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贵公子抬爱,只是辟尘门已近没落,怎能如此冒然地误人子弟?”
宋明昀早就猜到他会拒绝,清如这位道君本是比前几任都要年轻,在他初登位时,前几年的辟尘门甚至隐有入世之势,可薛、江二人的死确实给了清如沉重一击,原本对江湖怀着莫大期许的清如道君及时止损,立刻领着全门上下更加彻底地退出了这片江湖。
封闭保守,却可平安。
宋明昀叹一口气:“道君过谦了。方才道君问我明州凤楼一事,在下虽然也是道听途说,但还是自信比这说书的要可信一些。问川大旱之后,朝廷下令,要求明州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尽快调剂城中物资,保证每日都可有足量灾民入城定居,由明川官府辅佐,以保民生。可明州局势你我皆知,向来是官府说了不算,要凤楼首肯才做数,因此凤楼的封源迟迟不愿履职,官府不过是个挂名的,接了圣旨也没粮来放,实在无计可施。那位姑娘当时便杀入凤楼,封源受她威胁,答应一周之内一定放粮,可一周过去一半,粮还未放,这姑娘却被封源约去喝茶。”
“这封源武功平平,人却是个色胆包天的,竟然敢故意灌醉姑娘,谁知这姑娘也是个胆大的,明知道那酒有问题,还真敢喝——可她酒量惊人,喝到后边,逼得封源企图下药。”
清如呼吸微滞,而这片刻的僵硬也被宋明昀纳入眼底,片刻之后,宋明昀带着笑意轻轻启唇:“道君,这姑娘到最后,屠了凤楼上下三十二号人,劫走粮食不计其数,半夜大开城门,流民尽入,令明州近日上下大乱——而有人追问她来路时,她都不言不语,只说自己无父无母。您说,如此能人,该是怎样的宗门才能教出的天才?”
清如默然。
宋明昀道:“可她还是失算了。她手中的弟子剑,在下不才,刚好对辟尘门的弟子剑颇感兴趣,如若不曾看错,那该是辟尘门的遗失之物。不知道君,可有意愿追回?”
清如猛然抬腕,扬手掷出一只瓷杯,势如风卷,宋明昀下意识抬手接住,才发觉里边盛满澄亮的茶水,犹然漂着几片茶,一滴未漏,一片未挪,又听清如慢条斯理地开口阻断了他的话:“您说这么多,一定口渴了。”
宋明昀微微一笑,仰脖饮尽茶水,不再重提。
一个月后,这段时间一直高深莫测的侠女终于被人阻在简都,一身雪白衣裙,斗笠被她自行掀落,眉眼清寒如凛冬霜雪,砭骨的冷意从她一双明眸里陡然射出,直将那群对她好奇不已的江湖浪人定在原地,噤若寒蝉。
“她分明留着长发,插着子午朝向的簪,却对人道了句‘阿弥陀佛’。”
宋明昀写去一封书信,递至辟尘门清如道君手中。
上书:“此女自称,姓孟,名烟寒。”
“师兄?”
清徵微微侧头,不解地看着突然抓住自己正在练剑的手的清如,后者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无事,是贫道失态了。”
“...师兄是在担心无欢?”
清如沉默一瞬,接道:“是。无悲下山,好歹有萧漱华在他身边作伴,萧漱华不似他固执不知变通,他们一道,也可免去许多麻烦。无欢却......罢了,她如今还和你往来吗?”
清徵绞着手指,垂首低声道:“...很久没有来信了。”
清如身形微晃,清徵连忙伸手扶住他胳膊,却被清如轻轻拂开,道:“也罢,不必强求。”
后来的孟烟寒孤军深入,一剑挑下官兵久治不下的问行山匪窝,屠七十六人。
她又独自闯进简都儒府,取了那位德高望重却一直对道家耿耿于怀的儒士性命。
云都欢喜宗的数名弟子在她手下惨死,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被她折腾得乌烟瘴气。
高高在上的宰相府的那块御笔亲题的匾被她挑落,三朝元老的心口被她一剑洞穿。
孟烟寒。
这三个字从未这样被人熟记,短短一年内,她走遍十三州,在每一州都留下一笔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传奇。
她胆大妄为,无拘无束,心中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只管以她心中的正义为尺度,裁决世间的因果善恶,什么树大招风,她一律不管不顾。
她是最锋芒毕露的剑,所向披靡,肆无忌惮。
“那姓孟的算什么女侠,分明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
萧漱华拎着新买的衣物转身回走,忽然听得这样一句,心下微动,好整以暇地扭头去看,轻笑一声,搭话道:“冒昧问一句,这位孟女侠是...?”
