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几日,眼看天色又暗了下来,太子本来昏昏欲睡,接着就听见房门开锁的声音。
一盏宫灯照着进来,是喜平。
后面进来的人让太子精神一振——秦王。
“五弟,你回来了?!”太子急道,“何安那个逆贼怎么样?斩杀没有?!快让这个奴才把我放开!”
赵驰一笑:“给太子松绑。”
喜平应了一声,上前割断了绳子,把太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这几日吃喝拉塞都在这屋里,臭气熏天,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太子的模样。
等太子坐定,赵驰才开口道:“父皇殡天了。”
太子一怔:“我知道。”
“太子哥哥怎么打算?”赵驰问他。
他这话让太子有些犹豫起来:“五弟……你什么意思……”
赵驰一笑:“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父皇的建储匣已经找到了,遗诏上未来的国君是我。”
赵逸鸣一惊:“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那天郑献为父皇写遗诏的时候,是我的名字!我是太子,你——你——”
赵驰在他对面坐下,安静的看他。
“所以……二哥是知道建储匣里装了什么样的圣旨?”赵驰缓缓问他,“这天地下,只有皇帝、郑献和二哥,你们三人知道了。”
赵驰叹了口气:“哎。若是这样……我该怎么做呢?”
赵逸鸣浑身气得发抖。
接着他发现自己开始没来由的恐惧。
这让他抖的更厉害。
“五弟……你……你想要什么?你让我当皇帝,我都给你?”赵逸鸣开口,“摄政王、对!摄政王怎么样?!届时整个朝纲都有你把持,你就是九千岁。”
赵驰笑吟吟的看他:“我其实只操心兰家那个案子。”
赵逸鸣干笑一声:“那又何难。兰贵妃本身就是被冤枉的,要不是万贵妃当时设计陷害她,后面的事儿根本不会有。兰家惨案更是先帝纵容才导致。这都跟我半点关系没有……你要杀谁,要诛谁的九族,我当了皇帝,统统帮你做!”
“那这不是太麻烦二哥了吗?”
“不麻烦,不麻烦。我终归是嫡子,正统。你一个宫女之子,当皇帝名不正言不顺,我做了皇帝,你做摄政王,还不是天下在你掌控之中。”赵逸鸣仓皇的说,说到最后求生的欲望让他失态,什么不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赵驰瞧他。
有点怜悯。
“所以……整个事情,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二哥还是袖手旁观了是吗?”赵驰问他。
赵逸鸣一怔。
接着就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胸膛。
生的气息被切断了。
他说不出话来,一开口就有血从嗓子眼里往出冒。
赵驰道:“自己的仇,自己报,就不劳烦二哥了。”
他走到配房的院子里,何安已经让喜平端了盆温水在那里站着,见他过来,沾好了湿的帕子给他擦拭了双手。
“太子失心疯,知道陛下最后定下来的储君是我,冲入紫禁城丧心病狂杀了父亲妄图夺位。幸好厂公带人围追堵截,才没让他得逞。”赵驰道,“后来太子走投无路之下自尽了。”
何安听他说完,应了声是。
“明日上朝便是这么个理儿。”何安说,“史官那里也是这么个记法儿。”
喜平进去收拾屋子,何安便随着赵驰出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
端本宫外面步辇等着。
“殿下今晚上睡哪儿?”何安小声问他,“养心殿那边奴婢已经差人收拾好了。”
“你陪我过去吗?”赵驰问。
何安嗯了一声:“今夜奴婢为殿下守夜。”
“不坐步辇,我们一起走走。”赵驰说完,牵着他的手,在雪地上走过去。他们顺着端本宫,走到了皇极殿前的广场。
广场里安静的很。
月光照的一片光洁。
“殿下很快就要皇极殿登基。到时候,我就站在您身后,瞧着文武百官三跪九叩的大礼”何安说,“从此以后,就不能叫殿下了,要叫皇上了……皇上,陛下……您以后就是我的主子爷了。”
赵驰笑看他:“总觉得厂公比我还高兴。”
何安不好意思的一笑:“不瞒您说。以前怎么好直接叫您声主子。那叫人听去了多不好。叫人忌惮您。如今这好日子来了,我往后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任他们说去。”
“厂公不怕被人骂奸佞?”
