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万一我又成了你的敌人呢?”姬洛在他对面坐下,颇有些好奇。
霍定纯低下头,盘弄手中的玉连环,语气十分平淡:“我是个武人,更爱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天王识人用人,我也不会大加干涉。小子也别得意,奉劝你一句,最好像现在这样,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否则就算我不动手,长安城里能杀你的也大有人在。”
姬洛坐看他解环,久久不能得,于是说:“能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瞧瞧吗?”
闻言,霍定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还是把东西递了出去。姬洛拎着玉环的一头,丁零当啷晃了一晃:“始皇曾派遣使者赠齐襄王一套玉连环,扬言:齐人多智,可有解否?群臣不得解,襄王后拿得一锤,当场将连环砸烂(注1)。其实,《战国策》里早就讲过最便捷的解法,只要舍得。”说完,姬洛松手,玉石坠地崩碎。
霍定纯表情开了花,他站起来,忽然成了个结巴:“你……你……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解连环了?我胜以指法,这连环是我用来练习手指灵活的!姬洛,你必须赔我!我会定期来找你讨要!”
姬洛抱着手炉拱了拱袖,目送他远去,随后招来管事把地上的碎渣收拾干净,再令人去后院选些金银玉石,打个十来副连环备着。
那管事懵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惠子说:连环可解也。可怎样才算可解?怎样才算不得解?若要强辩,那连环相扣却并不粘连,既不算作一体,岂非不必解?可一环碎而环环碎,分明又是一体,一解则尽解。”姬洛拍了拍管事的肩,笑着走了:“其实人也是一样。”
“什么人?”管事茫然。
姬洛挥了挥手:“只要你公子我还住在府里,咱这儿的客人就会络绎不绝。”
霍定纯说到做到,果然隔三差五来找姬洛拜访,姬洛一连差人造的十几副连环多做改良,各不相同,他挑了一副练手,剩下的被两人用来闲时把玩。
玩腻了连环,姬洛在民间找来一些益智的小玩意儿和他比赛,胜过一次后,二人反倒成了朋友。
这一日两人博双陆,在湖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姬洛技高一筹,三局胜二。
收捡棋盘换茶吃时,一直沉默的霍定纯竟然开口跟他道谢,这叫姬洛出乎意料,毕竟,他做这些怀着私人的目的。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霍定纯要讨,姬洛也没什么不能给,于是叫下人收捡送来,那小厮装盒后,跑得急了,在湖边碎石头上绊了一跤,东西正好砸在泉将腿边,盖子一散,“滴溜溜”撒出一地木块。
小厮告罪,霍定纯却将人打发了,自己亲自蹲身把木块一个个捡起拼接,他那手指着实灵活,不过短短数息,掌中已出落得一个精巧的鲁班锁。
姬洛看他凝视掌心一言不发,不由问:“这东西可有问题。”
霍定纯摆首,把目光转向湖泊,笑着:“我的生父是晋阳的一个穷木匠,小时候我启智晚,他怕我是个痴傻儿,长大了继承不了手艺,会因缺衣少食饿死街头,于是做了十几个鲁班锁,日日教我玩。可惜,我也并没有成为一个木匠。”
说着,他转过头,高声对姬洛说:“有机会我们真真正正比一场吧!有些事,说不挂心很难,过去我们立场不同,我希望今后,我们能站在一边。”本以为他提及往事,会稍显落寞惆怅,可是霍定纯和一般追忆的人却不同,他虽有怜惜,却双目坚定。
姬洛觉得,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霍定纯收拢包裹,合上木盖子之前,又忍不住摸出一对男女泥塑像看了看,说道:“若我以后有个女儿,正好留给她玩。”一个已过而立之年并无婚配的男人,居然能有如此情怀,姬洛笑是笑不出了,只觉得“六星将”是奇人,其实也不过只是普通人。
泉将走了,姬洛还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一声轻叹回道“一定”,却也不知那人可有听见。
再之后,姬洛一连郁闷了好几天——
有的人或事,耳闻不如一见。长安不是想象中的长安,秦国也不是天下恶传的秦国,甚至苻坚也不吃人,六星将也不是牛鬼蛇神。姬洛觉得他本是筹谋而来,如今倒好似快被敌人怀柔。
算算日子,去嘉兴的人也走了好几月,借着采买送酒的名义,酒铺巷子的掌柜来见过姬洛一面,说出去的人已在回程,只是年关将至,边防加强戒备,而长安附近城镇又多有烟火放灯,巡守多了一倍,只能减慢行程,小心为上。
姬洛一估摸,只怕回来的不止一人。
京中渐渐传出了李舟阳与姬洛交恶的传言。说是这李大人拉人拉了几次没拉住,指着姬洛骂他白日流连酒肆笙歌,再没当年风骨,两人在红珠坊前吵了一架,分道扬镳。
姬洛回头就称病了,喝腊八粥那日,下了一晚的雪,长安城中遍裹素白,他躲在家里不出门,可拜帖却多了不少,一二三四五个全是不认识没交情的人。
李舟阳风头正火,当年他二人同入,关系好,许多人看在眼里,如今有了龃龉,还不大肆煽风点火,暗地拉扯。权势都讲究平衡,李舟阳既然选择站在阳光下,那么他们就得找个吃喝玩乐在行,又有足够能力的来暗处制衡。
就在长安势力暗搓搓谋划时,“生病”的姬洛正在屋中披着被子煮茶,李舟阳就坐在窗棂上,用剑把应景的梅枝砍了个七零八落。
“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消停,今冬的寒梅就那一株开得最好,它哪儿得罪你了,偏偏你要辣手摧花?”姬洛抱着手炉,睨了一眼。
“该消停的是你吧,你说要钓钱府大鱼,可鱼呢?人家有理你?”