原先说话那人本还不耐烦,回头却看见是这么一位美人,立刻笑说:“这女魔头怪得很,谁都不知道她来头,她自己爱说阿弥陀佛,可头发长得很,发饰也是道家那套规制,依我们看,更像个道姑。就这么一年,已经杀了近千人了!”
萧漱华面色不变:“哦?女冠?这年头的女冠...没听说有谁这么厉害啊?”
他说出这句时,便可见到那些路人都陡然变色,萧漱华却还暗暗好笑,心道这群人果然欺软怕硬,若哄他们说些辟尘门的坏话,也就只敢这么怂了。萧漱华等了片刻,没等到跟他一起表演相声的勇者,只得转头去找孟无悲,却见孟无悲刚刚好地站在他身后,目光正定在那群路人身上。
孟无悲是一身的道袍,手执拂尘,神色冷峻,萧漱华这才咽了口口水,堪堪明白了人家为何不再说话。
“......”孟无悲轻轻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买好了?走罢。”
“来了来了,你别冷着个脸呀,都吓着人家了。”
☆、67
孟无悲虽然离开辟尘门已有数年之久,但毕竟曾和无欢朝夕相处,对她性格多少了解,之前听过一些坊间流言,心里早就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一直强压着这份心虚,隐而不发,不想萧漱华竟然真有这么厚的脸皮,敢堂而皇之地在市井之间谈论他俩理应愧对的无欢。
萧漱华见他不肯说话,索性主动问他:“怎么不出声?想你师妹了?”
孟无悲摇头,片刻又点头:“贫道有愧。”
“没什么好愧疚的。”萧漱华转身从一沓书卷里麻利地抽出一册,只翻至扉页,伸指划过一行字,“这儿。”
孟无悲便探头去看,萧漱华似是怕他眼瞎,还一字一句地替他读出声来:“血观音,年龄不详,宗门不详,剑法不详,入世两年余,行踪不定,剑法诡谲狠辣,杀招频出,几无破绽,出剑则必屠一门,结仇良多。至此,战无所败。”
孟无悲默不作声。
“明州凤楼,杀封源,屠三十二人。”
“问行山匪窝,屠七十六人。”
“简都儒府,杀怀恩大师,屠十七人。”
“欢喜宗分署,屠十三人。”
“海州长宁县守程府,屠二十四人。”
“华都风杨县守白府,屠三十六人。”
“......”
实则不消萧漱华多说,孟无悲也知道孟烟寒罪状累累,只是如果要让萧漱华这么一条条地念,恐怕得先给这位祖宗沏壶茶。
萧漱华也发现孟烟寒光辉事迹实在太多,直接得出结论:“若你还在辟尘门中,她杀性这般重,你俩反倒更容易起矛盾。”
孟无悲默然不语,萧漱华就知道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否则提及辟尘门,这迂腐的道士早该端个咱俩谁都别想好过的架子冷着脸驳他,既然默许,萧漱华就当是附和的意思,高高兴兴地把书塞给他,兴冲冲道:“再告诉你,你们辟尘门的确有本事,这才下山多久,你看,这册子可是千机楼写的,虽说这几代千机楼比初代差之千里,但好歹也还算个门面,人家没什么本事,如今名气也不大,可还偏写有面子的名侠呢,除了前十,能被记录进去的在我印象里都算了不起的新秀,而且你师妹没进前十,居然已经有了诨名,‘血观音’,还挺有排面。可见小师妹实力不俗。”
孟无悲颔首,仿佛听不出他的戏谑,认真道:“无欢向来刻苦,天资也不算差,如今成就,还远不止。”
萧漱华经常被他噎住,这次也在意料之中,掀唇笑了几声,便岔开话题问:“你可知闻栩那疯子提的意见?今后每年都要举办一次试剑会,今年也不例外,你我可要下山?”
