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欢让他去讨粮帮穷苦百姓过冬,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从前面对知州都没这么憋屈过。
他在自己的宅子里长吁短叹,想着对策,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窝囊下去,若是真让这小子在淮州站稳脚跟,得了民望和根基,那这淮州哪里还有他赵介的容身之处?
不行!万万不行!
可是想到陆迁那个笑面虎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他又有点犯怵,刘经历消失的不明不白,到今天他都没找到人的尸首,处理的干干净净,好像这世上从未有过他这个人一般,实在叫人心寒。
一旁的师爷见自家老爷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便小心问道:“大人,因何忧愁?”
赵介看了一眼王师爷,叹息道:“李同知不愿见城中百姓在冬日受冻挨饿,便打发本官去筹粮,这粮若是这般好筹措,那从前哪里还会饿死那样多的人?本官又哪里是那样黑心的官,喜欢眼睁睁看着辖下的百姓活活冻饿而死,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么?”
“这如今的世道,粮食尽在豪绅大户手中,这些人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节的背景,要虎口夺食,着实困难。”师爷也皱眉捋起了胡须,觉得这个李同知还真是有手段啊,一边武力镇压,让人不敢反抗,一边又出这样刁钻的难题给他家大人为难。
“谁说不是?”赵介又是一声长叹,那丑陋的瘦长脸颊更是愁苦了几分。
师爷想了想,说道:“不若大人先去试试?能筹多少,便筹多少,大人尽力了,实在不成,李大人想必也是不能毫无道理的怪罪大人的。”
毫无道理?
赵介苦笑,有黑甲尉精锐随时候命,斩杀一切异己,他李承欢还需要讲什么道理?
一旁的王师爷却突然计上心头,在赵介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他却不知,李承欢此时也是愁的紧,他坐在衙内与许从文商议筹粮之事,许从文只说,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些乡绅,历年来,在大雪之际,才会设立粥棚,施舍些清淡的粥水,待雪一停,便会收棚,该死的人还是会死,而豪绅们依然赚了名声。
李承欢听的不可思议,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无耻的人?
“让他们向官府捐粮,他们捐肯定是会捐的,没有哪个乡绅愿意和官府对着干,但也就捐个几旦,做做样子,大气些的也就几十旦。想让他们捐出足够养活城中那么多穷苦百姓和乞儿们一整个冬天的粮食,他们是万万不肯的。”许从文做知州的这几年才知道要为一方父母,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也为自己曾经对他们不明就里的弹劾感到羞愧。
而他是个直臣,做御史是一把悬在百官头顶的剑,可监察百官。
可是他并不是个多厉害的能臣,到了淮州三年,他也曾拼了命的想改善这一切,可是最终都徒劳无功,地方上的势力纵横交错,牢不可破,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京官很快就被地头蛇们压的没了脾气。
其实这段时间看到李承欢的所作所为,他已经觉得这位年轻人非常了不起了。
在淮州做知州三年了,他还从未见过像如今这般爱戴官家的淮州百姓,他们甚至会自发将珍贵的肉食送来衙署为他们改善伙食。这在从前的许从文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我亲自去走动走动。”李承欢觉得淮州百姓还是很善良淳朴的,至于那些乡绅,即便有什么旁的心思,在他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李承欢无奈摇了摇头,他从未想过他一介文臣,有一天也会靠武力服人,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以德服人说来好听,想做到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非常清楚,京都朝中有李郸和萧胤,他不会在淮州待太长时间。
至少,在他还在淮州的时候,他不想看到有百姓活活冻死饿死在他面前。
许从文看着李承欢离去的背影,有些惭愧,他曾经也是怀着如此赤诚之心想为天下百姓谋些福祉的,只可惜人力有时穷。
是夜,李承欢以和睦乡里的名义将淮州大大小小的乡绅富户请去了醉月楼。
乡绅们其实心里也是门清,哪个新官上任没有个三把火来着?瞧这时节,冬天了,恐怕又要打他们粮食的主意了。
这样的官他们见的多了,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好似他们的粮是天上掉下的,大风刮来的,想拿就拿?哪有那么容易!
