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心知肚明,目的已然达到,姬洛看破不说破,也算全人脸面,但姜夏却没那么好心留口德,直接点破:“嚯,原是被人像丧家之犬撵到这儿。”
察西面有不忿,却被察兰一把拽了回来,后者心性坚韧,并不为姜夏言语的刻薄动怒,只是扭过头去,忽略了他的话,委婉的表达自己的不悦。
谢叙插了句嘴,续上最初的揣测,打破沉默:“那兴许是因为以毒攻毒吧,毕竟这里只有姬哥哥一个人身中剧毒。”
哪知,察兰闻言却仍旧敛眉摇头,拽了一把察西的袖子,同他交谈了两句后,才将人推出答话:“阿姊说,她翻看过族中日志,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半人如这位侠士一般。”
“半个人?”谢叙乐了。
察西顺嘴解释:“这我知道,之所以算半个人,是因为他运气好。这个人救了我阿婆,又误打误撞喝到了圣水,所以没事。而剩下的那一个……”
姬洛顺着察西的目光看去,正是后方的石像,那月下的女子,显得更为神秘。
“百年来,只有乌布雅神女能既不依靠圣水抵御星石花之瘴,又能破解小镜像术,甚至……甚至包括曾经的小镜像功。有人说是因为她体质特异,也有人说是因为她习练的功法强悍。”
显然,那尊石像所雕刻的人,正是察兰话中的神女。姬洛恍然一笑,但传说多夸大,赋予神力也并非当世才有,因而并未将其与世间人等同:“所以你刚才是在看这个?”
察兰颔首,拍了一把察西的肩头:“阿姊说因为罕见,所以免不了让人猜测其中有所关联。”
与姬洛不同,谢叙心思更为耿直,于是好奇追问:“这石像刻的甚么?光是远远一瞧,便觉着美而不可方物。”
察兰身后调息的长老冷哼一声,插过话来,察西忙作语译:“神玥垂泪。西域有三景,瀚海天心,往生迷迭,还有一个便是这神玥垂泪。”
齐妗纳罕:“你方才不是说叫乌布雅吗?”
“是叫乌布雅,那是西域诸国默认的尊号,神玥或许是她本名,亦有可能是她的另一个称号,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察西嘴快,立时应下。
“另一个称号?”谢叙抢问。
察西笑着说:“对呀,因为她同时也是天城的圣女!”
“天城的圣女?”
谢叙惊呼,立即朝姬洛看了一眼,倒不是因为神玥本人,不过是再次提到了昆仑天城。
“作何如此惊讶?”察西摸不着头脑,话一出口,倒是那没半分好颜色的长老和不露声色的察兰都朝那小少爷望了过去。
姬洛缓步上前,给谢叙使了个眼色,随后在他大臂上轻拍两下,引走话锋:“不是惊讶,而是奇怪,毕竟是唯一一位追到此地的人,没动手,反而还塑了这石像立威。”
“你怎知没动手?”老妪气急,脱口而出竟是蹩脚的汉话,待几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更是阴阳怪气,“能破小镜像术,唯有思无邪。”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307章
思无邪!
姬洛目光一闪——他记得,他清晰的记得, 当初在云中村外与姜夏第一次正面交锋时, 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思无邪!
方才只是猜测, 现下恐是真有关联。姬洛翘首盼着后话,不甚露了几分情绪,被那老妪瞧了出来,便不肯再往下说。
在场心中波澜迭生的,不止姬洛一个, 姜夏胸腔如擂鼓,却不敢大喘气,只能憋这一口劲儿,目光小心在几人中逡巡, 生怕露了底。对他来说, 思无邪到底也如一个迷, 他知道姬洛练过此功,但功成为何?心法自何而来?他却也知之甚少。
齐妗一直留意着姜夏的一举一动, 见他没有如往常般反唇相讥, 虽不知何故,却帮他把想问的话补齐:“她见过?”
话是问给察兰的,后者看了一眼她的师父, 解释说因为以前的龃龉,所以族人基本不提,连她亦知之甚少,倒是察西一拍脑瓜, 叫了一声:“也许我阿婆知道!除了长老以外,阿婆是族中最老的人。”
在察西的邀约下,几人决意先去他家落脚,等察兰安抚族人并取得圣水后,再交代离开拜月湾的方法。
谢叙和察西走在最前头,姬洛得看着他,因而紧随其后,只有姜夏独自落了队尾,朝那石像座台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齐妗瞧他脸色不好,又折返回来。
姜夏摇头,从她身侧走过,快步跟上众人,只是在和察兰并肩时,有意无意开口:“没想到,大漠里竟还有这种花衣毒蛇……”
察兰没有解释,只是提醒四人,不要轻易靠近石像,除了毒蛇之故外,那个浪人也是一大顾忌。看她讳莫如深,各人心中虽有好奇,却都按捺下来,只道见过察西的阿婆后,择机再问。
离开祭坛后,压在谢叙心头的沉重感稍稍减轻,他这才活泛了些,大口吸气甚至伸了伸懒腰,似有些埋怨:“不是我说,商朝后期便少有活祭了,这等残忍陋习,怎的还在,我还以为西域诸国,都讲‘我佛慈悲’呢!”
