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萧嘴唇发青,缓缓睁开眼。
许知愚将被子掖好,一壶热茶捧到他面前:“哥,出什么事了?”
许知萧垂眼,泫然欲泣。他心里一紧,不再发问。
他起身打开立柜的格子,娴熟地捡出几种中草药,只用手掂量一下,泡进冷水中。
许知萧疑惑地看向他。
“哥,你受凉了,一会儿得喝点药。”许知愚在他身旁坐下,“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保不住时家了。”他眼神空洞,哑着嗓子道。
偌大的厅堂里烛火摇曳,地上铺满了镶着金麒麟边的毛毯,走上去时发不出一点声响。
长廊尽头,有一个人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的飞雪。李坤今年已到不惑之年,身形沉稳,无一丝颓然。
“李大人。”沈泽禹拱手道。
李坤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沈泽禹走上前去,恭敬地道:“李大人,窗边风大,莫着了凉。”
李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开门见山道:“沈大人身份尊贵,不必如此待李某,有话直说便是。你找我有何贵干?可还是为了那事?”
“李大人,许知萧那事……”
“妥了。”李坤扫他一眼,“不过我也没做什么,只是顺水推了舟罢了。这次就算是晋王殿下亲自替他求情,也没用了。”
“人心所向,他大势去了。”李坤摇摇头,淡淡地道,“许知萧这样的人,着实不适合做官。若要做官,也不该直接进翰林,这样一步上青云,不如从下慢慢往上走。”
沈泽禹从袖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小包,递给李坤:“谢李大人。”
暗夜里,李坤看着那个金色的布包,心里笑了下。他仕途多年,并不是没做过这些事,可由沈泽禹交出来,不免觉得好笑。
“我记得沈大人也是当年的探花郎啊。”李坤没有接,突然扬眉一笑,“好不意气风发啊。”
沈泽禹愣了一下,一边揣摩李坤话里的意思,一边讪笑道:“沈某是运气好罢了,李大人过奖了。”
李坤哈哈大笑,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顺走了他手中装满金块的包裹。
笑声在回廊中回响,沈泽禹站定,转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房里草药飘香,桌上砂锅咕咕地冒泡。许知愚一掀盖子,白气溢出。
许知萧皱眉:“早知道我就不来你这里了,免得无缘无故灌一肚子药。”
许知愚顾而言他道:“哥,你今后会被贬去哪?”
许知萧默然。
“哥,你要是蹲几十年大牢,阿姐怎么办?”
许知萧无奈道:“周径跟你说的这些?”
“……是吧。”许知愚乘汤药的手顿了一下。
“到时候你替我把她照看好。”许知萧突然道。
“当真?”许知愚吓了一跳,他回头仔细看许知萧的神情,并没什么不妥。
许知萧吐出两个字:“当真。”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包围了许知愚。他原先只是顺嘴开个玩笑,仅仅也只有几分试探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周径特意找他说过,自己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他多希望许知萧听了他的问题后,能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两句,或者甩甩脸子,冷他几天。
至少这样,可以说明他的担心都是不必要的。
但是,但是他偏偏那么冷峻、那么淡然、那么事不关己。
许知愚背对着他,木木地端着一碗汤药,迟迟不转身。
许知萧伸手拽他,道:“把药给我。”一回头,正看到许知愚的一双眼红了,正掉下两行清泪。
许知萧:“……”
许知萧接过满满一碗汤药,皱着眉灌下去。
汤药下肚,他用袖子一抹嘴道:“哭什么?我都没哭。”
“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想着自己?你自己孑然一身,快活惯了,你为什么不能想想阿姐、想想我、想想娘?”许知愚哽咽,“你是我见过最薄情最冷血的人。”
“……”许知萧无言,亦不知他一身怨气从何而来。
“如果你能考虑考虑我们,你就不会那样一意孤行,那样一枝独秀、引人注目,”许知愚狠狠抹着眼睛,“你就不会被人害了!”
