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班门弄斧,难登大雅之堂,谢公子出身江左高门,该有见地,我等愿洗耳恭听。”齐妗只淡淡回复,似乎扈乐死了,他们便对这画卷也没了兴致,唯一目标便是离开这吃人的沙漠。
谢叙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抓耳挠腮正准备道个“一知半解”,姬洛的长剑“唰”地一声插在他脚边,只见左边卷折处已被他拂袖推开:“既如此,便先瞧瞧左半幅。”
四人围坐,仔细端详——
左半幅亦是这驾车七人,皆临水而站,各自手持宝器,身背六纛五方旗,目光不一而终,一条大河从中奔流,浩浩汤汤,水中漂着一只玉敦,而在河的源头,筑有一处方台,其上有凤来仪。
谢叙问:“玉敦盛血,歃血为约,看起来像某种盟诅,这画的也是穆王时期的事?”
“不一定,”姬洛摇头,既有齐妗推论在前,那么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师隐藏在其中的含义:“兴许只是某种指代。”
“不错,”齐妗应和,指着河水之源,“这可不是普通的亭台,若按史时推论,应该是文王姬昌所筑的灵台。”
姬洛低声念叨:“灵台经始,凤鸣岐山。”
谢叙一拍脑袋,激动得有些期期艾艾:“那这水……这水,会不会是……是……姬水!传说……传说周人血脉承袭自轩辕皇帝,多居于姬水,到古公亶父时才迁入岐邑。”
“姬水之盟?”姬洛蹙眉。
比起不发一言的姜夏和始终陷于深思的姬洛,齐、谢两人明显积极活跃,后者一提,前者当即顺着他的话指点:“六纛五方旗乃王族象征,这七舆大夫又是王之爪牙,想必是周天子令他们在此盟诅,只是不知这盟诅意欲何为?”
齐妗话音一落,姜夏侧目向她看去,瞳子中带着些意味不明。但那姑娘并未有所感,反以指尖次第点过画上七人,倒是谢叙张口向姬洛讨问见地时,留意到了他的动作,顿生不悦:“瞎看什么,又不帮忙!”
姜夏与他唇枪舌剑,阴阳怪气回道:“谢小少爷天资聪颖,何需劳驾他人?”
这嘴上称谦逊,可看那神采,分明是不屑为之,谢叙气得七窍生烟,忙要反唇相讥,却被齐妗及时止住:“谢小少爷还请莫要计较,姬公子和江公子都有伤在身,眼下不需多劳思费神,你我二人多担待些便是,若真有点睛之笔,再说来也不迟。”
“江左的传闻说其人狷狂,我看他就是没什么真本事,只凭着一副好皮囊引得仕女侧目,等我回去,定要约战清谈,挫挫锐气!”谢叙呢喃着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人中或捧鹿角,或拈狼尾,或持雀羽,或捧明珠,应该是意有所指,”齐妗正对画自语,察觉到谢叙的小动作,摇着头宽和一笑,可未几,眼中却忽现惊诧,看了看谢叙,又看了看画中人。
姬洛留意,问道:“怎么了?”
齐妗手指微颤:“这人……这人怎么是背对着的。”
只见那画卷最底端,有一人与其余人离之有些距离,寻着他目光看去,却已要出画框之外。此画并非直接绘制于纸卷之上,而是揭下重贴,加上保存不善,边角之处已有些破损发污。
齐妗几乎伏在画上,摘下头上的簪子,将边角上那些脱干的碎渣,一点一点展平回原貌,半盏茶后,她才出声:“这是二水汇流,这人望去之处,不是姬水,而是另外一条河流。”
画上一暗,落下一片阴影。不知何时,姜夏已走至三人跟前,居高临下道:“是姜水吧。”三人抬头,他轻咳一声,不大自在,“看我作甚?我猜的。黄帝居于姬水,炎帝居于姜水,《水经》有言,二水相聚颇近,汇流也未尝不可。”
谢叙没有深思,他对姜夏有些本能抗拒:“怎么从大周朝忽地扯到了三皇五帝。”
“不!还是周朝,只不过别有所指。”齐妗的脸自耳根到面颊,全闷成绯红色。一瞬间,月光落满她的瞳子,那种万人之中独她一人勘破的狂喜在心中应运而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是……是姬姜联姻,是姬姜联姻!”
