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悲和无欢于他,都如亲生子女一般,清如多年以来,从来不舍得打骂,加上孟无悲天生早慧自律,小小年纪便扛起门中内务,加上清徵从旁辅佐,门内上下竟然过得还算不错。
无欢性格顽劣,偏偏最服她师兄,从小就跟在无悲后边,简直就是个小跟屁虫。后来无欢开始学剑,那时他便发现无欢杀心过重,远超凡人,若说这小妮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却和孟无悲一般出身,都是灾荒之后的孤儿罢了,清如左思右想,也只能自我安慰说她是天性如此,和他的教育无关。
可他们再怎么冷淡疏离,再怎么乖张暴戾——清如想,他们毕竟是他的徒弟。
是他的家人。
是在漫长无趣的山居生活中,是在艰难崎岖的剑道求索中,清如道君赖以为生的一点温情和乐趣。
他一个都不想放弃。
“无欢。”
无欢没有抬头,她只是状若无事地抬手擦过左脸。方才清如实在是气得太狠,毫无留手,非但把她脸抽肿了大半,嘴角还渗出些许血迹,这是清如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无欢第一次被孟无悲以外的人打伤。
“无欢,”清如顿了顿,尽力平稳气息,艰难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辟尘门是你的根,不可能说断就断,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
无欢沉默片刻,发问道:“可我烦了。”
“什么?”
“我说我烦了。”无欢接着说,“我明明不比他们差,凭什么被世人吹捧的就没有我。”
清如满脸错愕,惊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无欢面不改色:“很失望?可我就是个俗人。名,利,酒,色,我一样都戒不掉。这些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就能改变的。既然你也不认识我爹妈,那怎么能知道我爹妈不是赌徒流氓一类的渣滓,或许我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你把我关在这里,才是要我死。”
“...你!你何必这样糟践你父母!”清如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必说了,回房后让清徵给你找点药。多漂亮的小姑娘,平白无故肿成这样,让外人见了丢人。”
无欢讥讽地反问:“外人?辟尘门还能有外人?”
清如被她一噎,正想应答,却听无欢接着道:“我没胡说。这辟尘山,我守腻了。掌门谁爱做谁做,少来祸害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出风头,我也要出风头,这山,我是下定了!”
“你休想!”
清如猛地回转身来,望见无欢一双杏眸里灼灼的光彩,他忽然一愣,数十年的记忆中,他极少看见辟尘门中有谁眼里会有这样的光彩——一种野心,换言之,一种希望。
辟尘门年年平安,人们几无斗志,清如不是固守成规之人,也曾想过打破规则,带领全门上下出山入世,然而辟尘门虽由他做这掌门,却不代表没有别的长老,与他师父一辈的几位长老如今闭关不出,说话却还有分量,何况辟尘门的弟子们大都习惯了山中生活,对红尘俗世多有排斥,像无欢这样渴求下山的,竟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们出了太多的天才,又太多年没遇到过劲敌,于是这些天才都就此沉睡,除非成为掌门,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孟无悲醒了。
如今,无欢也醒了。
清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才四十出头,在孟无悲下山之前,他还是前十中最最保养有方的人,薛灵妙在世时曾笑他面如好女,仿佛那些抢了江问知的驻颜丹的夫人,丝毫不见老态,而薛灵妙、江问知殉道,孟无悲下山,短短几年间,他已双鬓星白,眼尾细纹盘桓。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在一朝春和里拜别师长,独自下山,不慎冲撞了山脚的一对男女,其中少女足缚银铃,坐没坐样地骑在白马之上,颐指气使地睨着他骂:“喂,傻道士,你惊了本姑娘的马,识相的就赶紧赔钱!”
牵马的少年笑得温润无奈,向他拱手道歉:“我这妹妹放诞无礼,还请道长见谅。”
“胡说八道!谁是你妹妹!”少女一跃而下,捉住他衣领,转头看向满脸怔愣的清如,“哈,你是辟尘门下来的吧?这一届的首徒?喏,看清楚了,他是江问知,我是他妻子,以后要叫我江夫人!”
后来江问知因着一手绝妙的医术,逐渐在十三州声名鹊起,人尽知他性情疏离冷漠,而谁也不记得,如此圣手也曾眉眼弯弯,牵着白马,小心翼翼地护着马上的薛灵妙,原来他也只是一介春风少年郎。
无欢道:“你关着我究竟有什么用?是为了你的辟尘门,还是为了你的老年?”