屋内沉寂下来,只有许知愚低低的啜泣。窗外的雪已经停了,狂风吹得天空墨蓝,星光闪闪。
“知愚,你长大了,可以顶天立地了……娘有你一个,也足够了。”许知萧温和异常,“人各有命,也各有各的归宿。”
浮生一梦,是非一场,红尘也好,风月也罢,你我皆是路过行人罢了。
“不,这不公平。”许知愚霍然起身,泪迹还留在脸上,眼里却燃着火,“你只是从来只为自己而活。”
“许知萧,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给你烧纸。”话音一落,他摔门而去。
许知萧端着空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起身将碗放在桌上时,忽然看到许知愚的枕头下露出一本书的一角。
是一本翻破了的《梦溪笔谈》。
……
“知愚,你可曾读过沈存中的《梦溪笔谈》?”
“不曾。”许知愚把盒子放在桌上,“听母亲的意思,时叔可是又同她讲起你了?”
“不过是告状罢了。他还能有别的本事?”许知萧懒懒地说,“沈括这人有趣的很。号曰梦溪丈人,作书便叫《梦溪笔谈》。明明讲天文历法、乐律相数、奇闻逸事类,乍一听书名,好像一本红尘俗文。”
思绪纷飞,五年前记忆中的这一幕如潮水般袭来。
他再也忍不住,轻轻放下了书,泣不成声。
时雨眠正在书房里拿出张纸临摹字画,只听许知愚一个推搡冲了进来。
“小萝卜头,”她松口气,略有不满道,“进门前要敲门,知道不?吓我一跳呢。”
她起身,只见许知愚一身单衣,眼角通红。
许知愚上前看着她,认真道:“阿姐,你不要嫁给我哥了。明日我就帮你另寻人家。”
“你跟了他,没有好结果的。”他又补了一句。
什么玩意儿?大半夜突然过来说这个?时雨眠皱眉,莫不是发烧了?
“哦,你们吵架了?”想了一会儿,她心领神会道,“有话好说呀,都是一家人,小事情……”
“不是小事情!”许知愚吼着,眼眶中又盈满泪水,“我不想让你守寡!”
守寡?什么意思,许知萧要死了?时雨眠心中登时涌起这一可怕的念头,她一把抓住许知愚,颤声道:“知愚,你好好说说,知萧哥他怎么了?”
“他作死,他薄情寡义……”许知愚上气不接下气。
许家半夏阁里,一身黑衣的周径坐在床前,百感交集地看着许知萧。
眼前这人一改往日的冷峻和孤傲,眼睫微微颤动着,前襟湿了一滩。
不用说,周径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说实话,这兄弟俩哭起来真是一个样。
周径收回思绪,干咳一声,拎着袋子送到许知萧面前。“许兄,吃点东西吧。我从皇宫带出来的。”他干巴巴道。
谁想许知萧抬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周径身上一凛。这个人,刚哭完,还想装什么高冷?
但不得不说,那一眼,盈着泪水带着恨意,还真有些瘆人。
周径收回袋子,道:“许知萧,我知道你在怪我告诉他。可是,我不告他,他就不会知道么?你能瞒他到几时?”
“你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给他平添烦恼。”现在还多了一个时雨眠。
“他是你亲弟弟,他有权知道。”周径看着他。
许知萧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周径叹气。“许知萧,有些事情,一个人是抗不下来的。”
“你装什么?我知道你对知愚什么意思。”许知萧道,“怎么,你是想通过我搏他一点信任,让他好从了你?”
“我对他是有那种意思。”周径道,“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估计也不打算帮你。”
许知萧突然笑了:“不管怎么说,反正你赢了。晋王殿下,你高兴吧?您可真是我见过最擅于心计的人,没人着不了你的道。”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这话说的是您吧?如今朝廷内外、方寸之间,您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区区我们一个许家,对您简直是雕虫小技啊。您随意动动手指,我们便家不成家。”
周径默默听着。他知道许知萧平时是懒得说话,一旦说起话来,鲜有人能还嘴反击的。
依稀间他心想,古往今来这样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皇子,他应该是第一个吧?
