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名横空出世的青年,分明便是这安平世中的一场劫。
而众人竟然避无可避,只能跪伏迎拜而已。
☆、64
那一次试剑会落幕时,萧漱华已端坐在前十席中。
之后提起时,已少有人记得他是如何披荆斩棘,一剑斩下久成气候的前辈,但事过经年,目睹过当时试剑会盛状的人们,无一不记得当初萧漱华战败闻栩,浑身浴血,却还玉面含笑,拄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仰面道:“劝宗主再收几个徒弟,看顾好你的脑袋。”
孟无悲缄默地立在他身后,等他回过身来,笑如春风地执住一只手:“走罢。”
“不动手?”
萧漱华微微摇头,孟无悲便不再提起。
当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小荷剑难得同时出现,以对敌的姿态相峙更是几无可能。偏偏萧漱华一手小荷舞得轻灵飘逸,虽比闻栩略逊三分老辣妖冶,却也更多些许轻而不浮的净淡之感。
萧漱华率先落地,雪衣染血,唇色近白。
莲荷摇曳而开,却不见六月清和,入眼只有殷红的杀机。
闻栩亦是受了重创,面色微寒。
他本只当萧漱华是虚张声势,毕竟十数年不曾习武,短短几年便进境至此,便是当初的薛灵妙也未必有如此天赋——萧漱华虽然终究败在他手下,却也逼出了他八成力。
闻栩自忖多年韬光养晦,虽只列在第七,但他也曾揣摩过前几位的实力,恐怕除却封沉善一骑绝尘,余下几人和他也相去不远,而萧漱华如今能和他险些战成平手,足见这青年成长之迅速,恐怕不日便可逼至前五。
闻竹觅依然忠心不二地侍奉在他身侧,即使他身上满是肮脏的血迹,这小少年也只是沉默地用锦帕为他擦去伤处的血,闻栩微微侧头,笑问:“竹觅,你说华儿他方才...为何手下留情呢?”
闻竹觅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顿,答话却很快:“叛徒萧氏,本就不足与您为敌。”
“非也,非也。”闻栩笑眯眯地转头看他,“他便像你一般,本就是天赋异禀的孩子...竹觅啊,你说他像不像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闻竹觅道:“他实则就是。”
闻栩摇头:“他是不是白眼狼已不重要了,如今的萧漱华,确实是本座的眼中钉、肉中刺,好一条危险的毒蛇,冷不防地,便要拿了本座性命去呢。”
“萧氏手段尚浅,不足为虑。”闻竹觅微微俯身,沉声道,“竹觅万死,为您除患。”
“华儿已离开宗门多年,的确不足为虑。”闻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满目慈爱地笑着道,“但是,欢喜宗内,是否有其他毒蛇呢?”
“...您?”
闻栩抬手在唇上摁住一指,笑问:“修习小荷剑,必先祛了那丁点儿恻隐之心,对人、对事,更多的,却是对己。他如今进境已与本座相近,可见他这些年必是吃了不少苦,对自己也毫不手软,至于他旁边那道士,想来也只是他糊弄人的障眼法——这般辛苦,何至于此?”
闻竹觅低头:“竹觅不懂。”
“也罢,你不懂才是好的。”闻栩收回在他发顶的手,借着广袖的遮掩轻轻一捏闻竹觅雪白的手腕,“你不必懂这些,吃点苦便能跟本座叫板,是他命好,竹觅却不一样...乖孩子,本座该给你姐姐赐一把剑,木剑铁剑铜剑,你说要哪样的好?”
闻竹觅沉默片刻,款款下拜,轻声道:“竹觅,谢父亲抬爱。”
闻栩轻轻一叹,余声悠长:“乖。梅寻有你这样的弟弟,实在是人生大幸。可惜,本座答应过你,是不能告诉姐姐的,对吗?”
“是。”闻竹觅面色镇静,声线却微微发颤,“父亲一言九鼎。”
旁人看不出门道,当事人却是心知肚明。
闻栩心惊萧漱华进步神速的同时,萧漱华也不免叫苦不迭。他本以为闻栩这么多年醉溺酒色,早就将老本亏了个精光,谁曾想竟还有如今本事,分明也是多年蛰藏,难怪他敢公开和清如道君叫板,原来本就有恃无恐,实力不俗。
却只怪他心浮气躁,根基不稳。
狡兔三窟,何况闻栩那般数十年的油皮子,哪里是轻易便可招惹的。
连他也想明白的道理,孟无悲自然更是明白,萧漱华频出奇招,于剑道上注定有大作为,却输在童子功并不扎实,稍与实力强横些的人对上,便可见他内力不济的短板。
孟无悲此次生怕他莽撞行事,受伤也无人看护,因此只战至十二名,连宋明庭也不去挑战,一心看顾萧漱华。而萧漱华不负所望,果然乘兴而去,带伤而归,如此这般还有脸和他发笑:“原来闻栩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孟无悲冷着面色,伸手递药,“把你打个半死。”
“那又如何?试了底了,不足为惧,下一回就冲着他项上狗头去。”萧漱华哼哼唧唧,自觉地脱了衣衫,却听孟无悲反问:“你做什么?”
