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的反应,姜夏算不得开心或是失落,他拿出刀谱取信时便有信心瞒天过海——姬洛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世上根本没有江屿寒,那个时候去斩家堡的,只是一辆空马车,被杀的护卫是与郭益合谋,在郭滢开闸门之后,他追着卫洗而来,将好填补了空缺,完成移花接木。
眼下,除了自己,所有参与者都死了,死无对证,任凭姬洛怎么猜,也不会猜出真相,而像他那样的人,没有绝对的证据和缜密的推敲,是不会平白因为感觉而下定论。
姜夏也松了一口气:“姬洛!”
“什么?”被叫到的人微微一笑。
“没什么……谢不必了,你也救了我一命,不是吗?”姜夏没有受他的礼,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望着天边的月亮,轻声说,“这样,就足够了。”
齐妗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随后把手头馕饼一掰,圆场说:“在这茫茫大漠中,生死都不过眨眼之事,又何须恩怨情仇?既是有缘,不若暂忘前尘,只做个逆旅同行的路人如何?”
“这个好,就这么说定!”谢叙拍手捧场,并帮着往每人手里分了一只水囊,最后高举引月,大笑道:“以水代酒,敬诸位!”
“敬生死!”
“敬来日!”
姜夏提着水囊,朝姬洛抬手示意:“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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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的黄沙上,鸡蛋落地都能蒸熟,可入夜后,却冷得不像话,谢叙贴着篝火,仍旧觉得寒气顺着手脚往五脏六腑钻。他一挪再挪,最后只一个翻身,便扑到火堆里,还是守夜的姬洛,把他拎了回来。
热得心烦躁,冷又不能寐,小公子哪里吃过这般苦,干脆一屁股坐起身,披衣来回活动手脚。
他这一起,其他人也跟着坐回火堆旁。
姜夏是没睡意,齐妗是睡不着,她也冷,但几个男人都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了她御寒,在这样万般皆难的情况下,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闭着眼睛装睡,若不是谢叙先破了功,她兴许能一直装到天亮。
“都来陪我,那可却之不恭。”姬洛斜靠在老树根上,两手托着后脑勺,睨了他仨人一眼。
谢叙哀怨地搓手:“冷。”
姜夏不咸不淡来了一句:“再过三个时辰,你会恨不得连身上的亵裤都扒掉。”
“你!”
谢叙哪料到他突然不正经,顿时面红耳赤跟点着了一样,径自窝在一旁蜷缩,跟个迷途的小羊羔似的。从前他谢小少爷可是说遍江左无人逞其上风,如今被人一句杀得落荒而逃,实在是令他又气又笑。
姬洛提点:“口舌之能的诀窍在于不要脸。”
“听见了吗,不要脸!”谢叙恍然大悟,趁机反驳。姜夏飞了个白眼,不与他争论,他便自个开心去了。
只有听他们浑话又不好插嘴的齐妗在旁观望,倒是对谢叙刮目相看,说他有世家子的娇气,虽有抱怨,却从没真正沮丧和绝望,若谈起出路,他反而是第一个应和并深信的;若说他爱和人辩论,可赢不自喜,输不记仇,倒不像功利在心,反倒很是大度。
齐妗思索之时,谢叙已经自说自话,又嚷嚷开了:“姬哥哥,反正歇不下,不若讲个故事勉励一番,好叫人心振奋,明日便走出这沙漠!”
齐妗忍不住想笑:他还喊冷,分明便是颗炽热的太阳。
“我先来!我先说个牛山下涕的故事。”姜夏抢先开口。
谢叙一见他过分积极,便知绝没好事,不由警惕起来,要阻他开口:“《晏子春秋》我九岁便能倒背如流,齐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的故事,还需你说?何况,我叫姬哥哥说故事是想激励人心,还不需你在此强调人生苦短。”
姜夏与他争锋:“未曾想谢家的公子读书,也如此肤浅。诚然,景公出游牛山,因感念人终有一死而涕泗横流,可别忘了,从旁行者附庸下涕,而独笑的晏子是如何劝谏的!”
“这我怎可能忘!”谢叙不服,便一口气把对谈谏言背了出来,“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注)”
姜夏冷冷一笑:“这不就对了,若太公、桓公、庄公、灵公皆不死,这齐国王位,又哪里轮得到他吕杵臼!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何需畏死,要怕,只怕活着的时候不能尽兴,不能把想做的事做完。”说着,他抬头,以余光悄悄扫了姬洛一眼。
“你说得对,我还有许多事想做而未做,不能被困在这里!”虽然和人不对盘,但谢叙不得不承认,姜夏这一番话确实说得人血脉贲张,便也坦然承认,随即转头对姬洛喊道:“姬哥哥,我们绝不会被困在这里!”