许知萧精神刚好点,骂了半天后,体力渐渐不支,终于肯闭了嘴。
周径将凉茶递到他嘴边:“说完了?这下该我说了吧。你是第二个有幸让本王这样伺候的。”
许知萧脸色一变,又准备开口。
周径早有准备,把凉茶灌进他嘴里,给了他一个措口不及。
“许知萧,让我帮你吧。”周径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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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逢
大雪过后,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如同象征着来年的丰收,天际一片湛蓝。
周莲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关上房门,趴在回廊张望着。
“玉芝。”一个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周莲叹气:“大哥,你为什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她的亲哥周谦回来已有月余,每天都顺着母亲的意思,到处管着她,不准她出门。
周谦一袭黑衣,从房檐上轻轻落地。他眉毛扬起,笑道:“我要是能被你发现了,我还带兵打什么仗?”
“大哥,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回来啊?”周莲疑惑,“你不在的话,边关那边怎么办?”
“不要问我。以后你就知道了。”
从他一回来,周谦对自己的事情就闭口不提。周莲道:“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想告诉我。我还把你当哥,只是不知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这是不是就叫世态炎凉?”
周谦哈哈大笑:“玉芝啊,我不在的时候,你跟你堂兄也这么说话么?”
周莲的堂兄,也是周谦的堂弟,周径。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你。”周莲撇撇嘴,“他巴不得我离得他远远的。”
“嗯,你从小到大都有些怕他。”周谦靠在树上,眼神瞟向薄雪压低的树梢。
怕倒也说不上,但……周莲想,周径总是很冷淡,好像不愿意让人接近似的。
“他小时候经历得太多,心地未必像你我般良善,”周谦淡淡地说,“你尽量离他远些。”
周莲点点头。周谦又道:“今天他要来府上,到时候你在屋里就好,不必出来。”
周径要来,那许知萧应该也要来吧?周莲不自主地笑起来,自上次见面已经近两个月多了,好不容易能见一次面,她怎么可能会藏在屋里?
“听说你看上了翰林院一个学士,看来是真的了。”周谦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不过周径只说他自己要来,没说那个男人也会来。”
“我不管。他肯定会来的。”周莲恳求地看向周谦,“我到时候就坐在你旁边,绝对不给你们添乱。行吗?”
周谦已多年没这么长时间在家待着了,即使回来一趟也是匆匆离去。除了母亲,妹妹就是他最亲的亲人。
他看不得她巴巴求情的眼神,只好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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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愚深刻地感觉,最近一段时间是自己一生中的低谷。
自从周径醉酒后二人一番缠绵之后,他俩就再没见过面。他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省的大家尴尬。但只要他一想起那个夜晚,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悸动。
再加上他跟许知萧也吼了两句,现在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一般,很久都没打过照面了。
而时雨眠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嫂子了,他也不能成天去找她。
许知愚郁闷无比。
他在城里的药房忙完后,已经日上三竿。他走在这条熟的不能再熟的路上,盘算着中午要吃点什么。
路过周径经常带他去的酒楼时,他心里一动,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还不到饭点,楼里人并不多,只有小二跟寥寥几个食客闲扯。
等食的间隙,许知愚恹恹地撑着脑袋发呆。
不过将近一年时间,家中的变数太大,大到他觉得自己都快支撑不住了。许知萧考中了功名、两家定亲、父亲突然去世、许知萧又遭陷害……许知愚心想,还是等吃完饭去找先生算个命得了。
事实上,他向来是不信命的。毕竟命好的人,是不屑于算命的,就像他之前的十几年一样。只有命不好了,人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子虚乌有的飘渺的东西上,才会将失意归结为命运使然。
奈何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了,着实搅得他惶惶郁郁。
胡思乱想之际,小二撩起雅间的门帘,将面条和两盘青菜端了上来。
他正要道谢,却一眼瞟到了小二的长袍。
黑色的底料,长袖边沿绣着一掌宽的数只金色凤凰。
“……”许知愚抬头,对上周径俊秀的眉眼。
“许公子,请慢用。”
“……谢谢。”
周径在他身旁坐下,道:“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
“你吃什么?”
周径摇摇头,莞尔一笑。
红油汤面热气腾腾,上面盖了一层韭菜鸡蛋丁。色香味俱全,许知愚大口吃着,烫得眼泪差点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