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因着这句话,半是激荡半是感动,也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真正的将军,真正的将领,是他从十一岁时就梦想的。
一朝实现,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韩子高心里隐隐使劲,他一定要让质疑他的人看到,陈茜的决定没有错!
韩子高在建康有了自己的将军府,没过几日也把素子衣脱了军籍,接到了府中,以他如今的身份,这并不是难事。只是,如何向陈茜解释,却成了韩子高心头一虑。
从他登基以来,他只见了他两面。
一面是进宫谢旨,一面是新皇大宴群臣。
第一面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出了宫。
而第二面的时候,韩子高心里,变莫名得起了惆怅和茫然。远处明黄龙袍的那人,眉眼间意气风发,短短几日间便满是上位者的王霸之气。
他是君,他是臣。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却又说不上来。
韩子高只能安慰自己想多了,只是素子衣的事,难免要亲口和陈茜说说,否则要让有心人利用了去,只怕和欺君脱不了干系。韩子高以为,只要他亲口告诉陈茜,以陈茜的性格,是不会计较的。一来素子衣也立过军功,而来她如今是自己的义妹。
可韩子高没有想到的是,陈茜是没有计较这件事,但他却把一个主意打到了素子衣身上。
这个主意,让韩子高心里不由窝火。
“不可能,子衣绝不会嫁给淳于量的。”韩子高摇了摇头。
“为何?淳卿堂堂征南大将军,难道还配上一个都年近二十的女子?”陈茜皱眉,“朕不计较她欺君之罪也就罢了,这桩婚事她怎敢拒绝!”
“不是她拒绝!是我拒绝!”韩子高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茜,“淳将军已经四十又九,年近知命之年,恐怕儿子都和子衣差不多大了!”
“淳卿中年失妻,她嫁过去可是正妻。况且......”
韩子高打断陈茜:“你别说了,再多的理由都没用。我一定要亲自给她找个好夫君!”
陈茜一言不发地盯着韩子高,脸上已带上了不满:“你这么关心她?”
陈茜突然想起,当年驻守长城县时子高就和那素子衣走的极近,教过她一段时间武艺。而且......陈茜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危险,他记得,那时素子衣是和子高住在一个屋里的.....
“难道你们有私情!”陈茜一把抓住韩子高的手腕,逼视着他。
韩子高瞳孔一闪,哭笑不得:“你在胡说什么?那是我义妹!”
陈茜咬牙:“那些什么义兄义妹的最容易搞些幺蛾子了!我倒记起来,你曾经不要命地救过她几次!”
韩子高愣住了,陈茜着急之间用了“我”,可见是确实较了真,上了火。
哭笑不得的心情褪去后,竟涌起一丝失望。
他对他,这点的信任都没有?
难道在陈茜口中,随便一句怀疑的话都可以脱口而出吗?
韩子高缓慢而坚定地抽出被陈茜遏制的手。
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倒从未想过,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会说这番话。”
不想再管什么礼节,韩子高直接转身,便要离开。
“子高!”陈茜心里一急,抓住他的手,“朕......朕只是随口说说。朕,朕不提了,不提这亲事了,不提了......”
他的声音有微微示弱的意思,却没有说一个抱歉。
韩子高有些恍惚。
从他认识陈茜开始,他从吴兴太守,到信武将军徐州太守,再到临川郡王,以前的陈茜,若是言行失了妥当总会毫不犹豫地认错道歉。
他那时虽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心里却是高兴的。
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愿意给你道歉,那是心里真的有你。
可如今,他坐上这龙椅才几日,就变了吗?