清如静默不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哭啼,原来是当年已成天下第一的薛灵妙还像少女时一般皱着脸,正把一名哭闹不休的女童往他怀里塞:“拿走拿走,吵死我了!”
江问知笑着牵住她手:“说来问川收徒的是你,嫌小孩子闹腾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才好?”
薛灵妙撇着嘴道:“我要乖的,特别懂事的那种。唉,清如家的小无悲就很不错。”
“福生无量天尊。想都别想。”清如面无表情地顺手捞过女童,抬眼一瞥,“这孩子根骨不错,收下也不埋没了你。”
薛灵妙却不满意:“什么,这比小无悲可差远了,还吵得很,唉,烦死了!”
清如无可奈何地把那孩子推回给江问知,敷衍道:“那就送回家里吧。”
“送不回去了。”江问知摇摇头,“问川今年又是大旱,这一批灾民都没能进明州,这孩子的爹娘,都不在了。”
另两人这才沉默,薛灵妙却见惯了生死,虽然知道不能多说,但也不会轻易动她的恻隐之心,犹疑着问:“那,就丢在这儿?”
“...罢了。”
清如叹一口气,无奈地望向身边狼心狗肺的两位知己,最后还是只能认输,他虽是出家人,却远比不上这两位心狠,决计见不得这么一个孩子被丢在荒郊野外,只好主动道:“辟尘掌门向来可收两名徒弟,贫道收下便是。”
这才正中薛灵妙下怀,当即笑道:“哎呀,那多委屈你啊,这女娃可比无悲差远了。”
清如摇摇头道:“无悲那样的资质心性,本就是万里挑一,可遇不可求。你若真心要收徒,全不必这样苛刻,实则后期用心栽培,她若肯下苦功夫,不见得会比无悲差太多。”
“嘁。”薛灵妙不以为然,见那女童停了哭声,又屈指一弹她脑门,惹得人家继续嚎啕大哭,“依我看,这孩子天生反骨,要么是个出众的小妖女,要么,也就是个俗人。你若想她出众,恐怕便不能教她太乖。”
清如想,无欢这样,也算众望所归,长成了个出众的小妖女,还算不错。
当年他领着无欢回到门中,恰见清徵正跌跌撞撞地跟着无悲习剑,无悲转过头来,神情淡漠。无欢小孩心性,被这冷若冰霜的师兄吓得后退几步,本能地躲去清如身后,却听无悲几步上前,恭敬地拱手问好:“师父。”
清徵好奇地探过头来,可她天生胆子小,只是看了一眼便缩回去,小声地叫了一句:“师兄。”
“都在啊,也好。”清如一眼望去,偌大的校场上,三个孩子俱是一身白衣道袍,个个生得粉雕玉啄,好看得紧,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晴,全无被薛灵妙强行塞给一个徒弟的恼愤,“这是无欢,日后便是小师妹了。无悲,武道之上,你要多多看顾,生活起居,就要仰仗清徵了哦。”
清徵眨了眨眼,不敢反驳,只小声地应了一下。
无悲微微点头:“谨遵师父令。”
“不必这般拘谨,无欢天赋奇佳,不输你俩,你们三人都要刻苦修习,互相督促,不可懈怠。”清如一一摸过他们发顶,笑眯眯道,“你们会是辟尘门永远的骄傲。”
两个女孩还不太懂事,但无悲已沉稳地接过重担,坚定应道:“是!”
清徵也忙跟道:“清徵明白。”
无欢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清如蹲下身来,笑着问她:“无欢,以后你就帮着师兄和师叔守护辟尘门,好不好呀?”
“唔?”
“好好长大,好好学剑。”清如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像是对着天地日月许下承诺,“辟尘门和贫道,会是你们永远的退路。”
无欢有样学样,小声喊:“是!”
原来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清如疲倦地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他也不清楚他关着无欢还能是为了什么了。
清如忽然记起谁说,小孩子的话最不能当真,无论这是重情义的小孩,还是早慧的小孩——却都不能听信半句的。
小孩子最爱撒谎,甚至只是为了一颗糖。
他们吃过糖,甜过一会儿,便忘在脑后。
你却被他们的谎甜了半生,到死都执迷不悟。
“无欢。”清如叹一口气,沉声开口,“为师房中,有一只金匣,你且把它打开,带走里边的东西。”
“那是什么?”