萧漱华道:“你不给我上药?”
孟无悲:“......”
他本想将“不”说得斩钉截铁,却恰好对上萧漱华一张犹带淤青的脸,凤眸含泪,即使知道这厮是故作此态,孟无悲也只能微微咬牙:“脱了。”
萧漱华喜笑颜开:“好。”
等他衣衫落地,孟无悲口中喃喃念着“轻浮造作”,却不得不睁着眼给他上药,孰料入眼却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光洁如玉的背脊,反而是一大片错乱爬亘的旧伤——狰狞如恶毒的诅痕,蜿蜒绵长地布满萧漱华整块肩背。
萧漱华最是爱美,素日连被蚊子叮了也要咒骂三天三夜,谁的刀剑敢伤了他的皮囊,那就是奔着死去的。
可他竟然从来没有说过背上的这些伤。
而孟无悲久不动作,萧漱华心下莫名,便耸耸肩膀:“干嘛呢,好冷啊。”
孟无悲犹疑片刻,还是问:“这是什么?”
只看痕迹,必定是许多年前的伤了,瞧着像是鞭伤,当时一定是抽得皮开肉绽的,可用刑的人大都用力均匀,少见这样深浅不一,错乱无章的打法,而且不知得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才会打成这样数十道的鞭。
萧漱华身形一僵,暗骂了一句,连忙拢回衣服:“我忘了这茬了。没事,吓到你了?”
孟无悲摇头:“谁打的你?”
“谁敢打我?”萧漱华低头扣上颈扣,笑道,“你担心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伤,只看脸,我好不好看?”
孟无悲却不被他带偏,锲而不舍地追问:“像四五年前的旧伤,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
萧漱华索性推开他,随口糊弄:“我们认识之前的了,又没打出内伤,你操什么心。”
孟无悲沉默片刻,忽然问:“看上去,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萧漱华微微一颤,孟无悲便知道,答案已呼之欲出。
即使他也千万个不情愿,但他向来直率,还是决定主动揭开这块遮羞布。
“...是辟尘门吗?”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却不回头,感觉到孟无悲捉着他手腕的手,也不发火,只是问他:“你是想说谢谢还是对不住?”
“......不知道。”
萧漱华便接着道:“那你还是别说了,这两句我都不想听。”
“我想听什么,你其实是清楚的。”
孟无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药膏,低声道:“道君说过,贫道天生...薄情寡义......”
萧漱华听了多年这番论调,平时都能一笑置之,这次却莫名生厌,又觉得自己最丑的东西被他看了个干净,倒像他多年前便情根深种,同行的岁月都成了早有预谋,不要脸的倒贴。
故而萧漱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手,寒声骂道:“你薄情寡义,我也薄情寡义,谁拖谁后腿了?就这么凑合着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贫道...”孟无悲动了动唇,“对不住。”
萧漱华摇摇头,展颜笑道:“哪能赖你。你是死于社稷死于苍生就能含笑九泉的大义,不知足的,是我这个小人。”
孟无悲不知该做何回应。
他们相对沉默许久,萧漱华勉强平息了脾气,正想如往常一样开口打破尴尬,却听孟无悲难得地率先开口,轻声问他:“你内力有缺,境界凝滞,且先归去山中修行,何如?”
萧漱华便猜到他是要翻过此页,便也借着台阶下来,笑道:“好啊,我也好奇山里是怎样个生活。”
☆、65
辟尘门向来戒备森严,山中山外少有往来,加之实力强横,处事又向来公允低调,因此数年以来,少有外人会主动招惹上辟尘门,辟尘门人也大都苦求剑道,却无杀心,招式虽滴水不漏,真正的生死比斗便容易落于下风。
但辟尘门并不以此为耻,相反,他们更认为这是因为门中上下一心,祥和宁静。
辟尘门虽求剑道,却少见剑光。
因此剑光轻袭而至,正在山道上消食散步的清如侧身避过,扬手一甩拂尘,正想发作,恰好听见剑影掠面后的一声娇喝,竟是无欢打他身后执剑袭来,清如当即敛力收掌,不敢伤她根基,只在她肩上一点,无欢却不见寻常玩闹的意思,点酥剑宛如白蛇吐信,杀气四溢。
“无欢!?”清如看出她杀心炽盛,只能翻袖探手,一把夹住她的剑,“你这是做什么?”