是他想多了,还是陈茜,真的变了。
手腕上的手力气很大,把迈开步伐的他拉的微微踉跄,韩子高的思绪也随之回了炉。
陈茜的眼里有隐隐的歉意。
鬼使神差的,韩子高便开口道:“道歉。”
陈茜神色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不由笑了下:“好好好,朕错了,请韩将军原谅。”
陈茜没有再提素子衣和淳于量那不靠谱的婚事,韩子高也没有理由再拉下脸,听陈茜又说了说朝堂上那几个顽固不泯的老臣,便出了宫。
韩子高离开皇宫的时候,宫外正骄阳似火。
他缓缓抬手,覆在胸口。
为什么?陈茜明明道了歉,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隐隐的不安和难过。
直到后来,很久之后,韩子高才知道那些沉重为何而来——求来的,要来的东西,总不是自己的。
☆、第 127 章
韩子高没有想到,会在府里见到候安都。
而且看起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抱在一起的两人跳着脚分开。
“我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别误会别误会!!”素子衣摆着手解释,脸上却有些发红,衬着翠绿的罗裙显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娇俏。
看惯了她的男装打扮,还是不太习惯她的女装。
候安都立在一边,没有说话,脸色也有些不自在。
“喂!你说话啊!你就是看我要摔倒才扶我一下的对吧!”素子衣脸转向候安都,有些恶狠狠道。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子衣啊......”韩子高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二人看起来,竟是极为般配的.
候安都被素子衣一吼,回过神来,却没有如素子衣愿,反而逼问道:“你真的是素子衣?”
“是是是,我就是!我说你倒是给子高哥解释解释啊!”
又闹腾了一番,韩子高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候安都有事来找韩子高,却意外见着了素子衣,疑惑间叫住了她就开始质问身份。
素子衣向来看不惯候安都的凶狠模样,就是不说实话非要顶嘴膈应人,一来二去,素子衣一个不小心便差点摔倒,恰好被候安都扶住。
“你说明白不就可以了么,有什么好瞒的......”
“谁叫你质问我,怎么,这将军府是你开的啊,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啊,一副拽样!”素子衣瞪眼。
候安都想张口辩驳,又突然想到眼前人是个女子。和女子计较,逞口舌之快实在是有失大将风范。
这两人,莫不是八字不对盘?韩子高无奈地岔开话题:“打住打住。不知候兄找我做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辞个行。”候安都把拳在唇边咳了两声,“我明日出征。”
“出征?”韩子高皱眉,“难道北齐来犯?”
“不是,王琳兵进栅口了。”候安都摇头,“而且这次,他和北齐合作!”
王琳进兵栅口,还和北齐合作?!韩子高明白过来,怕是陈茜没有实现,也没有那个打算去实现给他的应诺,王琳这是恼羞成怒了。
与北齐联合的话,此次必是凶多吉少的。
韩子高沉默了下,出声道:“好酒好菜端上来,今晚,给候兄饯行!”
素子衣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我去做一桌好菜!”
韩子高看着素子衣离开的背影,又把目光投向候安都:“你觉得我义妹如何?”
候安都愣了一下,心下了然,知道韩子高怕是误会了,哭笑不得间又有些惆怅。
他不过,是想在这次生死未仆的出征前来看看他。
因为害怕不会再有机会。
嘴里有些苦涩,候安都露出一个随意地笑:“脾气太暴躁了。”
韩子高若有所思,那就是只有脾气不太好了?回头让子衣改改脾气。
候安都捏了捏拳:“如果,我这次不能回来,你会......你会给我坟头烧些纸吗”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会想我吗?
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韩子高瞪眼轻斥:“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都在我府上吐啊!”
候安都呵呵笑了两声。他还是担心自己的,竟管这种担心只是因为他把自己当做朋友......
他知足了。
七月中。
候安都率军出屯芜湖,并大都督侯瑱抵御王琳,调兵遣将、筹划治理诸事宜。
南陈新皇继位,局势还不稳,按理说北周和北齐都会有所行动。
可除了北齐和王琳的小动作,北周却毫无反应。
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让人不安。
就在韩子高隐隐担心时,果然出了事。而这件事,牵扯到了陈顼!
北齐和北周,没有经过南陈,便擅自把陈顼从北齐,送到了北周关中!!
南陈收到消息的时候,事已成定局。
朝堂。
太极殿。
“北齐北周安敢欺我大陈至此!!”陈茜脸色发青,眼中转着风暴,“众武将,有谁请缨出征拿下那关中!”
