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木桩的正前方,都立着一个双目呆滞无神,宛如行尸走肉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男女皆有,看穿着几乎涵盖了西域三十六国一半有余,都是些行商牧民。
来人之中为人拥簇的是一位老妪,她的头巾要长于旁人,逶迤于地足足有近二十尺,由三四个姑娘牵着。她们走至月下,老妪将小刀插在祭坛上,对月行礼跪拜,随后招呼身侧的青壮年男子,依次走近木桩,将一枚枚骨刀塞进那些活死人的手中,看着他们麻木地用刀片划过双颊。
“剺面礼?”
姬洛屏息,悄然避开。在沙州时,他和谢叙曾见过边塞胡族遇白事,以剺面来哀悼的习俗,但那些多是死者的亲属亲力亲为,而像这般施于他人之身,叫旁人看来是半点悲恸之意也无,反倒颇有些残忍。
那些桩子下的人分明就是受到蛊惑!
姬洛按剑在怀,目光飞快掠过那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当中并无谢叙等人,但却意外叫他瞧见了扈乐的护卫,他们穿着于阗特有的服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刺着车队独有的标记。
这时,剺面礼已成,那念颂祝词的老妪睁开浑浊的双眼,青年人纷纷让道,她缓步上前,走到其中一个木桩前,接过那人手里的小刀,微笑着将锋刃插入他的头颅。那人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目眦欲裂,却又迅速死去,不甘地阖上双眼。
老妪退开一步,双手交叠在胸前,随后伸出一只手向月,唱诵了两句,而提裙的少女们则高唱哀歌,歌声中,她用水净手,随后又走到下一人身前,仿照方才的仪式,再施行一遍。
姬洛恍然——
不仅仅是剺面礼,这是活祭!是活祭!
这种粗暴的杀戮,教人血脉贲张,姬洛几乎要在一瞬间拔剑而起,不是因为怜悯而想要救人,而是原始的欲望被唤起,心性中阴鸷的一面开始嚣张地与意志搏斗,等他镇定下来的时候,再望向脚下的黄花,忽觉胆寒。
直觉告诉他,方才嗅到的异香便是从此而来。
没等他动手,祭祀的人群先出现了骚乱,一位少女提着裙裾从后方踉跄而来,将手掌附在嘴边,贴着老妪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很快,那老妪将濯净的手从盆中拿出,冷眼扫过月光,姬洛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却能从她的动作和神态中拼凑出传达的意思,这老妇分明在点数,说明活祭的人少了,祭品缺失,无论是在何种祭祀中,都是大忌。
老妪对着少女叱骂了两句,却既没有愤然离去,也没有继续祭礼,而是沉默地站在黄沙中冥想,少女则继续在她身后歌唱,直到沙地中响起了清浅的脚步声。
姬洛侧耳一听,刚好三人数,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翘首一望,谢叙三人正从三个方向朝着祭坛中心走去,像木偶人一样,乖乖站在木桩下。
随后,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把骨刀塞进姜夏的手中,只瞧闭眼的人慢慢抬手,将刀锋上提,可是在贴近右脸颊时却十分抗拒,几次动手都落了空。
老妪为他的意志所恼,顾不上对付近旁的少男少女,疾步绕过桩子,劈手夺下骨刀,似是要直接进行刺颅。
就在尖刃落下的一瞬间,剑风斩来,骨刀应声断落,而姜夏也在一瞬间醒来,捂着胸口呕出一摊红血。
和姬洛不一样,他既没有参悟与自己的周旋中,也并非是对惑人的异香有天生的抵抗,他只是靠着蛮横的意志力,在生死的瞬间突破了极限。
“救人!”
姬洛在挥剑斩刀的同时留下命令,姜夏没有犹豫,迅速出手将身侧的人解决,提着谢叙和齐妗,飞掠而出。
异变突生,黑面男人迅速拢聚,将不速之客围住,上下击掌,每跳一步,鼻子必然擤气一道,那气声与掌声交织,让人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翻搅之感。再观那老妪,虽为此勃然大怒,却并没有因此自乱阵脚,而是避过剑势后,有条不紊与姬洛过招缠斗。
姬洛惊于妇人诡变的功夫,不敢小觑,全力应对,二人斗至空中,十招内未分高下,但二十招时,那老妇明显落得下风,捧纱的少女们紧跟在侧,在接应时择机偷袭,从纱袖下甩出一蓬蓬缃黄色的药粉。
烟雾被沙地的夜风一卷,迅速将姬洛笼罩,少女们一喜,正要欢呼,却瞧见那人影竟然突围而出,以短剑点破老妪膻中大穴的气机,再回飞到最后一根木桩上,稳稳落脚,飘然欲仙。
“啊!”