清如答非所问,兀自道,“无悲下山前,曾给你取过一个名字,入世需要俗名,你若不排斥,也可凑合着用。”
无欢略一蹙眉:“他?我才不要。”
“——孟烟寒。”
清如声音很慢,比素日诵经慢了不知多少,可无欢却疑心他还在暗恨把这三字说得太快,以至于他们之间再没有了别的话。
“今日,如你所愿,辟尘门再无‘无欢’。拿过东西,还请你尽快启程。此行珍重,贫道便不送了。”
无欢转身便走,她的拂云身练得好,身法轻妙,倏忽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清如张了张嘴,这才想起自己先前一直想说的话。
他一直想说,对不起,方才打疼你了。
但他又明白,无欢不需要这些,他便不给了,以免平白做了累赘。
不过是少了两名弟子,辟尘门还能垮了不成?
清如叹一口气,缓缓转身离去,依稀听见无欢一声欢呼,快活地和清徵分享她的喜悦,在山的那头传来小姑娘兴奋的叫声,清如忽然记起他的两位友人,当年他们行走江湖,也该是如此恣意轻狂。
毕竟这江湖,谁也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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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和之前每一代辟尘首徒一样,无欢的入世并未给江湖带来什么天翻地覆的变故,是因她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尊重她的师门,低调行事。纵是断交,也是两厢情愿,不必要给辟尘门带去恶名。
因此无欢下山一月后,风平浪静。
下山两月后,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下山三月后,清如想,这孩子一定是遭遇挫折,发现自己水平尚低,不消多久便会灰头土脸地回家来了。
直到那年夏天,问川大旱。
“却说那女侠横冲入府,直把明州凤楼的楼主骇得面如金纸——呔!据说这侠女仿如罗刹,下手狠绝,长相却艳若桃李,不可逼视,不过数十回合,便把楼主封源斩于剑下,凤楼上下无不变色,连忙开仓放粮,救济灾民,问川的灾民涌入明州——你看,今年的明州,可别想太平咯!”
说书人醒木一拍,台下人声鼎沸,纷纷笑道:“诶,这女子武功了得,不知师出何门啊?”
“这个么...眼下还无人知道,不过手法利落,左右不过那几家罢了!”说书人扳着手指,一一细数,“宋家用刀,这姑娘用剑,便不会是宋家。再说这封家,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理儿?还能剩甚么,不过辟尘门或欢喜宗罢!”
他们议论得兴奋不已,角落处的一桌的白衣人抱剑而坐,闻言长叹一声,兀自呷茶。
“道君因何叹气啊?”
问话的人端坐在清如对面,见他神色便猜到清如心情不佳,但清如毕竟也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老狐狸,只是摆摆手,神情平静:“不过在想,这女子性情暴烈至此,实在不利修行。”
“哦?”对方挑眉一笑,温声道,“道君只听这坊间的流言,却不知道这事的真相,怎能如此断定人家的修行呢?”
“福生无量天尊。是贫道鲁莽了,还请宋大侠指教。”
宋明昀拈须而笑,却答非所问:“道君也知我宋家...百年光耀,今夕却后继无人。家弟性子莽撞,犬子年纪尚小,在下却是......不提也罢!只是犬子将满十岁,对辟尘门的辟尘剑法十分向往,在下浅薄,前些日子见到孟无悲孟少侠飒飒英姿,又闻他曾与道君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可惜至今已...不知道君可否赏光,纳犬子逐波做个门生,教他这无上武道,该如何求索?”
清如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只见宋明昀眼底精光,便知道这男人早就把辟尘门的内务摸得门清,这一开口,分明是存了吞并辟尘门的心思!
无悲无欢已离开师门,他若再不收徒,辟尘门才是真正的后继无人。
而当今世上,论起根骨天资,除却无悲无欢,再能进他们这样层次的人的眼界的,实在寥寥可数。
平心而论,清如曾到宋家见过那位七公子宋逐波,若非是宋家出身,单论爱才之心,宋七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就凭他姓宋,若是当真让他做了掌门,辟尘门和宋家,恐怕就再难划清界限——彼时的辟尘门,怎还可能有如今的清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