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天都教!”
“究竟是谁在吹?谁!”
是啊,刚才究竟是谁在吹鬼哨呢?
姬洛下意识握紧拳头,借天象星子推演,暗合场中势力,最后将目光落在一处,心中思绪百转,难以言尽。
“啊!”
“啊啊啊!”
卓斐然眼中的目标不再是巫咸祭司,在场的每一个活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身体里的蛊虫在哨声下尽数死去,连带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失去载体,力量再不受控制,卓斐然拳拳出落自带崩山之劲,那棵经年不死的紫藤花树更是被他一招摧折。山石断崖上本就狭隘逼仄,人群被他如此冲撞,登时摔崖的摔崖,撞死的撞死,场面凄惨而混乱。
噗嗤一声,姬洛脚边摔来一人,在地上滚跌了好几圈,顾不得仪态,手脚并用爬起往少年身后钻。卓斐然咧着嘴对着少年,脸上肌肤浮肿已能见红痕,姬洛摸入怀中短剑,只待以“天演”之法识破此人死穴空门,一击毙命。
这会子再不得手软,石柴桑虽说自己能抵御哨声,可自卓斐然奔来时,却显露疲态,寸步难移。再厉害的人也是有弱点的。
就在姬洛拔剑之时,一道稚嫩的女声响起:“不许你伤害他!”
楼西嘉察觉爨羽被哨音所惑的异样,不敢痛下杀手因而投鼠忌器左右为难,未曾想姬洛受难,那心智不定的小女孩竟似有所感,一瞬清明,蓦然松手奔出,似乎想凭自己的毒手将卓斐然杀于当前。
“爨羽!”
卓斐然察觉威胁,愤然转身挥手,爨羽哪里受得住,当即破功被甩飞出去。好在楼西嘉紧随而上,凌空将她小小的身子拦住。
“楼姐姐……”爨羽怜弱地呢喃两声,撇头望去姬洛的方向,甚为担忧。
“爨羽?翎儿,刚才的是你妹妹?好,看阿婆的!”石柴桑也听得楼西嘉那声疾呼,脑中已勾画方才小妹救“兄”之景,强行破了防御,将木杖一转,朝着卓斐然腰腹就是一阵痛击,将这个烫手的山芋又打回了巫咸祭司的跟前。
大祭司站在枯树与落花之下,垂首俯视,神情姿态怜悯而沧桑,随后向卓斐然缓缓伸出手。
然而,就在大家紧盯那双手,猜测会否将人挖心掏肺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巫咸步子诡谲多变,手指转笛,在卓斐然神庭、百汇、膻中、鸠尾、气海、心俞、命门等几大穴位依次点过,仿佛绘出一图腾。随后他又咬开舌尖一点血,从缝隙中吐出,正落在正心,最后落掌与卓斐然双手相接:“六年前天都之变还有滇南以外的势力插手,眼下看来,他们曾假借我的身份从你府中夺七溟石,用以算计先教主白姑,你现在听我说,我一直在追查他们,只是白姑已殁,线索……”
可惜,眼前的人根本听不进一字一句。
卓斐然手指指甲崩断,贴着巫咸祭司的衣襟落下,他双眼垂下血泪,不甘而有怨,表情倔强而别扭,最后在弥留的意识前落得振振一叹:“我不杀你,并不是已了结仇怨,而是我不想再枉造杀孽。”
有那么一瞬间,这落英缤纷总教卓斐然莫名想起当年庭中练剑,花下耳鬓厮磨的流光。少时,双剑生婵娟,情谊绵长不绝,便以为此生足可如意美满;青年时,声震江左,与豪士谈客争论风月,得一虚名尽揽高牙;只可惜到了中年——
磨破的皂靴底碾压着地上花瓣,埋骨南疆尸难全,到头来才知道,人这一生永远难以估量。
“夫君,剑为利器,可救人,亦可杀人,汝为君子,还望时时自诫,切莫太阿倒持!”花树下的若芸腆着大肚子冲他微笑。
那年她身怀六甲,他在外因一纠纷与人斗狠,也是唯一一次失手伤人,归家后她便在家中枣树下如是说道。自那后他少有以武自恃,和善待人,渐渐活出仁德名望。
可惜,人善被人欺。
卓家没落那日,仆厮皆亡,他们夫妻俩受尽屈辱,左邻右舍非但没倾囊相助,反而自那以后落井下石。他失意消极,一人守不住这一亩三分田,往昔瞧不惯他的,嫉妒的,都明目张胆跑来哄抢。
喝得醉醺醺的卓斐然将另一把剑与亡妻同埋,再也拿不起剑,也再使不出“千里婵娟”,眼睁睁看着街头恶徒踏破门槛,搬走值钱的家当。他出言阻拦,却烂如污泥瘫在地上,因蛊虫游走而抽搐,那些人上前狠狠踹上一脚,一朝竟至关门放狗,使他被恶犬撕咬。
“不要,不要拿走!那是若芸刻下的雕花!”
