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文武,则是文治与武功,另亦言文才与武略。”谢玄起身,负手而立,慢慢踱步,“文可治世,武可御国,帝师阁为天下苍生发愿,因而以此试来鞭策后世子孙,不可懈怠,要竭力做到文武尽胜。只是可惜,汉时匈奴连年骚扰,文武不均,一度武胜文弱,及至汉末连年征伐,帝师阁也随之强于武而疏于文,‘天纵试’流传至今,大家都只记得比武较量了。”
谢玄叹了口气:“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姬贤弟,我能知道的,旁人也能查到。既然重夷有心挑事,不可能不有备而来,虽然我也想不通那日师夫人强出头时,为何没有人破局,楼姑娘提到的‘六星将’中那两位,随便来一位,未尝是败局。”
姬洛明白迟则生变的道理,眼下过了三日,己方有张良计,敌手未必没有过墙梯,现在敌暗我明,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送走了谢玄,姬洛在庭中碰上了斜卧在栏杆上的白少缺,他手中攥着一片青叶,正望着闲庭古树发呆,两眼浮肿,目光无神,看起来睡得并不怎么好。
这时,楼西嘉推门出来,一边挽袖子,一边将双剑别在腰间,白少缺扔下手中叶片,一晃眼就飞了过去,问道:“你今天怎么换了一身短打?”
楼西嘉笑着应了一句:“好看吗?”
“打起架来更好看。”白少缺语气不善,没头没脑又来了一句:“那天晚上我一直跟着你,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帝师阁?”
楼西嘉却顾左右而言他,淡淡笑着:“我觉得很好看。师夫人说是她年前裁的,本想托人送去鸳鸯冢,给我作生辰礼,不过因为帝师阁的事耽搁了,就一直压在箱子里,昨天我陪她散步的时候她找出来给了我。”
“白少缺,如果我说是为了夫人,你信吗?”楼西嘉眼睛弯成了月牙,明明话中有一股酸涩,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是落了一分没心没肺的清泠,尤其是从竹海出来以后,遭逢楼括的变故,“你知道吗,近五年我都没再来过帝师阁,所以有人惦记我我会很开心,我一开心,说不定会拼命。”
姬洛闻言默然,他虽然不晓得两人话中话,但是从神态举止也能估摸出一点,于是道:“放心,今天有我呢,也许还轮不到你。”
“下下策。”楼西嘉颔首,道:“车轮战传出去实在有伤帝师阁清誉。”
白少缺没再说什么,陪着她去吃早点。
许是身世相仿,短短的一句话他便体谅了楼西嘉的心情,他们都是因为从小无依,才会渴望有伴。楼西嘉对所有对她好的人饱含柔情,就像他自己虽然张口闭口滇南那群老东西、老古董,但真有事情,他会第一个冲在前头。
楼西嘉实际色厉内荏,倒是姬洛提到的那位国破家亡的慕容郡主,才是外柔中干,虽然武功不强,但在危难时不惧挑大梁,实则值得尊重,毕竟一个国家的大变和一个人的悲惨遭遇,根本不能同等衡量。
二人走后,离比试还有一个时辰,姬洛回屋简单收整了一番,就听见风吹树叶梭梭作响,紧跟而来的是慕容琇的嚷嚷:“小洛儿你快出来,我给你带了好多宝贝。”
慕容琇也不避讳,在亭子里铺开一块布,倒腾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股脑全推到了少年身旁:“那只大狗熊居然敢在身上藏蛊,难保他没有后手,这些、还有这些是祛毒驱虫的药粉,这个是我在武器行收的暗器,听说是公输府造的,但我没舍得用,还有这个护心镜,你随身戴着……还有一个……这个最重要了……”
她嘴里正往外一个劲儿蹦字儿,忽然禁了声,狠狠跺了两脚,焦急之下把东西翻了个乱七八糟:“哎呀,怎么找不到了!”