察西难得板着脸:“入乡随俗,西域之大,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种话以后少说。”见谢叙缩脖子面有赧色,他才又笑着宽慰,“小少爷,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就是长老也做不得决定。”
谢叙嘀咕一声:“这习俗对路人可不怎么友好。”
察西顿了一下,谢叙疑问,他却只道:“当年乌布雅神女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惜亦没废止,听我阿婆说,当年她也是听了这番话,此后才不再参加族中活祭。”
“那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吧。”谢叙感叹。
祭坛在村子的东南边,距离不远,正常脚力也不过一炷香的路途,只是拜月湾沙海广袤,当中要穿过一片流沙,流沙日夜活动,给定位和步行造成不小困难,因而入村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据察西说,他爹娘去得早,是阿婆将其拉扯大的,祖孙俩一直相依为命住在村落的最东边。察兰偶尔会来小坐一会,但她是长老唯一的徒弟,每日都要处理族中事务,这一族没有族长,长老握权,她已算半个当家人,因而时常难以脱身。
这经历说得凄苦,可真到了家门前,看到那几间敞亮通风的大房子,还有村中按人头均算最多的胡杨木,几人才觉得并非自己所想那般。
察西的阿婆见有客到,且还是打中原来的,非常欢喜,扔了手头的绷子顶针,急忙起身煮奶茶。姬洛和齐妗率先将屋里屋外打量了一遍,都同看去那女红物什,又都盯着老阿婆身着的汉衣。
这一问才知,人是地道的西域人,只是痴爱这一身华裳。改衣易服本是大忌,但察西的阿婆是族中顶有名的大夫,救治过不少人,威望极高,人难免有个病痛,便是长老也免不得,因而多少承了情,也便随她去。
几间客屋收拾干净后,察西撩起皮帐帘子走了进来,奶茶刚起锅,他便挽起袖子帮着打下手,一通叽喳说着晚间的事。
阿婆默默听完,将茶碗摆好后,掏了掏耳朵,转头笑对姬洛:“你就是那个叫我老姐妹吃瘪的公子吧,星石花都迷惑不了的人,还真是少见。”她会两句汉话,但口音着实不佳,为了叫人听懂,故而语速很慢。
待姬洛颔首致意,老阿婆挽着厚厚的羊皮裙起身,绕着人走了一圈,拉着左看右瞧:“年轻人,怎的称呼?”
“在下姓姬,单名一个洛字。”姬洛拱手作揖。
老阿婆揪着他袍袖的手忽然一紧,整个人陷入深思,对视足有三十息后,她才察觉失态,改用手背替他掸去沙土飞尘,语气更加亲昵:“姓姬好啊,姓姬的人都生得一副好心肠。”
在座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察西把铁壶扔回灶上,插了句嘴:“就是那半个人!阿婆早年受过他大恩。”
“说起来和我那个老姐妹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老阿婆翘脚坐在羊毛毯子上,把话接了过来,“那年她生了毒疮,我冒险出沙漠寻药,回来的路上被狼群围堵,就是一个姓姬的侠士出手相救,诶,我看你们倒是像得很,都穿着黑衣服。”
察西无奈耸肩:“阿婆,穿缁衣的人多了去了!”
话被打断,老阿婆举起茶匙朝小子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孩子莫开腔!”说完,撑着矮几往前甫身,凑近端详:“嗯……这眼睛像。”
平白挨了打,察西抱着脑袋躲开,大声反驳:“哪里像,真要说眼睛,反倒是跟神女石像的眼睛像!”
“哦?”老阿婆坐定,竟没再举匙作打,而是深思起来。
谢叙趁机凑到姬洛身前,悄声道:“姬哥哥,你曾失忆过,保不准以前来过这里。”姜夏闻言,抬眸看去,脸色不善。
老阿婆却摆手:“哪能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儿子还没出生呢!”
