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栎很想看风马默撑不住架子,哪怕眼中涌起一抹愤恨或者怨毒也好,起码心底会有种“踩人痛脚”的快感。他扪心自问没有谢玄的风度,明明是敌对的人,却还能君子以待,所以他只能如市侩的普通人一样,逮着一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来狠狠窃笑,以此衬托自己的不差,顺便再装模作样来上些同情。
帝师阁的芙蓉刻漏花旋波流,标记辰时已至。太微祭坛前再摆帝师阁大阵,而阵前,姬洛入场,冲重夷抱拳致意。风马默未曾抬头,直视前方落下一子,单刀直入:“谢大人觉得今日谁会赢?”
“小小一局岂能妄称拨弄天地乾坤?”谢玄迎上一子,悄然避开他的话锋,“打吃。”
风马默嘴角一抖,面无表情从棋篓里又拈来一子,在手中反复搓捻。谢家是大家,用的棋子沉而不滑,柔而不透,乃是上等的玉石磋磨而成,他久居长安多与蛮夷打交道,纵使苻坚尊崇儒道,也不可能完全像江南这般,两人之间差得何止是一盘棋。
他毕竟是个汉人,想到这里,不禁气滞不顺。
一声长叹中,重夷已提刀快冲,起手一招“排浪惊涛”,砸在厚实的土石上。
姬洛脚底虽未崩裂,却扬起浊尘,他今日穿着利落的短打,用绑带将广袖束紧,反手不急不缓地掸了掸灰,算方位,走星宫,使着几日前的老手段,将重夷笨重的攻势缠住。
但人万万没有在同一处跌跤的道理,像重夷这样的老手更是不可能,这三日他可不是在船上吃吃喝喝,而是复盘当日战局,凝神苦思对策。不论是对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一个初出茅庐惹得惊艳的奶娃娃,他都一视同仁。
虽然重夷不懂奇门遁甲,但也知道“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姬洛再怎么捉摸不定,也一定是跟着自己的招式变化来的,所以这一次,他没有莽撞抢攻,而是跟着掌蒿的船夫钓了两天鱼,养了养性子,不再为困局急躁。
观战的人看重夷一反常态,不禁都为那出头的小子捏了把汗。
“那重夷好像跟三日前不一样了。”方淮皱眉道。
站在他身侧的令颜目光如炬,自从大师兄失踪,这几日他都代为指点安排,以往只是附庸的性子眨眼刚毅起来,学着担起事儿来。令字辈的弟子在阁中仅次于阁主亲传,因而见识不浅,不由道:“这个蛮将虽然当一个‘蛮’字,却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蠢。他只要不自乱阵脚,最坏的结果不过依旧平局,若姬洛没有奇招,很有可能会被他拖垮。方师弟,不得轻敌。”
“好。”方淮应了一声,传令阵中,严阵以待。姬洛的底细和武功深浅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他们只能以最坏的可能来应对。
裴栎瞧得紧张,回头看自家大人还在悠哉落子,不免更加心惊,嘟囔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姬公子他能不能撑得住啊……”
他这踱步来去,影子晃到棋盘上,执子的谢玄被明暗斑驳的光线晃得眼睛疼,不由向后舒展背部,稍作歇息,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笑问道:“听说蛮将那把刀是用漠北玄铁所铸?”
“匈奴铁弗部早年献给天王的宝贝,一共造了两把刀,这是其中一把。不过稍稍有些可惜……”风马默知道谢玄在套话,却没半点遮掩,坦然中露出傲气与狂妄,“当时监督铸造的十二位技师中没有一位是北刀谷的‘刃’字部传人,不然还能物尽其用,令神兵更为精锐。”
裴栎闻言恍然,原来姬洛是吃了武器的亏——
他那“天演经极术”妙哉归妙哉,但攻击性却并不强,且眼下无趁手之兵,虽然怀中带着柄短剑,但那不过是寻常之物,根本禁不住重夷一击。
想到这儿,他赶忙上前,将自个儿手头的剑掷了过去:“姬公子,接剑!”他这柄剑虽然被风马默暗讽,但起码是军制水准,胜过一般民间锻造不在话下。
这裴栎哪里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姬洛回头,既尴尬又好笑,一时将晶亮的眸子弯成月牙,不过剑已经来了,不接白不接,也便承了这份情:“好说!”
随即姬洛运剑,化用左飞春风雨细剑的神|韵耍了几招,刃口“丁零当啷”撞在戟刀的身杆上,重夷抬手一扛,大臂抡圆刀锋平削。姬洛避走,跃至他肩后,见余波扫来,揽月手一式接一式,先入“蟾宫”,再行“掬月”,推拿间四两拨千斤,那一双纤手仿若指骨间力胜金刚,竟然一个回拨,将戟刀的刀身震开。
“好!打得好!”骤然看姬洛转守为攻,围观的看客不由鼓掌喝彩。
这些招式也就振奋振奋己方士气,功力究竟有多深厚,只有当战者自个儿才晓得。重夷看得出来,这除了那唬人的身法,一来二去这些个招式都不是姬洛本来的武功路数,他不由皱眉,心头窝火,想着:这小子到处借招拼凑,是有多看不起他!