姬洛欣然一笑,姜夏忽地调转机锋对他:“你呢,你可有想做而未竟之事?”
“有!”姬洛慢悠悠地答,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杀伐之气,“杀一人,而救万人。”
“非杀不可?”
“非杀不可。”
两人都相继沉默下来,齐妗只听不言,而谢叙本话多,则忍不住插嘴:“你们为何又谈及杀人?怪渗人的。”
姬洛把手头掰下的枯枝抛进了火堆里:“杀人可不一定是手起刀落,强者每一言行,都有可能在杀人,老天是公平的,既要有所得,必然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至于代价落在谁的头上,就不好说了。”
“弱肉强食,自有天道循环,何需你我俗人争执?”姜夏佯作听不懂他言下之意,转而道。
眼瞅着氛围不大对劲儿,谢叙同齐妗对视一眼,忙圆道:“所以知足常乐,知足常乐!老子曰: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注2)。我等升斗小民,妄议什么天道,顺应自然,悦心悦己便好。姬哥哥,换你说故事了。”
姬洛略一思忖,再开口时,并无方才的机锋相对:“既然身在大漠,我便说个大漠的故事,这还是我在江陵时从一旧友口中听来。说道是汉明帝永平十七年,戊己校尉耿伯宗驻守金蒲城,来年三月,左鹿蠡王挥军攻打车师,西域都护曾遣将驰援,可惜半途全军皆殁,车师覆灭后,匈奴单于又转而攻打金蒲,耿伯宗下令死守,以神箭两破大军。(注3)”
“五月,引兵至疏勒,匈奴再度卷土重来,此次境况更为惨烈,城池被围,水源自上游被截断,将士一度只能饮马粪汁解渴。”
谢叙捂脸惊呼,表情似有些扭曲:“我的老天爷,别说马粪汁了,便是马奶我也喝不下,一股膻味!”说着,他还左顾右盼,把几人随身的水囊都点了一遍,拿手指盘算一省再省能够几日之需。
姬洛笑着朝他扬了一把沙,这才打断他的絮叨:“你可知后来如何?”
“如何?”
谢叙翘首以盼,便是齐妗,也竖耳倾听。
“前有李广利引刀刺山出泉,后有耿伯宗整衣拜井水涌,可见上苍眷顾慷慨而知义节之人,既然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心念不衰,未尝会至穷尽之时。”姬洛就着手中剑鞘一弹,拔剑引月,顿生豪情,“更不必说后来疏勒粮草断绝,数月只能食皮甲弓弩。耿伯宗以二十六人之数,生生抗住了两万雄兵!”
姜夏闻言,垂下双睫,轻声一叹:“和那样万古流芳的功业相比,这点苦痛又算什么。”他的声音还不至小如蚊讷,谢叙离得近些,听了去,却不甚在意,只当他感叹当下困境,有感而发。
这会子,谢叙却不痴呓了,只憧憬着:“襄阳陷落,彭超掠地,伯父发兵三阿救田将军时,想必也是这般勇武无匹。”
齐妗朝他颔首:“有谢家在,晋国当可安保无恙。”
谢叙露出和善的笑容,眉头却无法展平:“话虽如此,可敌我之间,差距仍在。秦国强兵,江南依然时时如履薄冰。”
说着,他顿了顿,觉得不该如此怨天尤人,虽然敌强我弱,但已退无可退,祖宗基业不能毁于一旦,那战便是,何需自己千里外茫然无措。随后,他眼眸中生出光彩:“姬哥哥这故事讲得好,把我给说精神了,比那个谁好多了!”
姜夏嗤笑一声。
谢叙瘪了瘪嘴角,假意没听见,旋即端正姿势要听下一个故事,哪想,姬洛忽然又把话接了回来:“在下有一问,若是有朝一日,必然要做一件注定会败的事,诸位会如何选?”