“你别急。”姬洛看得哭笑不得。
慕容琇却自顾自地,回头一敲脑袋,从腰带里翻出一只密封的小锦囊,塞到了姬洛手中:“大和尚亲手抄的经文,能保人平安,别人我还舍不得给。”
姬洛拱手一拜,随后在石凳上坐下来,将桌上的东西都摆了个规整,叹道:“阿琇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单枪匹马去杀苻坚呢。”
慕容琇抄手,再没了刚才的跳脱:“国仇不报,枉为人臣子女,反正现在对我来说,谁和秦国有仇,我就掏心掏肺帮谁!”这话说得倒是客观,毕竟帝师阁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干系。
在她的“威胁”下,姬洛只好无奈地取了那护心镜和平安符,贴身放着。至于其他,那日重夷灭蛊虫的气魄还历历在目,这个五大三粗的关外汉子虽然行为有些可恨,但武学的精神还没泯灭,断然不会在比斗中出旁门左道。
不过,其他人会不会……
姬洛莫名想到了师昂定下的那个计策,不禁在心中暗道:若真的准备充足,恐怕这戏就做不像了。
慕容琇不甘心地收走了包裹里的东西,说是去瞧瞧大和尚,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此刻,姬洛已有些饥肠辘辘,想起那个黑衣小子做的早点还没吃,转身进了屋子。
人还没走到桌案前,刚才从包袱里随手拈来的那粒铜豆子,已经脱手而出,窗外三声抡指拨弦,那豆子在空气中被削成了三段。
“你什么时候来的?”姬洛伸手接住,随意往桌上一丢,懒洋洋地道。
“刚才。”玉兰花的光影斜印在木框上,窗纸外透出个抱琴的人。
试探过后,姬洛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赶忙将食盒抓过来,这一瞧傻眼了:里头的吃食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张图纸。
“师昂!”
师昂依旧非常冷静:“不用谢我,六爻琴音阵的排布图,今天你会用到的。”
姬洛白了脸:“你以为我说这个?”他将食盒拎了起来,对着窗一层一层地拆开扔在地上,大声质疑:“你为什么偷吃我早点?”饿着肚子,姬洛再好的涵养也没有了,何况罪魁祸首还在眼前,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窗被推开一条缝,师昂侧眸,眼中黑白分明,似乎为了体现自己真的在很努力地想解决法子,故意露个脸:“帝师阁的厨房早晨都会有稀粥和馒头,要不你凑合一下?”
“你怎么不自己去?”姬洛扶额。
“我现在不便现身。”师昂微微一笑,赶在姬洛将铜豆子扫来之前先合了窗,潇洒地抱琴走了,“毕竟我现在是一个‘死人’。”
半晌,姬洛才回过神来,刚才楼西嘉和白少缺去了后厨,原来这家伙也有见不得的人。
姬洛在厨房啃馒头的时候,重夷在渡头上下了船,扛着戟刀伸了个懒腰,站在光影里闭目养神:“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你不晓得,我差点儿就失手了。”
“反正师瑕已经死了,不是吗?”风马默打着羽扇从船舱里走出来,他的步子很慢,三两句话的时间寻常人早该走到重夷跟前,可他还在甲板上磨蹭。
“人是死了,但我仍觉得这事儿不着地,听说师瑕还有个儿子,一直未曾现身。”蛮将张口呼出一团冷气,将戟刀横持,扫起地上石块,“夺夺”打磨成齐整的方形,再用刀柄一拍,拍落在船舷边给风马默踮脚。
后者身子微斜,竟是个不灵便的瘸子。
只听风马默道:“未曾有半点儿名声,哼,不足挂齿,倒是师惟尘……”
“那日他也没有出现。”重夷答道。
风马默沉默了片刻,用扇子一侧的尾羽轻轻拍打手掌心,随即会心一笑:“他果然有法子。”重夷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那个神秘人,不过,重夷从来没见过,一切都是通过风马默联络。
“抱歉,三日前突然收到家母传书,说起夜时不甚撞伤了腰,去镇子上寻了点药材,走暗线捎回去。”风马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书信,将薄纸在风中抖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人在缓坡上足底没吃上力,当即有些不稳。
重夷伸手来扶住他,并没有看纸上的字迹。他很清楚,风马默这个人冷酷无情,油盐不进,汉人所谓的“天地君亲师”中,他可藐视天地人师,却唯独只服君令,只听母言,甚至后者还可排在前头。
这在六星将中,甚至秦国都不是秘密——
“智将”风马默其人,重孝道,为孝子,有一年其母想吃莲藕,腊月冬至,他拖着一条跛足,亲自下到荷塘里挖藕。苻坚有急事召他进宫,他却令传旨的人在旁候着,等回家炖上了莲藕,这才收拾梳洗,入宫觐见,因此差点儿耽搁了大事。
苻坚知其孝义,虽并未怪罪,但毕竟天子之危不可犯,因而一日酒后,借此事打趣,戏言传至长安,渐渐成了一出笑谈,说那“智将”挖的并非凡世的莲藕,而是天上的金藕,于是,风马默此后得来一诨名,“金藕郎”。
所以,风马默绝对不会拿母亲当借口,凭空捏造的谎话对他来说,并不吉利,更像是诅咒。
两人慢慢往山中走,若非三日前震惊武林的武技,就这踽踽而行的背影,怎么也不像来叫阵的恶徒,倒像是弱不禁风的少爷带着蛮横的护卫,往山中求仙问道。
重夷还是问出了那个困宥于心的问题:“风马默,我总觉得那个神秘人的目的并不简单,他真的可信吗?”