孟无悲听他说闻栩疯子,就知道身边这小疯子其实还挺兴奋,遂无可奈何地觑他一眼,换来萧漱华故作无辜地一耸肩:“...你想下山,那便去罢。”
他俩不再提孟烟寒,也不去猜闻栩的心思,实则以薛灵妙为首的一干名侠确在江湖上堪为一场盛世,即使薛灵妙殉道时带走不少人,如今亦是不乏武功卓绝的侠客,上有封沉善一代前辈,下有孟无悲、萧漱华一代新秀,而和薛灵妙同辈的清如、闻栩、宋明昀皆非凡俗,闻栩提出每年一次试剑会,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却实实在在地暗暗迎合了不少人的心思。
其中未必不包括萧漱华。
经年之久,江湖中又出了不少引人注目的天才,当年萧漱华的惊才绝艳尚且为人称道,而这些年间的孟烟寒、封沉卿、宋明庭,亦是不可小觑,反观前辈们尽皆销声匿迹,连曾经最最风光的闻栩都低调行事,众人纷纷猜测当初萧漱华挑战闻栩的事已让老狐狸们顿感危机,江湖上恐怕即将迎来一次大换牌。
势力的变更总是伴着腥风血雨,有人退避三舍,有人乐在其中,但因其势不可挡,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无可自拔。
云都。
这两个字总是给人以奢靡醉烂之感,孟无悲常以为萧漱华会对这里厌恶痛恨,可萧漱华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仿佛涅槃之后的凤凰重来俯瞰这处淤泥,随后发出居高临下的怜悯的啧啧声。
矜贵高傲得过了度,却意外地让人难以生出厌恶的情绪。
大约他这样瞧上去便像锦衣玉食宠坏了的小公子,就算是一剑捅没了闻栩,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无法无天成了习惯,对他的纵容自然高出一个度。
可惜这个世人绝不包括孟烟寒。
孟烟寒再看到形影不离的两人时,只差没真情实感地呕吐一声,这还不是为了给前师兄留个脸面,而是怕吓着了身旁的小孩儿。
她是对他们三人的孽缘心知肚明了,试剑会这三字就是他们躲不开的孽债,但她想要世人为她所惊艳,就绕不开这场名正言顺的试剑会。这些年里无数次死里逃生,绝不是心血来潮的自讨苦吃,孟烟寒心中的执念一直明明白白,要出人头地,要青史留名,要一剑拿了萧漱华的命。
确切地说,是干净利落地宰了萧漱华,再顺便出人头地,捎带着青史留名。
“孟烟寒?”
孟烟寒看也不看身边这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敷衍般地摆摆手:“嗯嗯,这就走哈,别催别催。”
小孩儿皱着眉头,不大耐烦地问:“这么好看?”
恰好孟无悲和萧漱华吃完了堂食,起身回去自己房间,孟烟寒这才念念不舍地把目光从孟无悲的背影撕下来,故作镇静:“什么?”
小孩儿道:“咱们已经跟踪他俩整三天了,是熟人就上去打招呼呗。”
孟烟寒骂他:“小屁孩子懂个屁,打什么招呼,不熟。”
小孩儿莫名其妙挨了句骂,换成别家孩子被孟烟寒这么凶神恶煞地骂一句,早该委委屈屈地泪眼婆娑,但能让孟烟寒留在身边的孩子自然也不是凡人,不过挨了句轻飘飘的骂,比起孟烟寒揍他那架势已温柔了不知道多少了。
“那我们也住这儿。”
孟烟寒险些被一口酒呛住,接连咳了好几声,气愤地猛一拍桌,引来周围人侧目,她瞪着眼望回去:“看个屁,吃你们的饭!——鸡毛崽,你......”
被她叫鸡毛崽的小孩儿面色不改地张口:“天下第一的血观音要吃小孩啦。”
孟烟寒:“......”
她也知道自己恶名颇盛,止小儿夜啼只是用途之一,吃小孩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但是个屁!
孟烟寒恶狠狠地一薅鸡毛崽额头上的碎发,怒道:“要跟你说多少遍,老娘现在还不是天下第一,能不能低调点?”
鸡毛崽:“...噢。”
孟烟寒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能跟个孩子计较,忍了会儿脾气,便问:“你发什么疯要住这儿?”
“帮你寻亲。”
“我寻个毛,都说了没爹没妈没兄弟,少自作聪明,咱们吃饱了就走。”
鸡毛崽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要住这儿,单纯就想欺负欺负孟烟寒,见她这么坚决,也不再戏弄,付了饭钱便缀在孟烟寒身后走出客栈。孟烟寒出了店门,忽然回头看了眼客栈的名儿,自言自语道:“呸,敢让那妖人住,真不怕恶鬼索命。”
鸡毛崽冷笑:“跟着你不是更怕索命吗。”
孟烟寒屈指把他脑袋敲了个爽,恶声恶气道:“老娘杀的都是该天杀的东西,天瞎了老娘不瞎。”
萧漱华从二楼的窗户看着他俩走出店门,才缓缓合上窗户,笑道:“呆子,你师妹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住?”
孟无悲兀自打坐,并不理他。
萧漱华故作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一定是怕自己杀孽太重,冤魂缠身,恶鬼索命时牵连了无辜的师兄。”
孟无悲对他这张嘴可谓了解颇深,对萧漱华那套伤人心的言谈路数深谙于心,多年经验总结,自知最好的手段便是不理不睬,萧漱华果然落得无趣,恹恹地走去一旁给自己倒了杯酒,孟无悲才道:“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