“亚父竟然将揽月手传给了他。”白少缺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讶。而楼西嘉则追着那一闪而逝的剑招细思:“这柄剑斤两重,如果是腰挂软剑,刚才那一招发力抖剑,应如蜿蜒蛇行,能缠住重夷的握柄,削他虎口逼他脱手。”她是用剑的行家,一时间颇为惊叹,忍不住想要一睹整套剑法的风采。
反观大和尚二人倒是没什么解说,不过安静观战,频频颔首。
“没想到姬公子会的功夫真不少。”裴栎看场中斗得精彩,心中归了一功在自个儿的宝剑上,当即神|韵激荡,叉腰大笑。
风马默“呵”了一声,摇头反驳:“武者需专一求精,越是盲目追求武技,越被武技所累。譬如剑谷,其下门人一辈子只问一剑,再不碰其他兵刃;又譬如帝师阁,成则音律,败亦音律,一生与乐为伍,钻研不休。真正能做到海纳百川而又能为己用者,尤是万里挑一。”
“啊?”裴栎回头瞥了一眼,大失所望。他本来还以为姬洛使的花样多是个好事,如今听来倒像是负累,不由颤声问道:“大人,真的像他说的这样吗?”
此时,树影婆娑,有琼京上天风吹来,谢玄用手背轻轻拂开一片落叶,不让它落在棋盘上干扰行子:“泛不如精。一个人的精力十分有限,致力追求一道,纵然不过平庸之辈,数十年后亦可称其大师,但若分散精力,多半一事无成。”
玉子随他的话音落盘,铿锵声中,裴栎退了一步。
可谢玄的话并没有说完,风马默得意拾子时,他忽然抬眼,眸中恬澹,却有电光:“但也有天纵之才,能兼顾百家。听说百年前‘将旗’的开辟者庾麟洲便是三世难得的奇才,习练百家武,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听说他死后留下的龙坤斗墓中,还留着上百卷武学典籍。风先生,你说是吗?”
风马默轻咳了两声。
“勾陈六星将”能有如今的成就,全得归功于庾麟洲的那位后人庾明真,旁人虽无法达到先辈高度,但那些宝贵的武功典籍,却能教人得益匪浅。
“您的意思是说,眼前这姓姬的小子能与庾麟洲比侪?谢大人未免太狷狂!”风马默虽然武功浅薄,在拳脚相争上也没有胜负之心,但庾明真的无私却让他在别的方面受得恩惠,不然当年他也没法子从父亲留下的《山川十卷》中拼凑出楼中楼的位置,助苻坚强攻泗水。
因而,风马默虽书生意气,却对庾家多有崇敬,有无名之辈妄言比肩,自然嗤之以鼻。
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不叹不知,一叹,那谢玄反而更生豪言:“江山不老乃是有薪火相传,说不准这后生不止比侪,甚而可远胜前辈,也未可知?”
“你!”风马默气急,落子如砸石头。
谢玄避开他的眼睛,捋了捋胡须向比斗场中眺望,姬洛正弹石作器,那一手和燕素仪的玲珑针似同出一辙:“据我所知,庾麟洲出身市井,所谓百家武乃是早年学徒做工时从各门各派处取纳,那样的环境里,能习得的不过一派武功最简单的皮毛招式,虽然他确实很厉害,化百归一,但不得不说,这大大限制了他成就的高度。至于龙坤斗墓中的典籍,多是他成名之后搜集所获,很多武功不能像自幼习练那般融贯,但这小小少年,却仍有无限前途!”
风马默面色一僵,他的理智认可谢玄所说的话,但潜意识里又十分抗拒,不愿承认。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就刚才姬洛使的那些招式,任何一套放在当今天下,都是奉为瑰宝级的武功。
“小子!吃我一刀!”重夷不敢怯战,越是难斗的局,越是激起他的战意,仿佛一时间梦回少年,梦回玉门关外和李长离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姬洛拂袖,应了一声“好”,挽剑交锋,火石电光间击打声连绵不绝。
随后,少年回眸,对着观战的裴栎会心一笑。
起初,裴栎并不明所以,直到二者于太微祭坛正中铜鼎上空蓄力一击,落尽的风烟中,那柄寒光宝剑寸寸碎裂,而重夷手持的戟刀上竟然锉出一道裂口!
浊尘激荡,最前排的人被余力一扫,纷纷后退半步。风马默连执子也忘了,霍然起身,黑子从他袖间失落,叮咚落地。他震惊得几乎失声:“怎么可能!”