“本就是奸佞。没什么怕的。”何安说,“当太监的谁不被戳脊梁骨。可……只要是您说要何安做佞幸,我便做了。”
他们走到了广场的正中。
赵驰停了下来,问何安:“我想把西厂取缔。”
何安一愣,觉得也是正道,点头道:“也是,西厂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了。两厂相斗,于朝廷无益。”
“御马监掌印的大印,你可愿意交出来?”赵驰又问他。
何安毫不犹豫:“这印本就是您为我谋来的,交出来有什么关系。”
“那你既不是掌印,又不是厂公,未来怎么办呢?”赵驰瞧他单纯的样子,忍不住逗他。
何安想了一会儿,问:“那……那奴婢能不能在您身边做个伴伴。别的不行,端个茶倒个水,伺候主子起居,还是可以的。”
赵驰摇头。
何安眼神终于暗了下来,他觉得主子要处理他是意料之中,但是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那主子让奴婢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他最后有点不情愿的说,“就、就离您近一点就行。最好每天能瞧着您一眼。”
“是不是最好还能跟我说两句话?”赵驰又问他。
“嗯。要是能近点儿请个安那是再好不过。”何安不疑有他。
赵驰瞧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我这里真有个差事要给厂公了。”
何安一喜:“真的吗?主子给我什么差事?”
“司礼监老祖宗的位置还空着,东西厂合并了也群龙无首。缺个正三品大员。这个差事吧,虽然遭万人唾骂,就是离我很近。何公公考虑吗?”
何安怔了怔。
那王阿……
糊涂了,王阿自然是不可能再坐这样的位置。
主子自然是要把这些无上权柄授给自己的。
“何公公不乐意?”赵驰笑问。
“不是不是,我我、奴婢开心死了!”何安连忙跪下谢恩:“奴婢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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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踏空
“老祖宗。”南华殿现在的殿前太监轻声细语道,“万贵……娘娘想求见陛下。这……”
何安放下手里批红用的毛笔。
“说起来,还真是忘了这么个人。”何安道,“东西六宫锁了多久了?”
他这话是问的喜乐。
“自陛下登基到现在有十多天。”喜乐说,“加上之前的日子,算起来有快一个月了。”
“把后宫收拾收拾,先帝的妃子们都赶去守陵。”
南华殿的太监有点急了:“老祖宗,这可使不得呀。娘娘真的是想见陛下,她、她……您不知道,自从仁亲王没了,她就疯疯癫癫的。说是再见不到陛下,她就投井自尽!”
“……”何安瞥了他一眼,“一个疯妇你都看不住,要你何用。”
那太监吓得浑身一抖:“老、老祖宗饶命。”
何安懒得听他求饶,唤了喜乐过来,坐着轿子去了大内。到了玄武门又换了步辇,身后跟着一群司礼监的小太监,所到之处,宫侍们纷纷躬身行礼。
这排场不可谓不大。
步辇左边跟着喜乐,右手边是喜平。
走了阵子,何安问:“坤宁宫那边怎么样?”
喜乐说:“那位沉得住气。太子没了,当天她就知道,这些日也不见怎么地,吃斋念佛的,一切照旧。怕是等着当太后呢。”
“那是的,比起死了的儿子,她总还能混个太后坐坐。可这太后的位置……那也不是这么好坐的。”
*
乾清宫现在还尚且入住不了,赵驰最近都在养心殿处理政务。
何安在外面下了步辇,又从喜乐手上接过批了红的票拟,跨门进去,就瞧见白邱正从里面出来。
白邱见着他,抱拳道:“何掌印来了。”
“白先生。”何安瞧他一身道服打扮,“白先生这是要作甚?”
白邱一笑:“来和陛下道别。”
“道别?”何安一愣,“白先生要去何处,几时归来?”
