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奶狗以为是吃食,追着那团影子跑得撒欢,可低头一舔,发现惨然真相,最后就地一滚,呜呜咽咽。
李舟阳垂眸,实在落寞:“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就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
“没人能再抽身事外,哪怕知道是死路一条。该说是飞蛾扑火,还是心存侥幸呢?”公输呸了一声,双股用力打了个旋,对着那堆就地垒放的破门板,连戳了数十脚撒气,然而他踝关节以下无脚掌,怎么踹,也无法使上力,反而使皮肉被木屑割出血痕。
可除了无能的狂暴,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伏在地上痛哭:“十年啊!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一个十年又有多少变数!严竞春他确实知道了打开铜门的方法,知道那门后究竟藏着什么,甚至知道那个葬身海难的木匠的真实身份!他犹豫,困惑,懊丧,苦恼,也曾动摇,徘徊不定,在很多个日夜辗转,终于下定决心,发誓咬紧牙关,不从自己嘴巴里透露一丁点消息。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得恶徒恼羞成怒,反目成仇,最后……联手杀人。”
“哈哈哈哈!”公输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像茹毛饮血的狂徒,像剥皮抽筋的恶鬼,像被人掐着喉咙,发出癫狂的笑声:“故鸢宫里没有金银珠宝,却有很多公输府匠人留下的工具,他们用‘白骨喋血’打穿他的四肢百骸,用墨斗线勒下他的头颅,最后用强弩将他钉死在山涧深渊,并扔下重石,叫他死无全尸!”
“恨啊!恨啊!恨啊!”
他一连说了三个恨字,逼得李舟阳坐定不安,回头来视,方才惊觉,什么才是活在仇恨中真正的模样。
“他后悔吗?严竞春他后悔吗?”李舟阳起身,走到公输身前,用双手捧起他抢地的小臂,轻声问。
公输安静下来,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两只爬满血丝,饱经沧桑的眼睛,蓦然流下清泪:“不不!他不后悔!不后悔!”
咸涩的泪水顺着唇珠流进口中,公输又哭又笑,最后咬着后槽牙,振振有声:“严竞春这一生,无利于家国百姓,未有建树,未曾扬名,甚至不算干净清白,也曾做过恶事手染鲜血,但就这一件事,他从不后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个决定,也许有一日,能改变江淮数万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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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保护我,那个梅花钥匙,只要按一定次序放在山中的木矩盘上,就可以指路进入故鸢宫,你们难道不想知道那宫中有什么宝贝?那个人要冤我,肯定是想杀我灭口,独享这个秘密,诶诶诶,轻点……”何掌柜不老实,一路上还舌灿莲花,百般狡辩,见贺管事不搭理,身子被制住又无法动弹,竟然用嘴巴去叼人袖子。
贺管事嫌恶一眼,将他一脚踹进房中,关上门。
门后的人还在不甘大喊:“你们保护好我,我就带你们去!真的,我发誓,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恶心。”
贺管事甩掉袖子上的口水,抱剑站定,姬洛走了过来,取出公输沁的竹蜓,压低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何掌柜闹了一阵,嗓子喊哑了,又不给水,于是乖乖闭了嘴,省着力气,倒在榻上蒙头呼呼大睡。卫玺和贺管事轮流看守,各两个时辰,分上半夜及下半夜。
三更天交接,客栈里忽然浓烟大盛,熏得人涕泗横流。
不知是谁嚷了一声“走水了”,夜半惊醒的人也顾不得拿家当,纷纷披衣外跑,楼上楼下一时间都是杂乱的脚步声。
“遭了!”
卫洗寻着烟雾最盛的方向看,发现竟是高念的房间,也顾不得眼下,对贺管事交代了两句,匆忙前去抢救。等他奔到地方,发现高念果然昏倒在门前,探她脉息,却很平稳,只是被迷药药倒。
奇怪的是,这里烟雾虽然浓稠,但却没有半点明火,好像只是调虎离山,并不伤人性命。卫洗虽然识破奸计,但想到还有贺管事坐镇,也便没再犹豫,将高念抱下楼,去到敞亮透气的空地。
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公输沁那屋便传来惨叫。
原是公输沁夜半醒来,发现门前桐油着了火,先把贺远这个病弱书生喊起,推了出去,可她自己并无功夫,被困在了屋中。
贺管事无法放心,见此处只有烟,火势离得远,于是咬牙锁了门,调头先去救人。等他一走,浓雾里摸出一个人,放下瓦片,跃入屋中,轻得似一阵风,连半点脚步声也无。
他拿着劲弩,对着榻上的人一通扫射。
三息之后,却没见血漫出,他往前一步,撩开被子,里头只有两个绵软的枕头,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物。
反应过来上当,他轻功一展,推窗欲出,窗格却就着转轴被推了回来,正好打在他的手上。吃痛一晌,那人也足够警惕,知道自己的短板,不管来的是谁,一律不动手,立刻原路返回,登上了瓦顶跑路。
姬洛躲在窗下,见人已被逼回,顺着窗棂跟了上去,拉动准备好的竹蜓,朝人脚步弹射飞针。
“唔!”