文臣武将均面面相觑。
“皇上三思哪!”光禄大夫王冲在上前一步,“如今国内情形实在不适合大动兵戈,更不能由我国挑起战争哪!”
陈茜沉着脸没有说话。
又有几人出列应和王冲,这其中,竟还有武将。
“皇上。”安南将军黄法抃谏言道,“王大人之言实为合理。此时贸然进军关中,取胜之机是少之又少。”
安右将军徐世谱也出了列:“是啊,皇上,更何况若是北周将始兴郡王从关中移居别处,我等该如何?”
有了几人出列反对,朝堂上很快便一片应和。
“皇上三思哪。”
“请皇上三思!”
陈茜一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想发怒,想嘶吼,想杀人......
理智却清楚地告诉他,群臣无错。
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像是一件货物一样,从北齐到北周,从江油到关中,辗转反侧,漂泊游离。
该死的理智。
该死的......大局!
那日的上朝,最终的结果是陈茜拂袖而去。
沉默地拂袖而去,其实便是一种默认,一种......屈服。
韩子高立在殿中,看着那抹明黄几乎是逃也般地离开太极殿,长叹了一声。
身不由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多的是身不由己。
晚上。
将军府。
韩子高刚沐浴完,坐在床榻上拧着湿发。
有什么动静从窗外传来。
韩子高拧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仍是慢悠悠擦起发,暗地里却屏息仔细听着。
门却突然“哐当”一声开了。
韩子高迅速站起身,正要抽剑,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愣住了。
“子华?”
门槛处依着的人,不是陈茜又是谁。
他着了一身便服,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背着月光显得有些孤寂。
韩子高心里一痛。
他慢慢走上前,合上门扉,伸手抱着了陈茜。
陈茜慢慢抬手,回抱住韩子高,他的身体有些冷,身上的布料发凉。
“我错了吗?”
陈茜无头无脑地来了句。
韩子高却听懂了。
他错了吗?
是该顾全大局北齐北周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该顾念兄弟骨肉之情?
若不听劝诫,贸然出兵是错,那妄顾兄弟之情,卑躬屈膝又何尝不是错......
怎么做,都不尽然。怎么做,都会有让人诟病的地方。
韩子高轻轻开口:“有的错,容易弥补,有的错,难以弥补。所以,选择容易弥补的吧。”
“哪个容易弥补?”
“他是你的弟弟,终会明白你的苦心。”
若你发起战争,天下人有多少能明白你?有多少会想着你的至情至性?他们只会指着你高呼:看,就是那个暴君!
而陈顼你的弟弟,堂堂七尺男儿,他总会明白你的苦,也总会原谅自己的亲哥哥。
陈茜明白韩子高的意思。
他长叹了一声,抱着韩子高,再没有说话。
仍然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互相拥抱,静静依偎。
似乎岁月越久,他和他,便更喜欢这份宁静和安详。
但韩子高有几句话没有说,也打定主意永远不会说——
若他是陈顼,他只希望,自己的哥哥能不要这么顾全大局。
天下人,只是天下人,而陈顼,却是陈茜的弟弟。
但韩子高也没有办法去为陈顼着想了。因为,更让他牵挂的,是陈茜——他宁愿陈顼心里有怨,宁愿陈顼受苦,也不愿陈茜受天下人半分指责。
韩子高是自私的,只是这份自私,用在了陈茜身上。
然而,那时的韩子高并没有去想,永定三年的他,不过二十一,不过还......很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很多事情,不明白,不懂,不去......面对。
八月,候安都千里加急信送回了建康。
战事不利!
请求增派援兵!
可偏偏这个时候,边境,南方都不安定,一时间竟抽不出大批的兵力和合适的将领。
商议了一个上午,都没有讨论出结果。
韩子高回府的时候,素子衣已经做好了饭菜。
“厨娘做就好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直下什么厨。”韩子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最近事太多,又把给素子衣相个好夫家的事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