说着,李舟阳嗤笑一声,将手中“竹叶青”一拧,只听“咔哒”一响,剑尖戳进的窗格里,剑身映出的雪色晃得姬洛打了个喷嚏,没忍住往后缩了缩,用被子把头全给罩了起来。
“鱼在暗处,将要咬饵,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姬洛揉了揉鼻子,拿小扇将炉火扇得更旺。
李舟阳呢喃:“东风?”
“对!东风!”姬洛应和,脸上因激动而涌出不自然的红光,“《礼记》怎么说的……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与,鸿雁来!(注2)”
李舟阳掐指一算,再过些日子,确实就要开春了,也许一切都在眼前这个人的掌握之中。这个人……不知为何,他觉得,从云梦大泽开始,姬洛就不太一样了,不论是形貌,还是给人的感觉——
在江陵时,那个少年聪慧而晓计算,话少而点睛,常怀谋策却敞亮光明,但如今,他时常含笑,妙语频频,可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幽深,不易察觉。
姬洛又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李舟阳拔剑收回伞中,转头一声不吭走了。姬洛依榻而靠,等没了动静,眼皮耷拉重,昏昏沉沉睡了半盏茶的功夫。迷糊间听见有人入内,将小火炉上的茶罐移走,重新落了一个陶罐。
没一会,药被水煮透,味儿都发了出来,姬洛被刺鼻的味道一激,从榻上坐起,一睁眼就看见李舟阳负手站在窗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你不是走了吗?”
“你居然也会生病,我以为你是装病。”李舟阳不咸不淡地答。
姬洛被他气笑了:“我又不是辟谷的神仙。”正说着,药壶上的盖子被水汽一冲,“咕噜”直响,姬洛偏头一看,脸色又尴尬又古怪:“你煎的?你刚才是去买药?现在全长安都知道你我不和,你刚才是去给我买药?”一连三问,一问声儿比一问大,讲到最后,姬洛居然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六星将里每个人都很神奇~哈哈哈哈
李舟阳居然也成了傲娇_(:з」∠)_
科普:离坚白论,我没深入写,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行了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辩题。
注1:解玉连环的故事出自《战国策·齐策六》,关于姬洛对解与不解的见地,我有参考哲学大师冯友兰的部分观点,然后糅杂了一点自己的见解,如有不对,请大家斧正。
注2:引用自《礼记·月令·孟春之月》
第188章
李舟阳瞥见他眼底的微光,有些惊异, 但很快便略了过去, 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四劫坞事变当晚, 你和我在荆江舵争抢代学坤的手书,当时你用一种奇怪的步子困住了我,后来被我破阵,那时我走的是哪一位?剑刺是先左及右,还是先右及左?”
姬洛笑声止住, 抄着手赏过去一个白眼儿,赤手将药壶从炉子上揪下来,烫得两手捏耳垂,这才嘀咕出声:“我看你就是存心来找茬的。”
李舟阳回头, 目光逼视:“你还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姬洛吗?”
“道家说, 人有‘三尸虫’, 专控制七情六欲,痴妄执念, 也许你现在看到的只是我欲望的影子。”姬洛笑了笑, 难得开了个玩笑,但是却并不那么轻松,“以前我没什么欲望, 但现在我的欲望很深。”
李舟阳不吭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姬洛拎了一只茶碗,一边把药倒入其中,一边问:“我且问你, 如今整个长安,谁最难办?”