谢叙苦着脸,连忙摆手:“怎么又说起丧气话,可不可以不回答,我拒绝回答。”
与谢叙不同,一直话少的齐妗仔细思索了一番后,反问道:“尚未尝试,怎知注定会败?我始终坚信,未达最后一刻,凡事未必能有定论,纵使退一步说,若真是把握不过半,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世上的路不止一条吧。”
那姑娘抱着双膝坐在沙地上,本是只瑟瑟发抖的羊羔,可眼睛里却露出如狼一般的精光。
至于姜夏,他沉默许久,才接口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4)”
谢叙虽然觉得这句话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有种莫名的古怪,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龃龉便抨击他人,遂避过了他的回答不作评价,转而问提问者:“姬哥哥,你怎地不说?”
姬洛微微一笑。
姜夏却快口替他答了:“他和我的答案一样。”说完,他抬头去寻那树下的人,这才发现姬洛亦在看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注2:引用自《老子》
注3:关于耿恭守孤城的故事,参考《后汉书》及《资治通鉴》
注4:引用自《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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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这种对视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轮到齐妗说故事, 但她却推说才疏学浅, 并没有适当的典故可言:“小女子笨拙, 记不住那么多趣谈,故事都叫你们说尽了,我便讲些闲谈随意听听。尝读诗书便晓得,世上只有循环的运命,没有绝对的好坏与对错, 在当下,行当下事,无论成败,只需问心无愧即可。诸位还是早些歇息, 明早还要赶路。”
由她收官倒也合宜, 只是一番话倒头, 叫人心中不由生出凄寒,从今往后, 便再难有这般上对天心, 坦然相交的时刻,竟有些不舍与留念。
姜夏闭目修养,齐妗也侧卧歇下, 只有谢叙瑟缩着,半走半挪,搬到了姬洛身边,压低了嗓音说悄悄话:“姬哥哥, 我知道能者多劳,你心里惦记桑姿,惦记钱六爷的人提到的货,现下又操心能否走出大漠,必然是心力交瘁,我让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开解我,而是希望你不要生太多的负担。”
姬洛轻拍他的左肩:“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叙伸了个懒腰:“当然不会有事的,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回去老实成亲。”
姬洛将他端详两遍,调侃道:“那个绮里小姐是个什么妖精鬼怪,让你连死都不怕了?”
“那倒不是,”谢叙一窘,脸上绯红,赶紧解释,“我也没见过,伯父对她赞赏有佳,听说是家世才情相配,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像,就像活典籍!”
“那你可完了,这么厉害的本事,你要是一跑,人家准把你记个清清楚楚。”姬洛将尾音一拖,这小少爷是越不让说,他越要说个够,“我就纳闷你为何一点不急,原不是为了找人,是为了逃亲。”
谢叙又气又急又哆嗦:“姬哥哥你忒没良心,分明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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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夜间,四人仍没有走出沙漠,寻见绿洲,但和前两日枕黄沙而憩相比,那种往往走上几里才能觅见一二的胡杨木根多了,甚至脚下时不时铺满一种五瓣的黄色小花,沙土夯实,再没有流沙陷脚之感。
尽管囊袋中的水所剩不多,但几人仍不改其色。
触目可见的沙海极为辽远,因而世界被一分为二,除了天便是地。
比起布景中臃肿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草木花树,空阔之感教天上的月亮也比江南大上数倍,无论走到哪里,抬头一瞧,便有股子苍凉感直戳人心窝子,想到的不是团圆相思,而有种莫名的窒息感。
谢叙功力尚浅,心性最纯,首先受到蛊惑,指着那垂天之幕问道:“我们会不会已经到了拜月湾的中心了?”
“不得而知,但草木生处逢水,纵使没有,也近在咫尺。”齐妗应和,忽然快走两步追上他,“今夜没有故事可讲,不若趁此机会,再将那幅图琢磨琢磨。”
前两日那二人也并没有开口讨要,甚至问都没问一声,谢叙因而没生戒心,人家一提,便摘线,从腰上取了下来,一边展平一边问:“齐姑娘你还记得多少?”
他本是随口一说,齐妗却会意,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细枝末节哪里还记得。”
谢叙称奇,笑道:“你可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画,我是说,那扈乐身旁必然有先行探路的马前卒,他们应带回过消息,烛银和黄金之膏,可有什么眉目?”
“噢……”齐妗敛袖,不动声色拭去额上的汗珠,随即一脸恍然,“不怕诸位笑话,那日言尽于此,乃是我亦编排不下去,那行凶之人狂怒大发,倒是阴差阳错替我解围,我二人也只是……想讨个便宜。”
谢叙有些失望:“姑娘前两解足可称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