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驰在发呆,何安已经怒了。
他瞥了眼喜平:“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娘娘拉走。”
喜平应了声是,与殿内太监一起,把她往后拽。
万贵妃哭的撕心裂肺:“别拦我!谁敢拦本宫。放肆的狗奴才!你们敢——!何安你敢!”
何安冰冷冷道:“娘娘,您在御前如此失仪,奴婢不得不如此。”
万贵妃狼狈不堪的被拽开老远。
“赵驰!你没有心!你禽兽!”
赵驰叹了口气,抬脚走了南华殿。
旁边就是栖桐宫。
赵驰瞧了瞧已经衰败下去的栖桐宫,它大门禁闭,自兰贵妃走后再没人入住。斑驳的朱墙、暗淡的金门、还有翻出院墙的那些树枝……都像是这宫中的日子,稍不留心就被吞在了记忆中,再寻不回来。
很快的这南华殿也会迅速的衰败下去,像是没有了生命一般。
里面万贵妃的声音闷了下去,像是被人捂住。
过了会儿何安带着喜平出来了。
“陛下……”何安轻声唤他,“万贵妃娘娘如何处置。送到冷宫里去吗?”
“不急,就让她在这里待着吧,落了锁,与冷宫何异。”赵驰道,“她的报应,已经来了,有些时候,活着怕是比死了更受折磨。”
他们离开了这处冷清的宫殿,头也不回。
夜色刚来的时候,何安让尚膳监送了晚膳过来,刚让人布上菜,喜乐就进来报:“皇上,南华殿那边儿……走水了。”
何安一愣,回头去看赵驰。
赵驰下了榻。
两人走出养心殿,往东六宫的方向看去。
已经黑暗的苍穹下,南华殿的位置上盘旋着浓烟滚滚。
亮腾腾的火焰烧上了半边天。
太监宫女们嚷嚷着走水啦走水啦,混乱之中劈啪作响的木头炸裂声在养心殿都能听见。
赵驰在火光中回头去瞧何安。
他有些怔忡。
赵驰将他揽在怀中,何安浑身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
“害怕了?”
何安摇头:“不是……”
“不怕。”赵驰道,“有我在。”
何安回头瞧他,笑了笑:“我知道。”
万贵妃的穷途末路,并不只发生在她一人身上。她曾荣宠一生,荣耀加身,万家也曾位极人臣,可最后依旧落得这般结局。
上面走着钢丝,下面刀山火海。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这宫里就像是住着个吃人的怪兽。
什么时候……轮到他呢?
*
前朝后宫的清洗都轰轰烈烈的进行着。
万家的倒台预料之内。支持皇后的内阁首辅於睿诚也告老还乡。空缺出来的一个大学士位置倒莫名其妙的安排了国子监下面的博士周元白任职。原本支持了太子和仁亲王的大呼倒霉。谁知道中途窜出个老五继承了皇位。
何安原本以为,这些事儿尘埃落定了自己也能得个清闲,没料到司礼监这位置比御马监更难做,忙得不光没时间吃饭,连跟皇上打个照面儿都难上加难。
转眼就快要立春,何安刚忙完了事儿准备要睡下,就听见有人在院外叩门。
喜乐骂骂咧咧的去开门一会儿就见喜乐带着董芥回来了。
何安一惊,还没开口,董芥就跪地道:“何爷,求您救救老祖宗……不,求您救救王公公吧。”
“怎么了。”何安问,“是王阿那边出事了。”
董芥道:“自从师父被送去看守内教场,一直都安分守己的,未有僭越之心。求您救救公公。”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听人说……”董芥擦了擦脸上的泪,结结巴巴道,“皇上要杀公公,圣旨都在龙案上摆着呢。”
第六十七章 麻雀
“胡说。”何安道,“陛下的圣旨写了什么,你们怎么知道?况且陛下要处置个内臣,需要下圣旨?”
董芥咬了咬嘴唇:“不管是怎么知道的,求您了,何爷,救救我家师父。”
何安犹豫,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
“何爷,我家师父虽然说是做的事情十恶不赦。可是当初可是为了救您啊才走上这条路。之前陛下登基那圣旨可也是师父所为,您、您可真这么狠心?”
何安恨铁不成钢的瞅了眼董芥。
“平日里那么稳妥个人儿,怎么这会儿糊涂了?”他道,“圣旨这种胡话这会儿能说吗?为了救你师父什么都敢乱讲?”