谢叙反应倒是快,掐指一算,接话道:“诶,那会不会是令尊令……”那个“堂”字还没出口,姜夏手头的茶碗翻倒在地,齐妗离之最近,帮着拾起,又向察西讨来抹布巾子,把残渍搌去,先赔了礼:“喝得急了,茶汤烫舌,一时慌乱失了手,反倒把他的给撞了出去。容我去梳洗一番。”
说完,齐妗微微欠身,走了出去。
“小事,不打紧。”婆子豪爽,又给起了一碗,递到姜夏手中,结果人老记性松散,回头就忘了话到何处,“刚才说哪儿了,什么尊……”她“哦”了一嗓,拍着大腿喊道,“天城的圣女是不嫁的。”
察西也跟着帮腔:“小少爷说笑了,你们可知那座石像已经立了多少年了吗!快赶上我阿婆的年龄了!这位小哥这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冠龄……”蓦然对上姬洛的眼睛,竟咬了舌头。不知为何,他有些想将刚才的话收回,那黑瞳中古井无波的深邃,只有在阿婆严肃说话时见过,那是一种岁月的沉淀。
一瞬间,察西心中像填了块石头,正巧屋外有人唤他,他便趁势退了出去,顺道看看齐妗需不需要帮忙译话。
两番猜测都被驳了回来,谢叙垂头,很是失落,姬洛不可谓不感动,心中一热,宽慰了几句,回头吃茶时,余光瞥见姜夏正对着茶汤发呆,不由道:“二老健在,又是家中长子,‘浣花剑’该是没有这番困扰,又为何失神?”
‘浣花剑’是没有,可他是江屿寒,亦不是江屿寒。姜夏笑得苦涩,竟将滚烫的茶汤一口饮尽:“什么困扰,少失怙恃吗?”
姬洛摇头,姜夏扬起下巴,拧出几分孤傲:“在下自是和你们不同的。”
谢叙偷偷烦去一眼,嘀咕着:“他好着呢,江左的姑娘看他就跟看香饽饽似的,老士族的子弟们更是多有追捧,飞鹰走狗可谓是好一骄奢儿,怎会顾及他人感受?那齐姑娘不也……”方才旁人没见着,他却注意到了,那茶碗分明不是齐妗撞的,可人却还帮着说话,顿时有些不服气。
几人又闲说了一会,今儿姜夏似吃错了药般,竟没和谢叙相互挤兑,只留那小少爷自说自话,说多了也生烦,待齐妗推门而入,谢叙收了嘴,躲在姬洛身后冲姜夏扮了个鬼脸。
齐妗端坐正中,将他二人隔开,假装不知所谓,吃了口茶后随意问道:“方才察西小哥替我去借篦子,我忍不住同那几个姑娘说了会话,讲到三景之一的神玥垂泪时,她们却讳莫如深,既是奇景,又为何不喜?”
他们本就是来寻察西祖母打听的,这一问,问回了正事,几人都正襟危坐,恭听下文。
“不是不喜,是忌惮,因为神玥打破了西域的规则,”老阿婆沉吟片刻,轻声一叹,“西域各族聚居,小国更是多如牛毛。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默允了一种规则,按照你们习武之人的话来说,便是谁拳头大谁即是老大,战乱从未断过。但现在却并非如此,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国与国之间出现相互制约,发动战争极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神玥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西域的格局。”
“天城的圣女有这么大的能耐?”谢叙忙问。
姬洛蹙眉附和:“听闻昆仑天城中的圣女和传教宗都来自西域王室,即便是一国公主或王子,也不该有如此大的权柄。”
“因为她很特殊。”老阿婆取来一个木臼,一边用药杵将星石花和一些草药捣碎,一边解答疑惑,“如你们所知,西域诸国中不少都奉神而立,昆仑天城对你们中原人来说,是武林圣地,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神宫,但即便如此,圣女也只能称圣女,而能被尊神号的,从古至今只一人,这与她的身世有莫大关联。”
“神玥是大漠中的弃婴,没有人知道她是西域哪族人,甚至有可能是个汉人,天城的人捡到她时,天降神照,紫光东来,寓意能给西域带来安宁,这话渐渐流传开,因而才被奉为神女。”
谢叙齐妗都听得痴迷,只有姬洛不予置评。很难说神女身份,没有天城从中斡旋造势,有这样一个人坐镇昆仑,根本不怕招揽不来信徒,而天城中圣女和传教宗不乏来自大国,拥有尊贵的身份,以他们的口吻正名,更是无人敢不信。
老阿婆又道:“也许是老天眷顾,神玥天赋卓绝,少年时已习遍昆仑绝学,因为神女的身份,获得恩典,能随意离开昆仑虚,常行走于西域,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渐渐声名更为响亮,也是那个时候,她来到了拜月湾,确切的说,是我被救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