自重夷的戟刀“华岳”问世以来,十年间屡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这个少年竟然用一把破剑,砍出了一条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武斗的武斗,嘴炮的嘴炮,感觉比打架不如比会说_(:з」∠)_
也许有机会可以开一个庾麟洲草根逆袭记短篇
第162章
“小洛儿他……”慕容琇转头痴望施佛槿,嘴角动了动想笑, 可又因为过于振奋, 狠掐了一把自己, 痛得龇牙咧嘴。她曾在红木林见过姬洛突生的内力,但那时虽然惊讶,却万万没有如今这般惊艳,她知道,这三年来, 少年一刻未曾懈怠。
施佛槿眸光温和,如见希望:“阿弥陀佛!此子本是鸾凤,怎甘雌伏?三年不翅,不飞不鸣, 虽无飞, 飞必冲天;虽无鸣, 鸣必惊人(注1)。”
旁人已经不止惊出冷汗,甚而有书生当即于膝头着书, 有圣手讨来墨宝手绘丹青, 欲要记下这旷世交锋天人之姿,不需多言,自即日起, 这少年想不名扬天下都不成。
“看得我都有些手痒了。”白少缺好战,从这一击中,望而生意。楼西嘉则短暂地松了口气,按在剑柄上的手早已浸满涔涔汗渍。
技惊四座落到姬洛这儿却不甚满意——
现在的他, 能察觉到红木林幻境中自己不过打破一丝小口,那涌入的内力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为浩渺的瀚海需其探索,但以他现在的能力,尚不足够,因此便如师昂言中的那般,想要完全胜过重夷很难,至多平手,再进一步,则需外力辅助。
想通了,姬洛也不再郁郁,他知道比起当初在洛阳婚宴上为霍定纯指法压制的往昔,终究已作过去,如今这般结果,亦能欣然。
“再来!”姬洛豪言,扔下残剑,揽月起手。
就在两人再度交手之时,六爻琴音阵边角的一个小弟子膝窝里一痛,整个人滚了出去。那弟子本就精神紧绷,失态之下根本不容反应,下意识拨弦做声,而一音起,周遭次第相合。就这样,姬洛和重夷莫名其妙卷入了阵中。
楼西嘉脸上留有疑惑,不由匆忙推开身前的人,努力探头想要看清那小弟子脚边石地上,躺着的一朵洁白栀子。整个三山中只有一处栽种着这种花,便是师昂曾经住过的南吕堂。
师夫人本是文弱女子,又连日为阁中事物奔走,每日只睡上一两个时辰,经由众弟子苦劝,今日便在堂中休养着,并未在有琼京上主持大局,改由令颜和方淮坐镇。
两人阴差阳错入阵来,方淮略有慌张,令颜伸手按住他的肩,跃进一大步,指挥大阵变化。
“师兄这是何意?”方淮不解。
令颜只道:“这位姬兄弟岁幼,就算天赋惊人,又如何能攀比扎实练功四十载的重夷?别看他们现在平分秋色,再过些时辰,鏖战战况必会急转直下。既然已入得阵来,索性可助力一把,那重夷叫阵本无耻,此刻也怪不得我们!”
所谓六爻琴音阵,即易学八卦与音律相结合所成,成大阵共六十四人,各持笛箫琴瑟笙芋钟鼓器乐,编钟定位,其余走位变化,因融合武道,乐声可惑人,可伤人,亦可杀人。
“我以为这等壮观的排乐场面只能在宫宴上才能见到。”慕容琇睁着一双玲珑秀目,丝毫不掩对中原风物的惊讶之色,忍不住用两指搓了搓大和尚的僧衣,问道:“这阵……真的有那么厉害?眨眼不过五招的功夫,我怎么瞧着重夷的‘混元功’被削弱不少?”
“阿弥陀佛。不是蛮将的武功被削弱了,而是他置身阵中或受其干扰,无法使出全力。”施佛槿摇了摇头,解释道:“你瞧那些白衣弟子的步法,暗和京房六爻纳甲之法,加诸音律六十之变,稍有不慎便使七窍受扰,行动大减,重夷不通此道,自然讨不得好。”
其实不止是重夷,便是通晓八卦易术的姬洛仓惶入阵,一时摸不着头脑,在鼓乐声中也免不了如没头苍蝇乱窜一阵,如此下来,重夷蛮力硬抗,姬洛费时思辨,两人倒是半斤八两。
“京房?六爻纳甲?六十律?这都什么玩意儿啊!”慕容琇一连抛出三问。
边塞五族多讲究马上出英雄的豪气,而视汉人玄学为诡辩之道,她在邺城时尽管身处王府,可能接触到的典籍依然少之又少,何况她半点不爱看那些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因而眼下像个呆瓜,眼巴巴望着大和尚等他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