头巾断落,那老妪受制,从空中跌下,将少女们砸了个人仰马翻。眼见祭祀被破坏,玲珑般的姑娘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爬起来伸手指摘喝骂,可抬眼的一瞬,面上不是喜色落空后换来的失望,而是惊恐,那模样仿佛瞧见了不可说的隐秘和禁忌。
“后面!”
观战的姜夏安顿好谢叙和齐妗,出声提醒,姬洛应声回眸一瞥,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方矮崖上,竟然塑了一尊石像,和自己前后排在一条线上。
此刻月亮正在中天,银芒落下时正好将他盖在阴影里,他看不见石像的模样,只能从轮廓判断出是个纤腰婀娜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拜月湾的故事开始~
第306章
但姬洛的视线只在石像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 落在那方矮崖之后, 此时的沙湾深处, 慢慢浮起一股肃杀之气。纱衣少女们嘀咕了两声,扶起受伤的老妪,迅速撤离出祭坛,没有半点犹疑。见人一跑,姜夏立即提剑追去, 只留下姬洛还置身原地,一动不动。
狂沙之中走出的不是满面獠牙的怪物,也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而是个衣着褴褛的浪人。
浪人拄着一根胡杨树根制成的藜杖, 背着一把龟兹的五弦琵琶, 头发蓬如狮毛, 被一根挂满鸟羽的抹额束住,眼眶凹陷, 一只鹰钩鼻挺立, 那双眼睛虽浑浊,却泛着澄澈的宝石蓝光,并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肃杀之气在石像前消泯, 那浪人对祭坛前奔走的人视若无睹,只盘腿坐在沙地上,弹琴作歌。唱词的含义姬洛不懂,但他却为那悲伤的曲调所吸引,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石像的容颜越发清晰,那是个美人,身披纯洁如玉的羽衣,双手捧心向天,一脸垂怜慈悲,似要泣泪。
“这是……”
当弦月向西天滑落时,姬洛猛然发现,石像的雕工并不精细,尤其是人像的轮廓线条,不像是为扁斧圆凿之类的匠作工具所雕琢出,更似有人以武力开石所成,粗狂的技艺使那女子的气质全聚于骨相,虽是柔情,却仍暗藏威慑般的大气。
石像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流光,似作美人垂泪,姬洛一惊,忍不住又多走了两步,一脚踏入圆台两丈之内。
琴声忽止,那浪人飞来一眼,背着琵琶二话不说朝姬洛动手。姬洛心道怪异,更想贴近石像查看,于是干脆腾身而上。
浪人果然追来,出招欲将姬洛揪扯下地,姬洛拔出短剑应对,但那人丝毫不惧兵锋,以手法硬抗,二十招之内,手心手背是一点锉痕也无,足可见武功之高强。
二人凌空,一人攀着一只美人香肩,绕着石像缠斗。就在两人对掌,姬洛择机横剑折光惑那人双目,以趁势取他肋下时,照来的月光从石像正面流转过,真真凝出一滴眼泪,恰好落在浪人的额头上。
那人伸手一抹,抬头去看那副怜惜的慈悲容,干涩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嗬嗬”单音,姬洛还未取他要害,他便已自个儿罢手,堪堪从空中坠下,砸在石像座台上。
“眼泪!眼泪!”
浪人从地上爬起来,嘴里絮絮叨叨说了三两句话,随后背起他的破琵琶,踉踉跄跄、疯疯癫癫跑了。
姬洛随他落地,正为石像落泪的奇闻深感诧异时,那座台忽然晃动起来,数十条黑影从石龛下的黄沙中飞射而出,朝姬洛扑来。
“蛇!”
这时,姜夏刚好将那老妪揪扯回来,撞见这一幕,想也未想,扔下人便飞身直上,一把将姬洛推了出去。正当他要挥剑斩蛇时,那些通体布满彩色花纹的三角头蛇,又纷纷爬回了沙土之下。
姬洛顺承姜夏的好意,道了一声“多谢”,一个腾身起落,堵住翻身爬起,再度拔足而逃的老妪的出路。没了那些惑人手段,又被姬洛大破空门,剩下点拳脚揍个把普通人还可以,想要和江湖客一较高下,对这个妇人来说,却是很难。
老妪“呸”了一声,面有不忿,叽里呱啦乱骂一通。姬洛含笑,拔剑抵住她的心口,人这才悻悻闭嘴。
“别,别伤长老!”沙丘后头滚出一个青年汉子,一路跑一路喊,嘴里吃了黄沙也不敢耽搁,干脆哽咽了下去,生怕慢了一声,便要见着头点地。
他说的是汉话,姬洛闻声瞥了一眼,瞧见那汉子后头还跟着一个女人,便是先前祭祀时,为那老妪叱骂的女子。
“你是何人?”姬洛问道。
青年汉子憋出一个干笑:“我……哦哦我叫察西,这是我的表姊,察兰。大侠,有话好商量,别,别伤长老。”说着,他与察兰一道,向姬洛和姜夏行了个大礼示好,待姬洛首肯收剑后,那女子才敢步出,将受气的长老扶起。
药力散去,被扔在桩子下呼呼大睡的谢叙被察西的高喊惊醒,睁眼定睛一看,身前成片用骨刀钉住的死人,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慌乱起身时,还不甚踩了齐妗一脚。
齐妗骨子里生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吃痛受惊后,对望这成片的死人,也只是脸色苍白:“我们为何在……这……她们莫不是要将我们祭天?”