道出答案后,齐妗抬头,急切寻找与之英雄所见略同之人,可一时之间,三人反应各不相同——
姜夏往后小退半步,整个人晃身不稳,脱口道:“为什么……”
而姬洛则向月吟诵,眼中突生怅惘,眉间沟壑似怎么也展不平:“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注1)。”
“噢,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周王后好像基本都出自姜氏!嗨,那不就是第一外戚吗!”谢叙两掌一合,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齐妗又仔仔细细将画卷看了一遍,纵使她熟读经典,却也没法在须臾间推论所有,并且越往下猜测,她越是有种感觉,这画师作画藏得深,或者说,对旁人藏得深,不是画给众人看的,而是画给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类人。
但这人或这些人是谁,她却又想不明白,只能苦笑着直起身子:“我亦不知。”
谢叙便绞尽脑汁,把那些典籍在心中翻来覆去想,想不通时下意识向姬洛投去求救的目光,哪知姬洛正在月下发呆,似乎并没有参与他们的钻研。
“姬哥哥?姬哥哥?”谢叙连唤了两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可是哪里不适?今夜的你好生奇怪,话也少了很多。”
“没事,或许是伤未痊愈,余毒在心。”姬洛捏了个借口,实情却不知该如何对他说,一想到那十二章纹,心里头便沉甸甸的。起初他不插嘴,不过是不想扰了齐、谢二人的积极,可往后,他心中总有种沉重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消去,再看向那画时,竟生出憾然。
谢叙并没有多想,他和桑姿把姬洛从刀谷救回来后,他便时常陷入恍惚,想起这几日疲于奔波,便羞赧地低下头,十分心疼:“是我不好,又懒又瞌睡,不然还能帮你守守夜。”说完,他调头把画卷一收,嚷嚷开:“歇着了,歇着了,日间还得赶路。”
话刚说完,迎面便撞上了姜夏,后者像堵墙一般,把他堵了个实在。谢叙正想讥讽上两句,但转念一想,眼前的人也曾救了姬洛一命,也因此受了伤,虽看不惯那种孔雀般的故作清高,但却把话憋了回去。
齐妗的心思还留在画上,因而没有留意几人的动作,只坐在沙地上兀自托腮自吟:“等寻到绿洲后,或许可以试着探究一番画中人所持之物,兴许意有所指……”
左右不知该找谁搭话,谢叙悻悻收回目光,向一旁挪步,这时,姜夏却忽然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月亮又大了些,眼下已过望日,为何还圆如玉盘?”
“岂止是已过望日,朔日亦在即。”姬洛飞来一眼,目光凌厉。
谢叙“呀”了一声,快走两步去看姜夏身后的月亮,却因步子太急脚吃沙跟不上力,像只断翅的蛾子扑腾了两下,将好把一同起身的齐妗又拽回了沙地上:“对不住。”
齐妗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大脑似有些空洞,她这个记事不忘的活典籍,竟然在方才那一刹那,忘记了他们几人到嘴边的话,甚至忘记了自己起身究竟要做什么:“无妨。”
“没准是蜃景,”姜夏嘴角一勾,“兴许连所谓的绿洲,也只是幻象。”
“你别说了,怪渗人!”谢叙瞪了他一眼,倒是不怕,只是不喜他说话如此丧气。
姬洛从中调停:“天有异象,诡事迭生,今夜你我各守半夜为好,诸位恐不能睡得太死”说完,他向姜夏瞥去一眼,后者没有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诗经·大雅·绵》
第八卷 会藏着非常多的信息,可以大开脑洞~
第305章
拂人的夜风卷过沙地,掩住长夜的旅人留下的足迹。篝火还燃在原处, 木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可是此地已无人。
向着圆月不知走了多久, 清辉之下的沙丘上,显出八道影子,他们站立的方位既不符合八卦位,亦不符合五行生克,看起来像随手一洒的豆子, 但直觉告诉姬洛,并非如此,必然是应和着某种规律。
他率先出招,就近攻向其中一人。
决明剑自下而上, 撩过膝头, 欲刺在鹤顶穴, 先击溃下盘。然而影子立地一转,本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也挥出一柄短剑, 以同样的剑势刺向姬洛膝上奇穴。姬洛一惊, 手腕压剑一拧,随即轻功一展,旋身从黑影侧面擦过, 反手换剑,改刺膝窝后委中穴。
可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影子竟然又以同样的招式,避开了攻击, 从左侧瞬间移动到右侧,堪堪停驻。
姬洛身形一变,在影子停手的一瞬,另一只手两指并立作剑指,唤出长剑“玉城雪岭”,往那影子还未收回的手臂斩去,剑尖切入一半,影子腾挪开,左手忽又生出一柄长剑,向姬洛的右手斩去。
一样,完全一样!
