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祁汉发疯吗?他并没有疯,”姬洛走到何掌柜身边,单膝着地,按住他被绑缚的手,对公输沁道,“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贺家娘子你来自公输府,可是却拿不定身份,直到那天吃饭,你提到二叔。我刚才说过,也许公输府里有人不仅知道秘密,还与钥匙有关,比如你那位二……”
公输沁心慌意乱,抢声打断他的话:“不!我二叔十年前就失踪了!怎么可能……”
“十年前……”姬洛甩开何掌柜的手,起身走到公输沁身边,平静地打量她,“十年前也许发生了什么呢?北海故鸢宫,隐于云海,出于青土,现于花开,十年一见呐。”
公输沁默然,不愿和姬洛对视,避了开去,心中暗道:难道二叔当年失踪,是因为故鸢宫?这十年来他又去了何方?北上之前我曾获有零星消息,难道他再次出现在青州,是跟这三个人目的一样,又为那个传说归来?
贺管事抬头瞥了一眼,没帮腔,没搭话,心中知悉公输沁秘密北上的目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贺远,忽然摇摇晃晃跑过来,一把推开姬洛,将公输沁掩于身后,一阵唾沫横飞的臭骂:“你在跟谁说话?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忘了身份,管你学徒还是家奴,没规矩没眼力的臭东西!”
姬洛平静地看了贺远一眼,后者心头一跳,把话咽了回去。高念不懂他们在争什么,只觉得这个读书人平白骂话就不对,于是皱着眉头将二人隔开,拉着姬洛问:“难道祁汉是被何掌柜杀的?”
“非也。”姬洛对高念笑了一下,谢她好意,继续解释:“何掌柜不愿祁汉慌不择言,暴露了梅花钥的秘密,所以他在劝架的时候,偷偷用下了药的细针将人迷晕,后来我在尸体上,确实发现了一个很小的针孔。”
“他本意不是要祁汉死,可却恰恰给了凶手机会,反被嫁祸,不,也许连替死鬼都算不上,凶手未尝不想借我们的手,杀了何掌柜。”
在公输沁的阻拦下,贺远不再跳脚,但自觉高人一等,看姬洛出风头十分不顺眼,哼了一声,开口挑刺:“这太荒谬了,杀人就杀人,何必用这么稀奇古怪的手法,如果失败呢?如果被发现呢?试问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难道不是保证结果,而非过程,这些不过都是你瞎猜的罢了!”
“恰恰相反,或许是不想他们死得太容易吧,你若不信,不如亲自问问他。”姬洛走到蒙面人身前,一把挑开他的面巾
迟二牛他们听得云里雾里,根本没注意到在场少了谁,此刻瞧清相貌,登时瞠目结舌,骇然结巴:“怎……怎么是他?店小二?”
“你是谁?”卫洗面无表情抽刀,贴着小二的脖子。
“你说的几乎都对,”小二昂起脖子,看着姬洛,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人,眼睛里漫过绝望和惨痛,最后化为冷冷一笑,“但有一点你没说,你也不知道,那便是他们都该死。”他只有二十岁不到,可那样子,仿佛已经瞧见了人生尽头。
贺远挤了上来,公输沁按住他的手,低声呢喃:“仇杀?”
小二攥拳,牙关咬得紧,卫洗忙将手中长刀一转,逼问:“你说不说!”他手里那口刀不说仙品,起码也称得上佳品,吹毛断发不在话下,稍一送力,便蹭破小二脖颈嫩肉,刮出一道血皮。
高念心善,不忍他受皮肉之苦,提着裙裾跨一步上前,伸手按在刀背。卫洗骇了一跳,连连收力,高念俏生生地吐了吐舌头,扭头对店小二温柔地说:“别怕,你若有苦衷,尽可说出来。”
“我……”高念未着面巾,小二盯着她的脸端详片刻,眼中含泪,蓦然松了口气,似乎心肠也软下了十分。
卫洗放下刀,若有所思。
方才这小二分明是以高念和公输沁调他和贺管事离开,可公输沁那方是实实在在的明火拦门,高念这边却只有烟,四方都是通途,说不是故意放人一马,他都不信。
说情不至于,说贪恋,也未尝合宜,大概是高念心存的善念与敬意,和一视同仁的态度,为她保下性命。
“我名柏成,我的父亲柏望当年和他们是结义兄弟,一行五人前往北海寻找传说中的故鸢宫。二十年前,他们得幸,阴差阳错进去了一次,但却因为打不开里面的一座铜门,最后失意而归。因为什么都没捞到,何老大和祁老三不甘心,于是提出十年后再去一次。”
“那十年间,何老大没有银子花,就躲到了江淮当水匪,杀人劫掠,无恶不作;刘老二贪色恋美,常出入烟花之地,成为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而祁老三呢,比他们稍好一点,白手起家成了一方富户,士农工商不易,本值得赞许,可惜,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为了搜刮更多的财宝,残害乡里乡亲,收捡孤儿当奴隶虐待豢养。”
说到这儿,柏成朝摔在地上的何掌柜看了一眼,眼神充满怨毒和憎恨,好似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闻言,众人也随之唾弃,何掌柜被瞧得不舒服,呜呜两声,笨拙地翻了个个,蜷缩一团,像只缩头乌龟。
贺管事插口:“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柏成眼神一黯,十分哀伤:“我的父亲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虽然师承盗跖一脉,但却从来没干过鸡鸣狗盗之事。他时常想,武功不该受过去的人和事挟制,既然身怀绝技,当行自己该行之事,俯仰无愧于天地。于是,那十年间,他投效朝廷,娶妻生子。”忽地,他眼睁如核桃,厉声急色呼喝道,“如果没有这几个混账,他的一生该是多美满!”