“不,不要砍,那是母亲栽下的枣树。”
“不要……不要伤我孩儿!”
直到那一天,嚼着草药呸吐到他脸上的侏儒,拍了拍他腮帮的肉,露出黄黑的豁牙,笑得十分市井:“你什么都没有了,就不想拼死报仇?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帮你。”
“报仇……报仇!”
卓斐然霍然抬头,仓惶地旋望四下,那些陌生的人在他眼中一瞬间化为各色妖魔鬼怪,渐渐生出熟悉得让他厌恶的脸,体内腑脏已至强弩之末,蛊虫摧杀带来的力量反噬要将他吞没,他想杀人,想杀光所有的人,可是想起若芸的话,他最终还是放下了剑。
“你我之仇,今生不解,死后我当铭记,来世也要你悉数奉还!”待卓斐然话音一落,两臂张开,高声连呼三声“我恨”,随后原地爆体,尸解而亡。若非支离破碎,恐怕那身躯宁要站着,一辈子也不肯再屈膝。
巫咸祭司按住胸口,他方才强行逆势,以家族绝学勉强带回卓斐然的神智,却也在角力中为狂暴的内力所伤,呕出一口污血。既有鬼哨横吹,说明暗中推波助澜的人亦在现场,本欲解这误会,叫人识出种蛊之人,未曾想,卓斐然性子高傲,不想伤及无辜,宁可就地自死,也不肯为他所救。
“真是硬骨头,可这样死了,又有什么用呢?”石柴桑耳朵一动,伸腿踩扁滚落到脚边的蛊虫,汁水爆出,碧绿一片。
随着她这一声略带鄙夷的轻叹,断桥另一头爆发骚动,那些藏在石窟里的行尸在石柴桑的招引之下纷纷暴走,逼迫南中的江湖豪客们持刀枪对砍。
巫盼怒不可遏,手持法杖率先朝石柴桑冲了过去,口中怒喝道:“那些可都是南中无辜百姓,死后还不得安宁,你这老妖婆为何不下炼狱!”巫罗要拦已不及,只能跟着一并跃出,两人左右夹击。
两道寒芒从袖中落出,巫盼放弃结阵用的巫祝杖,换下她惯用的双刺,两手翻动如蝴蝶振翅,左一挑石柴桑的木杖,右一落六棱梅花刃,将木杖从中贯穿。巫罗则持杖如棍使,横打竖打,替巫盼补招,两人配合有余,石柴桑胶着之下一时讨不得好。
“卓斐然!”
并非所有人都如石老婆子一般是个蛊术高手,纵使眼瞎也飞快察觉,旁边的人虽目睹了全部,也只不过闷棍敲脑一头乱。楼西嘉便是其中之一,她和回过神来的江湖人一样,皆以为卓斐然之死乃是巫咸祭司手刃。
人间惨剧骤然在眼前发生,楼西嘉低头,白靴染了一点朱红,一截拇指就落在她脚边,指上还戴着一弯圆环。习武之人常年持刀握剑,虎口拇指多有粗粝老茧,为防手伤,多爱戴护具,这骨韘式样的圆环便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