那人虽中招,闷哼一声,顿了半步,可奈何他轻功实在高妙,转头扎进冲天烟阵,不吭一声,饶是姬洛轻功亦不错,居然硬是没能追上。
所谓绝技,则是一人得持而天下皆无出其右,姬洛想,若不是真鬼魅,世间确也只有惊鸿飘影的传人能做到。
好在,这个时候贺管事已经将公输沁救出,两人破窗,落在空地上。公输沁没见到飞回的竹蜓,踢翻垒在篱笆旁的麻袋,用手拖拽,与贺管事对视一眼,冲着里头大喊:“贺管事,我已经将何掌柜拖出来了,你在哪里,快来搭把手!”
浓烟里射来一支劲弩箭,朝着公输沁手里的方向。
躲在一旁的贺管事看到出箭的位置,三两步跃起,翻上屋顶,将人前路封住,正巧,安顿好高念的卫洗也瞧见了弩箭,跟着上梁,将人的后路封住。
那人轻功独绝,可其他功夫却稀松平常,刀剑相逼之下,腿伤复发,又无法躲入浓烟之中,很快被揍得从房上摔了下来,闷哼一声,受伤不轻。
贺远离得最近,被惊飞的草皮一唬,连往后推,腰杆直撞上迟二牛撅起的屁股,两人一惊一乍,纷纷滚倒在地。
幸好年师傅和学徒们举了火把来,灯火通透,照清样貌。贺远爬起身来整了整衣冠,觉得很是落面子,又瞅见迟二牛那憨样,一脚踹在他胫骨上,撒火撒气:“你干什么吃的?”结果人没吃痛,他自个儿倒先喘不上气,猛咳嗽两声,涨得面红耳赤。
公输沁一把搀住他胳膊,关切地替他抚背顺气,可贺远却十分不耐烦,顿生了气力,抻手将人推开:“不需要你管!”说完,自己躲到矮灌丛前坐着,别过脸去。
等公输沁默然走开,他没忍住抬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不知在怄什么气。
迟二牛做了个鬼脸,手脚并用爬起来,跟其他人一块拥了上去,指着那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咋呼怪叫:“俺的那个亲娘诶!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多出一个,不是说凶手是何掌柜吗?”
贺管事和卫洗前脚轻功落地,姬洛后脚拖着五花大绑,被捂嘴塞在房间柜子里的何掌柜,出了客栈:“当然不,如果我所料不错,何掌柜,刘老二还有那个富商祁汉,他们曾是旧相识,一切还得从刘老二的死开始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对人物不太清楚不要急,下一章会先揭一部□□份,所有出现在这个客栈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而且会贯穿这一整卷,所以慢慢来就能搞清楚啦,有的没有说是因为还没有到解释的点。
PS:因为两条线出现的角色切入视角是不同的,所以他们说的话可能因为私人目的而存在隐瞒的哟~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23章
“什么?”众人惊诧,纷纷调头去看何掌柜。
何掌柜被堵塞住嘴巴, 不能叫喊, 但瞳孔一缩, 两颊肌肉紧绷,脸上大汗淋漓,明显是言中的征兆。
姬洛解释道:“因为某种原因,他们相约客栈见面,刘老二先一日赶到, 带着田二娘安心住下,但是他没有想到,何掌柜的地盘上会藏着一个轻功绝顶的人,悄没声息把他的梅花钥给人偷了。”
他目光落到田二娘身上, 后者立即连声应答:“是是是, 他那晚一直在找东西, 原来是找这么个玩意儿!”
“知道梅花钥的人不多,又是在熟人的地方, 如果你是刘老二你会怎样?”姬洛一边说, 一边走到贺管事身边。
贺深稍一沉吟,立即道:“我会怀疑是何掌柜黑吃黑。”
“没错,所以刘老二认定是何掌柜干的, 于是就去质问他,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真的去找何掌柜,为什么呢?因为一样东西。”姬洛依次看过公输沁和高念。
公输沁道:“那梅花钥?”
“噢, 就是我那时看到的……”高念也跟着附和。
“没错,从刘老二的屋子到掌柜住的后院有一段距离,路上,凶手故意让他发现了预留的梅花钥,但这一柄,却不是刘老二自己那一柄。随后,他在树下徘徊了一阵,最后调头回了房间,叫上田二娘,准备收拾包袱,连夜离开。”
公输沁疑惑:“为什么要走?”