察西还算机灵,听到齐妗的话,怕那三言两语叫这身前两位拿剑的大侠再发威,连忙译给察兰听,察兰眉梢一蹙,甚至没有征询长老的意见,立即大步向外,又向那两位不清状况的少男少女行了个礼。
“冒犯了。”作为族中唯一会说汉话的人,察西赶忙解释。
谢叙一脸迷惑:“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她在说甚么?”
“表姊是长老的关门弟子,她说如果你们答应不伤害长老,她可以想办法说服其他的族人,让你们暂时在此歇脚,”察西指了指几人腰间干瘪的水囊,“在沙漠里没有水,你们活不过三天,更走不出拜月湾。”
姜夏却不以为意:“为何一定要应你,以我们的武功,大可以杀了你们取水。”
察兰端正身子,并不畏惧姜夏的威胁,反而不卑不亢的迎了上去。察西清了清嗓子,也学着她那清冷的调子译道:“西域人都知道,此乃凶险之地,纵使有水,你们也走不出去。”
“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在畏惧什么,我才能知道你的诚意。”姬洛留意到这个女人在对自己说话时,频频侧目去看石像,显然有什么比眼前的活人更叫她害怕。
信任是相互的,可惜那满目怨憎的长老已经耗光了所有的赤诚,察兰一个人的分量不足以叫他们冒险,但水源又确实急需,最好的法子便是相互钳制弱处。
察兰心思敏捷,虽是一愕,但明白他的用意,索性大方地反问。
察西解释:“她问你为什么不受药力的侵扰?”怕姬洛等人听不明白,他指着遍地的黄花又补充道:“就是那种缃黄色的药粉。古往今来,西域古道上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拜月湾进的来出不去,实际上便是因为它,这种花夜来生香,异香能致人生出幻觉,武功越高,执念越深者,所陷幻象也越深,而那种药粉乃是以此花花粉提炼而成,药效胜之百倍,她刚才说你却丝毫不受侵扰。”
姬洛还没开口,谢叙先一步抢白:“那你们怎地也没事?”
“那是因为我们饮过圣水。”察西解释道,几人这才恍悟,方才察兰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此处遍地黄花,还不知延伸多远,没有克制之物,免不了落个困死沙海的下场。
“不瞒你说,我也不知为何。”姬洛猜测,或许与他体内剧毒有关,亦有可能是因为武境突破,便将这二者说与察西和察兰。
察兰听后,却连连摆首。察西替她解释:“你是说幻象?应该不是,那其实是一种武功,最初名为小镜像功,修行这一功法的人,专注模仿对手的功夫,以求达到以敌制敌。以前我们族中曾有高手习练,只是后来族内大变,一夕式微,此后再无人功成,直到为人追杀而迁徙至此,才借助星石花的奇效,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惑敌之法,也就是你们所见的小镜像术。”
姜夏接口:“听这名字,倒是让我想起了昆仑天城的镜像心法。”
此话一出,不止察兰,便是察西也微微色变,过了许久,才沉声续道:“这位侠士想必已猜到,两种武功确出自同宗。族中先辈曾入天城,带去了一部分功法。”
镜像心法姬洛曾有幸见桑楚吟使过,细究起来,和刚才那老妪的招式路数实有相似,都胜在诡异莫测,但真要较之高下,显然小镜像功更为惊艳。能模仿高手之招,对敌时若无破解妙法,几乎能立于不败。
至于镜像心法,听起来虽厉害,实际上侧重并不在武技,奇异之处在于可以如镜像一般,把习练者的一身功夫传于另一人。但稍于武道有所见地的人都该晓得,这对受功者并不是好事,嗟来之食终归是嗟来之食,一夕功力暴涨,但却难以运用自如,甚至会自毁根基,无法更上一层楼。
察兰曾提及追杀,想到这儿,姬洛不迭猜测,那绝世的武技与神兵利器一样,同为武者追捧,想来这般奇术正是给他们引来祸患的根源,不然又有谁愿意在这渺无人烟的广袤荒漠中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