“官府发布通缉令,可这三恶人狡诈如狐,多国窜逃,难以抓捕。父亲暗中查访,发现三人乃为旧友,于是决意以十年之约接近试探,再想方设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惜啊,”柏成顿了顿,惨然一笑,复又道,“最毒见人心。这一次有备而来,他们进入故鸢宫后,直奔铜门而去,以为胜券在握,所以贪念大起,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高念摇头,他又次第询问旁人。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吗?”因为仇恨和愤怒,柏成的脸在瞬间扭曲,脸上的表情夸大极致,好像人的皮囊将在一瞬间撕裂,露出凶恶的魂灵。好几个年轻的学徒都被吓退两步,甚至是贺远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到喉管差点被憋死。
“哈哈哈!你们知道吗?知道吗!他们三人合力,联手把我父亲杀死!那些匠人留下的工具,成了世间最为残酷的刑具。他们用‘白骨喋血’打穿他的身体,用挂着的墨斗线勒断他的脖子,为了泄愤又或是不愿旁人认出,抽刀把他砍得面目全非,最后用劲弩,将他的尸骨钉在山涧深处!”柏成两只手剧烈颤抖,最后整个身体都跟筛子一样,高念想要扶他,却被奋力掀翻,卫洗不得不用刀再将他架住。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2333
第224章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一刀了断,而是虐杀, 可想而知, 为什么哪怕拼着暴露, 柏成也一定要复刻同样的手法。
公输沁捂着嘴,显然吓得不轻,贺远难得没有呵斥吵闹,而是将她护在怀中。几个大男人闻声,也觉得血腥异常, 甚至连见惯生死的姬洛,也不忍视听。
在场数人,皆为这惨烈而静默无声,只有栽倒在地, 五花大绑的何掌柜反应激烈, 不停挣扎, 像条离了水摆尾不断的肥鱼。迟二牛年轻气盛,站位又近, 干脆带着几个木匠学徒, 朝他屁股猛踹了几脚泄愤。
“老天有眼,他们最后还是没能打开铜门,何老大夺下‘悲客来’客栈, 留在这儿继续打探消息,而其他人则暂时远走他方,今年正好是第十年,他们居然还想再聚哈哈哈哈!”柏成忽地敛笑, 面无表情,只剩下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倒映火把的橘光,“三年前我得知真相,不惜千里来到青州,在他跟前做了个跑堂小二,只为了今朝得以报仇!”
公输沁想脱口问他为何非要等到现在,但仔细一想,也只有这十年之约,才是一网打尽最好的方法。
柏望没有做到的事情,他的儿子做到了。
何掌柜还在折腾,两只眸子鼓起像死鱼凸眼,目光粘在柏成的背上,撕扯不下,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甚至不惜以头撞地。
贺管事按住他,给了一拳:“老实点!”
众人没有一丝怜悯,只觉得何掌柜垂死挣扎,不过是因为柏成剖开罪孽和真相,不能接受失败,只有姬洛,有几分犹疑。
“骆济,你怎么了?他说得不对?”迟二牛看他脸色不对,忙问。
这一声,拉回几人思绪。姬洛刚才的推论被证实,已经彰显了他的聪慧,于是这会子,人人对他另眼相看。
姬洛摸了摸下巴,淡淡道:“那倒不是,若非深仇大恨,何来如此浓烈的杀意?我只是有些奇怪……你们没发现,除了何大、刘二、祁三,他的话里自始至终少了一个人吗?”
公输沁醒悟过来:“还有一个人,是我二叔?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柏成没有否认,但却避开了公输沁炽热的眼神,语气十分淡漠,“也许他也已经被他们三人杀死了呢?贪婪之下无兄弟。”
“不可能!”