姬洛不禁蹙眉,脱开战圈,向另一人奔去。黑影的长剑恰好抹过他的袖口,绑带须臾间生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缝。
月光在此时洒落跟前,姬洛回头时瞧清反持剑在背的影子,虽然瞧不清容貌,但那身形姿态,以及惯用的招式,分明都出自自己。
姬洛将轻功运至点沙而不留一迹,不落一影,在八道影子中腾挪辗转,无论与谁过招,都会被同样的招式破解——
这些影子,分明是他自己!
出招刁钻,哪怕常人无法复刻,对面也能如镜像一般完整呈现,而出招越狠,对面的招式也会愈加狠辣,自己打自己,才最要命。
姬洛从最后一人的剑下滑走,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占据半边天的月亮,不由想起姜夏的话。可是现在他并没有看到他们,不知是人已分开,还是他仍在梦中。
真实的世界里,又怎么会生出幻象,他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
可他刚一走,那八道影子竟然迅速交错位置,慢慢向他围拢过来。他举剑向一人,便有八把剑向他;无论他向哪里跑,以他为正心,便定然有一道影子从他反面截杀。
姬洛尝试几次,次次不出二十招,便又折返正心,从前视作依傍的“天演经极术”竟然完全被克制,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当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姬洛拄剑在地,随着目光沉淀,脸上渐渐浮出戏谑的笑容:“可惜,是人就有破绽,连我也不例外,以己克己,不过是教我重新正视自己。”
自打“天演经极术”突破第三层之后,临阵对敌之时,姬洛时常能够从变化中推演并预判对手的招式,从而一击破敌,鲜少失手,但这离燕素仪所说的“通天时,知地变”还不够,就像再妙手回春的大夫,依旧医人而不自医,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占卜出自身的命运,人往高处走,无法看透,无法突破的不再是对手,而是自己。
双剑脱手,插在脚边的沙地上,姬洛负手而立,双目一闭:“影子再高妙,终究无法思考,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我。”
“而现在的我,才是真的我,我即是天元,天元即是我。”
话音一出,那八道影子的动作齐齐一顿,手中的剑也随之落下,在无光的黑暗之中,八影汇聚成了一影,姬洛与之双双对冲,同时出招,招招快如迅雷,洒脱有力,酣畅淋漓。
所谓天元,在围棋中乃九星位之正心,又意味北辰,北辰定位,在弈棋中只要占据天元,便可以下出模仿棋。但这样的棋局并非没有破解之法,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思考。
姬洛揽月手起势,两相互博,正难舍难分之时,忽唤来短剑,对面黑影亦如此,但剑却并不是为了刺杀。
决明横在左方,姬洛趁势从剑下矮身一滑,转至人身后,影子复刻,但那模仿的剑恰恰挡住了后手,还没有来得及补上,姬洛的手刀已经穿过了黑影的心脏。
“一招一式,一步一剑,所藏有深意唯我一人知,这便是我能胜我之精髓。”姬洛将两剑收归鞘中,背身对着月亮,影子在风中消散,月亮的明光黯淡,天空之上哪里还有圆月,分明只有一道弯弦。
姬洛睁开眼睛,嗅到一阵奇异的芬芳,低头一瞧,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黄色的花海中,刚刚的打斗,不过是脑中的天人交战。但这种幻象太过诡异,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就杀死一个武者——
毕竟,若寻不得破解契机,又无人自外打断,便会永远沉浸在与自己的纠缠之中,武功越高者,越难脱身,最后拖垮精神,陷入彻底的绝望崩溃之中。
可是一旦明悟,武功便可更进一层,姬洛伸手在虚空中一握,当初在红木林中被激发的那种时有时无的内力,彻底融贯全身,再结合“天演经极术”锻体练气之法所生的内劲,纵使再遇上以内家功夫成名天下的暗将庾明真,也能硬抗一番。
他试着引导内劲游走过一个大周天,眼中登时更加清明。
这沙海虽然杀机重重,但也算是阴差阳错,得益于此,姬洛心中暗道。不过眼下左右不见旁人,姬洛心中并不安定,快步穿行于花海,急切寻找,毕竟四人中有两人,几乎可算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盏茶的功夫,山丘后渐渐有成片的木桩浮现于眼帘。姬洛站在月影下,听着耳边传来的滴水声,垂眸一瞧,血水在细沙里淌成了成千上万条一指宽的小溪流,密密麻麻,十分壮观。
他为这奇诡的红色一惊,赶忙顺着源头寻人,没走两步,只见一群赤足光脚,穿着纱衣,戴着头巾的异族人,手持礼器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