风马默持扇的手一僵,眼中露出罕见的杀意,过了好半天才道:“彼此利用罢了,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勉强可称得上伙伴。”他抬头望着青空,嘴上噙着一抹冷笑,所有和泗水有关的人就像疟疾一样,让他避之不及又嫌恶异常。
“那个出头的姬姓小子,实在有点难缠。”重夷想到那日被他缠住,不免有些憋屈。
“不用怕,我去会会他。”风马默摇着扇子呵呵一笑,“五妹通过‘芥子尘网’传来的消息,听说这小子在灞桥和主上见过一面,主上往日还多有提及他。”
重夷大吃一惊:“主上不会是真的想招揽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过渡~
么么哒小可爱们~
天气好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天外的云,感觉时间慢下来,心情也会变好:D
第161章
有琼京上,被重夷震落的“十二月令罄”规规矩矩码放在一旁, 因遭逢白事, 帝师阁实在无力重铸琴架, 只能任由其餐风饮露。而此刻,这象征威仪的钟罄却被重夷和风马默坐在了屁股下头。
早早赶来占位的江湖人瞅见这一幕,多有不忿——这不是折损人脸面吗?可众人又碍于重夷的功夫,不敢强出头,只能憋着一口气, 在旁指指点点。
六月天热,重夷脱了厚靴子,整个人盘腿疯狂抠脚,恶气熏天, 他身下的钟罄仿佛在这一刻都黯然褪色。
裴栎性子急, 刚赶到太微祭坛就瞅见这一幕, 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不由气急败坏喊道:“大人, 你看!”
谢玄却并没有抬眼去看有碍观瞻的蛮将, 反而将目光落在另一侧的文弱书生身上。裴栎等不到他的指令,拔剑一个猛冲过去。可风马默仍旧自顾自摇扇,瞧也没瞧那逼喉的剑锋, 早晨山顶实则微凉,但他这样子,仿佛真置身于火炉一般。
“好定力。”谢玄击掌,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喝止住莽撞的裴栎,“住手!”
裴栎堪堪在风马默颈前一寸停手。
这时,重夷已经看了过来,他本生得粗犷野蛮,狠狠瞪过去一眼,就像草原传说中吃人的狼王,吓得裴栎一个手抖,差点儿当真蹭出一条血痕,但他不能不顾谢玄命令,摇摆之下,“哐当”一声落剑在地。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风马默弯腰替他拾起了那把剑,脸上没有笑,但也算不上厉色:“这位兄台,你的剑很锋利,可惜虽然仿龙泉制式,但却不是真的七星龙渊。听说那是把高洁之剑,万万不会无由伤人。”
文人的讽刺就像绵里藏针,虽然扎一下不见多少血,也就痛一瞬,但总是让人不舒服。
裴栎脸上不太自然,却还是伸手接过了佩剑,风马默等剑过手,方才又道:“欧冶子铸剑于茨山,可惜我长于关中,腿脚不便,无缘一睹传世的剑炉七星池。”
“原来是风先生。”谢玄拱手,表面功夫做得充足。
风马默“诶”了一声,摇着扇子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当不得,恐怕谢大人还要虚长区区几岁。”
勾陈六星将中排行乃是按照招揽顺序,就如过去宗门大派,拜师早的师兄年龄甚而可比拜师晚的师弟大上好几轮。风马默虽然位居第二,但若按年岁来看,却是重夷儿子辈的人,所以,除了最年轻的宗平陆会同他以兄妹相称,别的都是直呼大名。
“钟罄毕竟乃铜石所造,坐着不免硌人,我那儿有香茗以备,不如手谈一局,打发这草草时光如何?”谢玄一手按剑,一手向后微微一引,他腰板挺得笔直,虽是客套,却始终不卑不亢,风度上佳。
风马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帝师阁弟子和姬洛一行人的身上,但他未过多停留,而是慢悠悠起身,颔首致意:“也好,他们打他们的,如我这般武学粗鄙,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谢玄打发裴栎去取了两卷席子,顺便热来一壶茗茶,当真找了块近旁的大石头摆下棋盘,要笼袖对弈。裴栎不大乐意却还是照做了,临走前回首狠狠瞪了风马默一眼,却发现他拖着跛足,走起来跟个摆子一样。
裴栎捂嘴想笑,周围还有不少人也趁机奚落,但风马默就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样,继续专注地走路。
他不仅走得很慢,连举手抬足的动作也很慢,江湖人大多讲究洒脱,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利落,但这个人不一样,给人一种好像天塌下来都不关他的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