董芥一惊。
他垂下头,在地上跪着半晌,肩膀抖动,哽噎起来:“那、那师父是不是就没救了?您与陛下那么亲近,这事儿也不能求吗?”
屋子里就剩下他微弱的哭声。
过了好一阵子,何安道:“你先别急,这夜都深了,各宫各殿都落了锁。难不成为了这事儿还要夜闯养心殿不成?明日清早咱家就去求求陛下,兴许还有指望。”
董芥一喜,连连磕头道:“谢谢何爷,谢谢老祖宗!”
喜乐把人送了出去,回来就瞧见何安坐在床边发愣。
“师父,要不睡下吧。”喜乐道。
何安过了好半天才瞧他:“喜乐,你说陛下会不会听咱家的。”
喜乐一笑:“嗨,您现在是什么人,您说话不管用,这天下可没人说话陛下会听了。”
“……就怕这个。”何安道,“就怕这个啊。”
“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喜乐道,“您对陛下的千般心思,徒弟们都瞧在眼里,陛下也是瞧在眼里的。您要把心放宽啰。”
“人是不是就这德行。怎么都不知足。”何安道,“以前跟陛下都偷偷摸摸的,天天就想着等陛下登基了,日子就好了。可如今……咱家心底怎么这么乱呢?”
“陛下不会的。”
“你不知道,今儿咱家看的票拟里,好几个让陛下赶紧充盈后宫的。”何安说,“陛下龙潜时的王妃这已经是说死了,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是这么过日子的?陛下不会……可谏臣们能允许吗?这大端朝的血脉难道要让陛下断送在咱家身上?那咱家是个什么东西?不仅是个奸佞,还是个祸国殃民的奸佞吗?”
“这……”
“当了皇帝才是不能任性妄为。”何安苦笑道,“以前咱争风吃醋,陛**边的谁都瞧不惯。以后呢……咱家得替陛下这千秋万代着想啊。不仅不能再这么不识大体,未来咱家不仅要劝谏陛下,还得给陛**边塞人。管他男的女的……只要是陛下喜欢的,咱家都……”
他猛然咳嗽了两声。
喜乐吓了一跳:“师父!”
“出去。”何安咳嗽着道。
“师父!您悠着点……”
“咱家让你滚出去!”何安气急,怒道。
喜乐再不敢说话,从里屋退了出来,在门口站着。
从后厨房那边传来响动,不消一会儿喜悦就托着个碗过来,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藕粉。
“师兄,给师父准备的宵夜。”
“师父正生气,怕是不吃。”喜乐道。
“为什么呢?吃了也许就不生气了。”喜悦道。
屋子里的咳嗽声消停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然后全然安静了下去。
喜乐叹了口气:“你自己吃吧。师父现在没心思。”
*
天刚亮,何安寝室的门就开了。
外面值夜的喜悦已经睡得四仰八叉形象全无。何安瞥了他一眼,也不叫醒他,转身去了司礼监前厅。
几个打扫的小太监见到他连忙行礼。
他往大堂那官椅上一坐,便有人端了热茶过来,又有人去唤喜乐。
不消片刻,喜乐急匆匆的过来,衣服扣子都还没扣好:“师父,您起了,这么早?”
何安眼下发青,明显是一宿没睡。喜乐看了看他那表情,小心翼翼道:“要不先用膳?”
“用什么膳。给咱家备轿,去养心殿。”何安口气不佳道。
喜乐哪儿敢跟他唱反调,连忙安排人去准备。
一路何安都没说话,等到了养心殿外,瞧见喜平问:“皇上起了吗?”