无欢双眸通红,一字一句道:“辟尘门规第九条,战胜掌门者,即为出师,可离开山门。”
清如一愣,才想起辟尘门竟然当真有这条规矩,但千百年来敢真刀实枪地对亲师父这么下手的徒弟倒是真的就出了这么一个,清如再看她眸色清亮,绝不是被人蛊惑的模样,倒是清明得很,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清如本还想问她是何用意,再看她满身霜寒,杀气凛然,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不久前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的萧漱华,清如“你可知道,离开山门意味着什么?”
无欢的剑这才现了点停顿的意思,拂云身也随之现出破绽,清如当即伸手一擒,揪住她衣襟便往怀里带。
这孩子近几年长得快,明明是个姑娘家,身量竟已高出清徵一个头,比之清如也相差无几。清如将她手腕锢住,却也想不出能怎么教训她,十五六岁的孩子最不好管教,又是个闺女,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清如向来脾气好,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和她掏心掏肺地谈个少女心事,于是牵着无欢就地一坐:“说说吧,你是想干嘛啊?”
无欢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低着头不言不语,以沉默作为抵抗。
清如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声,再次挑挑眉,问道:“让为师猜猜...这次下山遇上心爱的郎君,想下山还俗相夫教子了?”
“不是!”无欢最受不了别人拿情爱之事和她玩笑,当场梗着脖子顶嘴道,“我要下山,不需要理由!”
清如颔首,循循善诱:“是啊,你要下山,为师也不会拦着...为师比你师祖可要开明得多,只要知道回来,下山玩玩,叫清徵陪着你,也无伤大雅。”
“我要下山。”无欢扭过头,小声道,“我也要去试剑会。”
“嗯?”
“我要让他们知道,萧漱华算个屁,就他这种档次的妖人,姑奶奶动动指头就能一剑一个!”
清如笑问:“是吗?”
无欢被他问得一噎,急道:“我就是下山太少,如果当初下山历练的是我,萧漱华早就被我一剑杀了!”
清如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才说:“是,如果当初是你下山,萧漱华也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而为师...也应当可以让位了才对。”
“师父?”
“你可曾看见无悲那几场?”清如垂首捻指,叹道,“内力精纯,心境稳固,他...周身的锋芒,从来没有这样...收放自如。你看他最后止步前十之外,却一直留有余地,恐怕实力不输萧漱华。而闻栩......世人都低估了他,只这一战,萧漱华能逼他至此,便绝不会在贫道之下。”
无欢身形微晃,心下震惊,嘴上却还强撑着问:“他们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
“错了。”清如摇头答她,“武道虽无所止境,但如今的江湖,若是真正的天才,三十年便足够独步天下了。”
无欢脸色一厉,点酥剑忽然点地而起,剑尖直掠清如面门,却见清如声色不动,身形陡然飘忽飞去数尺之后,惋惜道:“无欢,你真的不愿回头吗?”
“您还没告诉弟子,出师之后会怎样?”
清如神色无悲无喜,静然道:“辟尘门从来没有出师的弟子,只有背叛师门的弃徒。”
“......啧,”无欢秉剑逆风而上,双眸清澈,盛着少女绝不退缩的倔强和傲狂,“那就请师父,弃了无欢!”
清如劈手夺下她剑锋,终于发怒,斥骂道:“胡言乱语!为师如今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便是将来的辟尘掌门,弃了你?你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你肩上是偌大的辟尘门,莫说是你我,任何人都别想轻易言弃!”
“可他弃了!”无欢也被激了火气,当即不管不顾,尖声骂道,“孟无悲跑了!他不要我们了!他不要辟尘门了!”
清如微怔。
无欢乘胜追击,满眼坚定:“你坚守的辟尘门,在孟无悲眼里就是个累赘。而在我眼里,亦然。”
“啪——!”
清如立在原地,颤抖着收回手,看着面前偏首不言的无欢,他忽然看见无欢侧脸逐渐显现的红肿,右手掌心这才迟钝地爬上一大片麻痒和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