“我也不知道,”姬洛摇头,却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不妨大胆猜测一下,钥匙一共有五把,也许刘老二认出了这一把的主人,怀疑人已经被何掌柜秘密解决,他怕久留,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于是想趁夜,去和后来的祁汉汇合!当然,也有别的可能,譬如祁汉和何掌柜联手私吞,只是,这一种在祁汉身上被推翻。”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离开,便被凶手用白骨喋血钉死在榻上。”
迟二牛抓耳挠腮,听得那是个心焦火燎:“然后呢?祁飞为何死了?祁汉为何也死了?姬洛你快些说,别吊人胃口。”
姬洛颔首:“那我便长话短说。祁飞,是替祁汉死的。那天我半夜醒来,正巧听见有两人开门离屋,一个是贺家娘子,一个便是祁汉。贺家娘子是去瞭望口查看傍晚捡到的梅花钥,而祁汉,则是去后院见何掌柜。白天检查刘老二尸体时,田二娘说的话引起了他的警惕,他不知内情,以为是有人冲着钥匙和故鸢宫而来,所以去找何掌柜商量。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何掌柜要杀贺家娘子,因为当夜追逐黑影时,贺娘子的竹蜓暴露了她的身份。”
“故鸢宫是公输府造的,那公输家会不会有人认得钥匙,知道故鸢宫的秘密?”姬洛顿了一下,转头盯着脸色阴郁的何掌柜。何掌柜察觉到他的动作,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团冷气,别过头去。姬洛目光一沉,续道:“这个解释有些牵强,我想还有更好的说法,譬如,梅花钥的主人里,曾有一位是公输府的人,所以他二人疑心贺家娘子,决意先下手为强。”
“公输府的人?”公输沁和贺管事闻言一惊,面面相觑,连独坐一旁的贺远,也忍不住伸长脖子顾盼。
从姬洛的角度望去,那公子哥儿揉搓着腰,眼睛如同粘在公输沁背上一般,不舍得挪去,既是担心,又满是柔情。
一时满场静默,连蒙面人的哼哼声也消停了。
卫洗拄刀而立,和高念共同朝公输沁看了一眼,随后指着脚边的人,开口打破平静:“祁飞武功不差,他的死既没有凶器,也没有脚印,我刚才和这个人交手,实在想不通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他提前中药了呢?如果这个人和掌柜看起来是一伙的,在祁汉的指示下,祁飞没有设防呢?又或者他二人换房之后,祁飞为了扮作祁汉露出破绽呢?”姬洛叹了口气,“只是现在人已死,这些细节恐怕只有凶手自己知道。至于杀人手法,你们还记得那个从天而过的黑影吗?为什么竹蜓里的细针明明穿过了衣衫,却没留下任何血迹?”
迟二牛一副见鬼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难道不是人?”众人脸色瞬间垮下来,他只能挠头憨笑,嘟囔着:“俺说笑的嘛,看你们这么紧张,缓和一下。”
姬洛挑眉,道:“其实二牛说的也没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人,本身就只有一件衣服,挂在小风筝上。那夜月黑风高,客栈里有灯还好说,屋檐上乌漆墨黑一团,一晃而逝间,谁敢拍着胸脯保证说,看到的不是大致轮廓。”
“凶手为什么要做这无畏之举?”贺管事沉声问。
“为了引诱贺家娘子暴露身份,让何掌柜和祁汉猜忌。贺娘子捡到的那枚钥匙,实际上也是凶手准备的。”
贺管事又问:“那这与祁飞的死……难道,是用风筝杀人?半夜确实起了好大的飓风,把马棚都给吹塌了,如果是急速的风筝……”贺管事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手心上,十分笃定,“祁飞是背朝窗口倒下的。”
姬洛颔首示意:“没错!凶手用细丝套在祁飞脖子上,等事先准备的大纸鸢从客栈后方的矮崖上吹下时,从窗口跃出,将另一端系挂上,自己再扶着纸鸢,借助风力滑出去。细丝吊不住人,疾风之下,祁飞本该被枭首,但他虽然受制而手脚绵软,却毕竟武功不赖,因而强打精神,死死扣住窗棂,挣扎着不想被拖出。我发现窗户上有指甲抠出的碎屑,还有干透的墨渍,用风筝杀人需要精心计划,说明凶手反复测量过。”
“至于证据……”姬洛宛然一笑,“顺着那夜风的方向往山林深处,一定能找到纸鸢的残渣。至于祁汉的死,还要多亏何掌柜帮忙。”
公输沁忙问:“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