“醒来有一阵了。”喜平道,“师父稍等。”
何安静候片刻,就听里面宣他进去,他进了养心殿,往东暖阁瞥了一眼,龙案上果然有一卷圣旨摊开着。
看来董芥所说没错。
他心下一急再来迟一步,这圣旨要真盖了皇帝之宝,那就真是难以收回成命了。
*
赵驰这几日处理政务头晕脑胀的,好不容易是个沐休日,没什么大臣再跟苍蝇一样在他耳朵边嗡嗡,早晨起来吃了早饭就靠在寝宫的罗汉榻上看话本,有一大没一搭的。
皇后如何处置。
皇后背后的那几大家族又怎么处置。
让他心烦意乱。
报仇这事儿在他心里搁了**年,如今一朝愿望达成,反而落得个空虚漫无目的。
这诺大的后宫,冷清起来,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这里住了近两万奴仆,还有近百位主子……
他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何安……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想到这个,就有着连自己都觉得心疼的答案。正想着就听喜平说何安来了。
“快请他进来。”赵驰心头一喜,从榻上翻下来,鞋子也来不及穿,两步走出去,正好迎上进来的何安。
何安吓了一跳:“皇上,您——”
赵驰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哀怨道:“老祖宗也是太忙了,好几日没瞧着你人在何处。”
“皇上,可不能这么叫。”何安连忙说,“这不合适。”
“吃了早饭没有?”赵驰拉着他在榻上坐下,何安本身有些不自在,却拗不过赵驰,只好有些惶恐的坐在了龙榻上。
“吃过了,主子。”何安小声道。
赵驰瞧他神情憔悴,眼下发青,一看就是半夜没睡,亦不像是吃过早饭的,捏了捏他纤细的手腕,对喜平说:“让尚膳监准备早膳过来,清淡一点,你们老祖宗可什么都没吃。”
很快的,尚膳监送了食盒过来,清粥小菜,确实是何安平日的喜好。
赵驰盛了碗小米粥,笑道:“朕为老祖宗尝膳。”
何安连忙抓住他的手腕:“主子,可使不得。传出去了怕是有人说您昏君。”
“随他们怎么说去。怎么,只准老祖宗给朕尝膳,就不准朕给老祖宗尝膳了?”赵驰见他真的有些脸子挂不住,笑起来道:“那我喂你。”
何安听他这么说,脸红了,无奈点了点头。
赵驰舀了一勺粥凑到他嘴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张嘴。”
何安垂着眼帘,张开了朱唇,凑到湿漉漉的勺子边,将那勺粥吞了下去。离开勺子后,他嘴唇上还带着湿润……
赵驰的眼神暗了。
何安还不自知,又凑过去,吞了赵驰喂来的第二勺。
那皙白的牙齿跟珍珠一样,里面藏着条小巧的红舌,每次缠绵时都会从这个嗓子眼儿里渗出阵阵婉转的吟哦……
“咣当”一声,勺子扔在了碗里,接着碗又被扔到了小案上。
何安吓了一跳。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让赵驰搂了个满怀,然后就那么亲吻了过来。
屋子里一时没了言语。
就剩下两个人急促的喘息,**的呻吟声……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赵驰勉强放过了何安,搂着他急促喘息道:“我的小安子……回了京城,都没好好跟你亲近过。”
他拽着何安的手往下去,让他感受自己早就已经整装待发的腹下之物。
何安抖着手,红着眼,连忙往回缩:“主子,这、这不合适……青天白日的这、不行……”
再这么跟皇上缠绵下去,今儿一天就要耽搁掉。
他是为了王阿的事情来,怎么都得先把这事儿解决了……
“主子,奴婢求您个恩典。”何安道,“求您饶了王阿,给他一条生路。”
赵驰一愣:“你是为了此事而来。”
屋里迤逦的气氛烟消云散。
何安起身站到赵驰下首,又撩了袍子,跪地恭恭敬敬叩首道:“主子登基一事,王阿亦有几分薄功。请主子爷看着他还算做了点事儿的份上,给他条活路,让他在这宫中当个洒扫太监吧。”
赵驰瞧他那跪地求饶的卑微模样,心里被刺痛的烦乱,叹了口气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何安愣了愣。
“为什么非要替他求情。”
何安安静了一会儿道:“他……虽然可恨,但也……可怜。”
“他可怜吗?”赵驰问,“兰家上下一百五十二口人的性命不是命。只有王阿的才是?我母亲在冷宫绝望而死,尸体草草一裹就埋在了外面,永生不得入皇陵。难道不可怜?王阿可怜?!哪里可怜?!”
他又可恨,又可怜。
可恨在无恶不作,草菅人命。
可怜在这身体残缺,爱而不得……
何安不知道自己在说王阿,还是在说自己。
王阿走过的路,做过的恶,他都走过、做过……兔死狐悲、触景生情大抵如此。
他手里沾的血,原本就只值得去死。
可……
“主子,饶了他吧。”何安凄切叩首道,“奴婢小时,他救过奴婢的命。若不是为了救奴婢,若不是为了救我,他怎么会去做万贵妃让他干的那些腌臜事儿。又怎么会害的兰家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