众人打定主意,任他舌灿莲花,也休想从他们手里拿走一粒米。
这场宴席由他主持,李承欢坐在主位上,赵介陪坐一旁,小心翼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李承欢的下属。
同知大人请客吃饭,还是如此身份背景的同知大人,这些人虽然打定了主意绝不捐粮,但是同知大人的面子却是不敢拂逆的,来的都很早,此时已经满满坐了三大桌,其中地位最高,淮州城里最大的几位乡绅与李赵二人同席。
李承欢来到淮州也有个把月了,整天在城里东游西逛,知道他的人着实不少,此时众人瞧见一个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的少年坐在上首,都觉得有些诡异,实在是没见过这样年少的父母官。
只是大多数人听说过他,却还未曾有幸得见,此时见了才觉的百闻不如一见,模样果然风流。便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都露出了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
李承欢见人都来齐了,便端了酒杯站起身。
众人见了顿时纷纷起身离座,看着李承欢。
李承欢端着酒,唇边带着和煦的笑容,配上他灿若桃花的眼眸,着实叫人心折,他徐徐开口,“本官乃是淮州新任同知李承欢,来这淮州城也有一月有余,淮州物产丰饶,风景秀丽,百姓们也是热情淳朴,实乃桃源之地。本官有幸能在此地为官,心里十分欢喜。今日叫诸位家主前来,便是感谢诸位家主多年来为淮州城所做的一切,这淮州的一砖一瓦莫不是靠诸位扶持才有今日之盛况,本官敬诸位一杯,聊表敬意。”
“哪里哪里,大人过誉了。”
众人也不觉意外,随声附和,举起酒杯,与李承欢一起将杯中酒饮尽。
今日陆迁没有陪在李承欢身边,李承欢不是个喜欢以势压人的性子,如果可以用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并不想让场面变得过于难看。
陆迁拎了壶酒,坐在醉月楼的屋顶,眼睛时不时四下扫视,注意周围的一切动向,他的几十名亲随也分布在各个角落,将醉月楼拱卫其中,形成一张牢不可破的蛛网。
他觉得李承欢还是太年轻太善良了,这种事情,能用武力解决何必费那个闲功夫?
他不由想到在西境时,他是如何随着殿下将那些土司蛮子整治的俯首帖耳,别说粮食,就是要他们的命,他们还敢说个不字?
不过,小李大人他爱怎么做便怎么做,与他陆迁无关,他的职责只是保护李承欢的安全。
李承欢是个敏锐聪慧的人,他猜到了淮州有问题,可是他猜不到究竟是什么问题,值得让陆迁这样一员大将守卫一侧。
陆迁却是清楚的,所以他一直十分小心,杜绝一切危险产生的可能,他知道藏在暗中的人有多可怕,所以他即便清楚李承欢反感他的暴力手段,也依然这么做了。
他不能有任何失误和大意,留给对手可趁之机,否则就真的危险了。
那位经历或许并不是对方的人,也没有他预测的危险,可是若是让他掀起风浪,制造出混乱局面,到时候,场面就很难控制了。他更喜欢像现在这般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这是他多年来和萧胤处事养成的习惯。
而在蜜罐里长大的李承欢,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萧胤的意思是,不必强求。
殿下,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位小李大人吧。
陆迁灌了口酒,笑了起来,有些莫名的欣慰。
醉月楼里,已有三杯酒下肚。
李承欢的话也终于进入主题,他的右手尾指勾了下眉毛,依然在笑,只是笑容里开始多了一分强势,他说道:“想必诸位多少也知道本官的来意,我希望诸位家主不要与本官推诿,本官的意思是,本官不想在这个冬天,看到一具尸体。”
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的神情,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眉头紧蹙,他心中苦笑,继续说道:“你们要明白,如无必要,本官是不想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的。”
“那大人此番说辞又是何意啊?”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隐含挑衅,李承欢转眸看去,见是一位中年士绅,与旁边的人一样,看着十分富贵,却没有一般乡绅的富态,他体型即便坐着也显得十分高大健壮,在人群里就显得格外突出。
刚开始时,李承欢便留意了此人。
只是齐国国风好武,士绅里也不乏武道强者,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此人与旁人有些不同而已。
此时这人突然发难,却让他的目光不由沉凝下来。
第35章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了起来。众人纷纷看向那位出头的士绅,有些惊诧于他的胆色。
李承欢看着他,突然笑道:“本官这么说是为了给大家都留个体面,你们也知道本官是不会在淮州待太长时间的,但是本官希望,至少本官在淮州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听话些。”
“大人,这不就是在威逼么?”那人又道。
“威逼?”李承欢反问,随即笑道,“只要大家愿意慷慨解囊,救助城中贫困百姓,本官何须多此一举?本是善举,怎么就成了本官的过失?尔等家宅之富,几家便占了淮州□□成的财富。何以不愿意帮扶一下同乡百姓呢?”