“你的意思是……”
姬洛道:“在这长安城里,如果我不够聪明,只怕轻易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可我若太聪明,遇上比我更聪明的,依旧要吃亏。苻坚固然要防,但最难办的,是那位丞相大人。朝中谁都可以试图拉拢,但这位王丞相没有可能,他是苻坚的纯臣。所以,我要做一点事情来平衡我的位置,既不能太耀眼,同时也要让他看到我的价值。”
“王景略?”李舟阳脸色一冷,他自然也晓得此人的厉害,“姬洛,为什么是他?你不是说,不要卷入权力斗争吗?”
姬洛微笑,答得十分坦然:“是,我不争权,但我要做一件凶险万分的事情——我要救慕容冲!”
若不是李舟阳是个端得住的人,此刻怕早已失态。慕容冲是什么人,他当然知道,整个长安之中的禁忌,除了丞相王猛,基本没有人敢跟苻坚因为此事当面叫板,可就是如此,王猛屡次上书谏言,都始终没被采纳。
姬洛说要救慕容冲,可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李舟阳知道此中利害,不免多思多虑,余光在屋中逡巡,正巧落到姬洛脸上。姬洛因为风寒,素白的脸颊透出异样的潮红,他正对着药碗吹气,白烟袅袅腾上,半遮半就使得那张脸格外有诱惑力。
联想到慕容冲男宠的身份,李舟阳双眸蓦然睁大,这一想就有些想偏了,耿直地咳嗽了两声。
那方不明所以的姬洛一口气饮完苦口良药,搁下碗就看见李舟阳脸色有异,随口说道:“不至于吧……你那什么表情。”
李舟阳走近,劈手夺过药碗,一本正经道:“你不是说之前苻坚时时邀你同游长安,你也知道……哎,不是……不知道的人不提也罢,知道的人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你,你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姬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想岔了地儿,当即笑得前俯后仰,忍不住打趣:“李兄,你这一通知道不知道,知道也要变不知道了!”笑够了,他才坐直身子,正色道:“其实我倒觉得,苻坚此人,志向不浅,野心昭然,文武雅量,很不一般,放眼九州足以和江左名士相媲美……不过嘛,后宫之事,确实饱受诟病,你说得对,明日开始我得不修边幅一些,免得被看上。”
李舟阳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
“难道你刚才想的不是这个?”姬洛继续装傻充愣。
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李舟阳面无表情走过来,一把将“竹叶青”拄在地上,隔了好一会才说:“用燕谋秦,是一出妙计,甚至于我也有助力,我姑且算你卖我人情,但为什么不是慕容垂?如今慕容垂手握实权,深受苻坚器重。”
“我算了算,这位吴王命格贵重,不需要我们帮。”姬洛眯着眼笑。
李舟阳听过后,却没有半点动容,显然不大信他的鬼话,姬洛只好叹道:“锦上添花,终究不如雪中送炭。”当然,归根究底还是私人原因,既然承了慕容琇的情,自然也要帮她照拂她的表弟妹,不论怎样,燕国多少留着一点已故之人的情谊,有的情还不了的时候,人总归会多些爱屋及乌。
开年后元宵节,长安放花灯。
苻坚要笼络民心,自然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夜按例得亲登皇城城阙见礼,与民同庆。李舟阳如今担了要职,往来应酬不少,要推也推不干净,打早上人就不见影,只打发了个亲信暗里传话说今晚要唱大戏。
不过这唱大戏也得有角儿,前两日可愁煞了姬洛,好在今日午时后没多久,后巷酒铺来了音信,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东风已至,万事妥帖。
姬洛心头畅快,当即焚香沐浴,盛装梳洗,并吩咐管事拿来新衣,换了一身绀紫金丝绣云纹袍,披了一件白狐裘,左右各挎一柄宝剑,酉时三刻一到,便往城里去。
长安城里有一座亭台水榭名为倾波轩,堪比建康城中盛极一时的朱雀楼,因楼台中宝珠铺地,珊瑚作案,火树银花,临水一照而成琉璃千顷之貌,因此得名。
关于此地的主人,传说纷纭,据闻是一个胡商所造,后因其失踪,产业没落,这才落入了钱氏的口袋,成了私产,为此,京城的达官贵人为未能分得一杯羹而怨念了颇久。
每年元宵,钱府都会广开门庭,邀城中显贵于倾波轩玩乐,时人忆起洛阳金谷,也欲仿效石崇斗奢寻一寻刺激,经年累月下来,这一年一次的斗富便成了京城纨绔的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