“我在京城本身就是为了辅佐陛下,如今任务已然达成。就回倾星阁去了。不会再回来。”
“这是真要走?”何安有些不太明白了,“苦日子都熬过去了,白先生跟着陛下多年,如今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时机。白先生年龄虽然不大,入主内阁做个大学士也是没问题的。若是先生担忧陛下那里,咱家替你去说。”
“入仕非我所愿,爵位、官职、甚至钱财也不是我所追求的。人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实在等待不得。正我行李收拾好了,下午就走。巧遇上掌印,如此就别过了吧。”
何安犹豫了一下道:“若未来有什么难处,来找咱家,咱家必尽力为白先生谋划。”
“多谢掌印。”白邱笑道,“告辞了。”
说完这话,他竟不等何安再说什么,飘然离去。
他那背影有几分洒脱,让何安想起了天算子。
何安竟然内心里生了些许的艳羡之情。
他也好。
陛下也好。
这辈子怕是要跟这紫禁城拴在一处,再分不开了。
*
目送白邱离开,何安在养心殿正殿外等了片刻,便被召了进去。
赵驰坐在龙案后,他今日穿了身酱紫色云肩通袖龙襕直身,又带了翼善冠以点翠龙纹金丝装饰,整个人显得精神挺拔。
本在奋笔疾书,见何安进来了,遂抬头一笑:“老祖宗来了?”
他上下打量何安。
何安这如今换了御赐的蟒袍,一身曳撒紧紧束着他纤细的腰,盈盈不堪一握。深红色的衣服衬托得他脸色白皙,又粉里透红。
何安捧着那叠票拟,修长的双手扣着下端,只露出些尖尖的手指,像是青葱似的可爱。他垂首而立,几率不太受拘束的绒发从后颈那里冒出来,卷成蓬松的小卷儿,让他平添了几分慵懒的神色。
赵驰靠在龙椅上,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瞧着何安躬身近了,然后有些羞怯的看了他一下,又很快的垂下眼睛:“主子,奴婢把这几日的票拟送过来了,有些简单的奴婢就批了红,剩下的还得请您过目了再定夺。”
“好。”赵驰心猿意马,“别拿着,累得很,放着吧。”
何安嗯了一声,把票拟都放在了龙案一角。
“主子……还有一事。”何安道,“刚万贵妃娘娘那边差人过来……说娘娘想见您一面。”
赵驰一怔。
万贵妃……
“南华殿的太监过来说,万氏一直闹,疯疯癫癫的,不成体统。这两天尤其凶。”何安道,“这事儿若是传到前朝里,怕是也不太好。”
“也是该见见她了。”赵驰站起来道,“走吧。”
*
南华殿离栖桐宫并不算远,进了东六宫,左右挨着。
南华殿的太监开了锁,宫门打开,那里面虽然与平日无异,总让人察觉出一种颜色已经暗淡下来的错觉。
万贵妃坐在池塘边,披散着头发哼歌,用孔雀羽毛打水花。
听见动静,万贵妃回头瞧了瞧他,她头顶发心里有了斑驳的白发,面容也似乎一瞬间苍老起来。
“皇帝来啦?”她笑道。
赵驰无数次的想到过这一刻。
他想过这个时刻,也想过自己会对她说什么。
但是他一直没想到应该讲什么。
他看了看这个似乎是自己的母亲之一的女人。
“前朝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赵驰说,“万家这些年来作恶多端,盘踞在大端朝的龙脉上。不会有好下场的。”
万贵妃倒很平静:“我的儿子都没了,万家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十三也是你儿子。”赵驰道。
万贵妃一笑:“他自幼就送出宫去了,我几乎没怎么跟他亲近过。也许是我儿子,可是终归不是老七。老七没了,我的心就死了。”
她咯咯笑着:“你不就想看到我这样狼狈吗?怎么样,让你瞧见了!你高兴不高兴?这是不是你要的!”
赵驰说不上这一刻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对何安道:“咱们走吧。”
他转身要走,万贵妃的疯病顿时就犯了,扔了羽毛扑过来,抓着他的衣摆问:“赵驰,你真的这么狠心!我俩的情义呢?难道都是作假?!你杀了老七,还要灭我满门。你这么对万家,还要这么对我?!”
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并不多,然而印象最深的,最久远的也许就来自这个女人。
兰家覆灭的那个晚上,他走投无路之下,来了南华殿。
——五皇子多大人了,还落泪。本宫能帮的自然会帮你。
——兰家的事情本宫可管不了,但是只要是驰儿求本宫,本宫定让你母亲在冷宫里不至于受罪。
——驰儿还是好好的想一想,圈禁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啊,这辈子……都跟这后宫的女子一样,圈在四角的天空里,再出不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