“我等家族虽大,可也要养活几百上千的族人,所耗甚大,哪有余钱分给别人?望大人明察。”
李承欢看着他,突然恍然大悟道,“哦,你是城北王氏的庶子王塘竟,也好,那本官便如你所愿,好好查一查。看看王家究竟有没有余粮可捐,若是没有,本官自当不会再让王家出粮,若是还有余粮,本官便替淮州百姓多谢王氏的善举了。”他面色一冷,突然喊道:“陆迁。”
屋顶的陆迁闻言,飞快的翻身下去,几个起落就到了门口,他将门一推,一股寒风便一下卷进了屋里,似裹挟着冰霜,屋里的人都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都听到了吗?”李承欢看向陆迁。
“听到了大人,卑下这就去办。”陆迁冷冷的扫视了一眼屋中众人,嘴角勾起一丝冷酷无比的笑容。随后一撩袍襟便退了出去。
众人顿时脸色就白了,这位大人这是要去抄家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同知大人可不是位普通的地方官,他的背后是户部尚书,是睿亲王,甚至是皇帝。根本没必要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凉水,一下子众人便从头凉到脚。
终于有一位乡绅颤巍巍站了出来,“张,张氏张天义愿筹粮500旦,救助淮州百姓。”
他一开口,余下诸人纷纷站了出来,开始争先恐后的表示自己愿意捐粮几许。这个时候,不捐粮就要抄家,谁敢承担这个损失,抄家可就不是几百旦甚至几千旦粮食的问题了。
唯有王塘竟冷冷注视着李承欢,没有说话。
正混乱间,王塘竟随着人流开始绕到李承欢的后方。李承欢突然感受到了背后一丝杀意,心下一惊,顿时抽出腰间软剑,扭身刺出,正与王塘竟的刺来的匕首撞在了一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承欢已经翻身撞破了窗户,跃出窗外。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疾如迅雷般跟了出去。
直至两人都跃出了窗户,屋里的众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刚他们中间居然混入了一名刺客,顿时惊得肝胆欲裂,纷纷缩在屋里一角,不敢乱动。
只听屋外呛呛两声金属撞击之声,屋外两人已经打了起来,有胆子稍大的士绅挪着步子走到被撞坏的窗户边探头去看,便见屋外漆黑的夜色里,屋顶上,两个身影正飞速的腾挪闪避,两道寒光凛凛的银光在夜色里偶尔碰撞便撞击出一道道刺目的火花。
“在屋顶,打,打起来!”这士绅颤着手朝外指了指。于是更多的人凑到窗台边,探头去看。
李承欢身着一袭红色官袍,腾挪间仿若一朵盛开的海棠,他手中银光闪闪的长剑在夜色里化成无数道虚影,毒蛇般刺向王塘竟。王塘竟一首持短匕格挡,另一只手上则帮着小巧静谧的袖箭,冷不防朝李承欢射去,李承欢只是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王塘竟知道自己不是这李承欢的对手,立刻从屈指吹了声哨,引来数十个黑衣刺客。
躲在屋里偷看的人顿时吓的缩起了脖子。
只是刺客还未近到李承欢身边,便被早就暗中潜伏在周遭的护卫截住,很快被利落的割断了咽喉。
王塘竟一惊,已无战意,身影一退,便想撤离,却被黑暗里突来的一脚踹翻在屋顶,咕噜噜滚了下去。好在他身手了得,在落地前打了个滚,卸去了力道。但再站起时,已经被团团围住。
“你想刺杀朝廷命官?可知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李承欢几个起落便站在了王塘竟的面前。王塘竟看了一眼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突然冷笑一声,“没想到传闻竟是真的,大人果然好身手。”
“那么你愿意说说你为何要刺杀本官吗?”李承欢微微俯身,仔细的盯着王塘竟的脸,“你恐怕不是王塘竟吧?”
一旁的陆迁会意,走上前来,在王塘竟的脸上摸索了一下,便用力一扯,撕开了一层□□。露出了面具下苍白的一张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