公输沁反应十分激烈,她这么个说话秀声秀气,看起来还有点忍气吞声的窝囊人,居然捂着耳朵连声尖叫,甚至顿足跳脚,“不可能!不可能的!”在那一刹那,她并非涌起仇恨,冲上去对何老大拳打脚踢,表现出的却是惊骇和失落,不接受公输致的死亡,甚至不接受某种失望落空。
贺远压不住她,贺管事只能暂时放弃看管何掌柜,过去搭把手把人镇住。
“不对,你说谎,若是真的,那么谁来告知你真相?高姑娘没有说瞎话,那块木花瓣上确实不是朱红标记,那么,刘老二捡到的那柄钥匙和贺家娘子捡到的钥匙显然不同,”姬洛摇头叹息,在柏成身前单膝半跪,平静地问,“你为什么会有公输致的钥匙?”
公输沁登时冷静下来,踉跄两步,回头盯看柏成:“这些是我二叔跟你说的?”
“是。”
“那我二叔他?”
柏成失神一瞬,垂头低语,只余下茫然惶惑:“他现在或许已经死了吧。我来这里三年,孤注一掷,早没了他的消息,如果你见过他那时的样子,你不会觉得他还能活下去。”那样子太惨,以至于柏成想到,嘴角都不由抽搐,同情,怜悯,不忍一时皆有,脸上表情在崩溃边缘徘徊。
如果公输致都那么惨,那么惨死在山中的柏望,又该是怎样?
“其实,我很不想跟你说话,因为我父亲的死,你们家的人也有一份功劳。”柏成看着公输沁,嗤笑。
公输沁心惊:“什么意思?难道我二叔也参与……”
“你想知道?”柏成迟疑片刻,忽道,“公输府毕竟曾为天下四府之一,也是要脸面的,有外人在,不大方便,你靠过来一点,我悄悄跟你说。”
贺管事要拦,公输沁却示意他们都退开,走到柏望身前俯下身:“你说。”
“公输致不愿意替他们打开铜门,才被联手坑杀,只是,我父亲心善,在千钧一发之际偷梁换柱,披上了公输致的衣服,以为仗着轻功独绝,能逃出生天,”柏望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其实,他是代你二叔死的!”
公输沁吃惊,“啊”了一声。柏成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钳住她的喉咙,卫洗和贺管事同时抽刀剑,调头攻去。
柏成四下环顾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贺远身上,微微一笑,将公输沁当靶子抛了出去。贺、卫两人怕误伤,皆收了半招,一人一手,将公输沁接住。
片刻的功夫,已足够柏成转移。只见他撑着伤腿,拔出怀中藏着的利刃,一跃插进了何掌柜的头颅之中。鲜血飙溅,数息之后,五花大绑的男人死透了。
柏成抽出匕首,对公输沁抱歉地摇了摇头,转头锥入自己的心窝。
“柏成!”
“我父亲投奔晋国朝廷之后,一直教导我,世间缘法而治,诸般罪恶……皆……皆该绳之以法,我以自己的意志,报了法外之仇,一生无悔,但……但我终究私自裁决,手染鲜血,违背了他的意愿……”柏成倒地,安然地闭上的双眼,“不必难过,也算两全。”
柏成一死,公输致的消息就此掐断,公输沁唏嘘一声,僵着背站了好半天,才招了人来把尸首就地掩埋。
这座“悲客来”客栈,很快就会改为“无客来”。
柏成终究心存善意,客栈里烟大火小,很快灭尽。
姬洛拿出找来的剩下几把梅花钥,交付公输沁。对柏成来说,除了报仇,这些被人争来抢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所以放置随意,只要仔细留心,便全搜了出来。
“杀刘老二的白骨喋血无法解释,也许是二叔告诉他做法,也许在三年之前,他已经去过故鸢宫,”公输沁握着那五柄钥匙,心头沉甸甸的,“我倒是突然对这个地方好奇。”
这时,篱笆外的柴扉突然被人叩开,只听着一连串有节律的竹杖声,从客栈里传出,由远及近,到了众人跟前。来者正值壮年,高颧方脸,双目有神,唯一瑕疵,乃左颊窝坑疤痕。再看穿衣,朴素干净,头戴青巾,着芒鞋,背竹箱,是个连夜赶路的行客。
“夜半不歇息,怎的都在外间?”男子抱拳,言谈不刻板,不拘泥,彬彬有礼十分养眼,“恕在下唐突,我看客栈无人,瞧见火光,便擅自走了过来,敢问哪位是掌柜的?在下想写间客房,歇脚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