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忘了,韩子高,从来都是一个狠心的人。
对他自己狠心,对敌人狠心。
他又有什么信心坚信,有一天,他不会对自己狠心。
可就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
陈应文交代,他不过是在宴席上因醉酒讥讽了韩子高几句,就换来了如此报复。
那些讥讽的话,莫不是关系着......封后大典上的那件事。
陈茜杀了陈应文,亲手。
陈茜不愿意承认心里的那些愤怒。
他杀陈应文只是因为他奏折上他犯下的错却有其事,只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这个......,
与韩子高无关,与他无关。
此次北上,韩子高将离朝数月。
他正好趁此时机,好好探查一番,韩子高的手,都伸到了哪里......
五月初。
韩子高和候安都到了江东。
此时,衡阳王陈昌已经到了江东。
这是韩子高第一次见到陈茜口中的小堂弟。
年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少年,静静站在船头,一袭白袍温文尔雅,墨发扎在脑后,眼眸狭长,前庭饱满,唇红齿白,粉面含春,清雅俊俏。
“候司空。”陈昌微微点头。
“王爷。”候安都也回点了下头,并未施礼。
彼此都心知肚明,陈昌虽是王爷的身份,却并没有王爷的福分。
那少年也不恼,微微笑了一下,把眼转向韩子高。
韩子高心里一跳。
陈昌看自己的神色不对,他的眼里闪过什么东西,快的韩子高抓不住。
“韩,子,高。”陈昌目光在韩子高面上转了一圈,“名声都传到了北齐,我倒是听说过。果然国色天香。”
韩子高垂眸,一言不发。
他明白了,许是陈昌也当他是以色侍君的人。
没关系,无关紧要的人,他不会在意。
陈昌话里的讥讽意味十足,候安都如何听不出来。
那件事,他当然也有耳闻。
候安都捏了捏拳,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焦躁,嫉妒,不甘,痛苦......
“王爷请。”候安都伸手,示意陈昌上船。
陈昌又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候安都,上了船。
候安都也随之上了船。
韩子高跟在最后,看着候安都的背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竟管候安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却能感觉到,此次见面,他若有若无的疏离。
也是因为那些谣言吗?
罢了。
他早该想到,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众叛亲离。
也许......快了呢。
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他对陈应文做的那些手脚陈茜不可能查不到。
既然他查到了,却还派他来江东:既然他查到了,却一点都不问。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反常举动就是素子衣和王二牛也能立马察觉,可陈茜呢.....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亲口问自己。
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这样。
韩子高立在船上,看着大船划过近五米高的船身下起伏的水波,轻轻笑了一声。
这次回京,他便放弃吧。
他不要权势了,不要了,放弃所有,只求他能,听听他的解释......
船上二楼的主舱里,一人立在窗边,目光锁在下方船边立着的人。
韩子高啊,据说堂兄在封后大典上抱他去看御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里的痛,比听到父亲去世还要来的凶猛。
他不明白这种痛是什么,直到那一夜,当他梦到一人抱着自己亲吻辗转时,当他看清梦中的那张脸是谁时,他终于知道,这些年来的思念,这些年所谓的崇拜和敬重是什么......
他爱上了自己的堂兄。
爱到了即便明知他夺了自己父亲的皇位,杀了自己的几个哥哥,仍是......渴望着他的一切。
堂兄,你欠我的。
你夺了属于我的东西,那便,还我爱情。
你能爱这样一个贱奴,必定也能爱我。
不,你不爱这个贱奴,你不爱他,你只是爱他的貌美。
美貌,我也有,我还有才华,还有很多东西。
陈昌眯眼。
韩子高是吗?
我会让你知道,和我抢东西的后果。
身后的视线太过露骨,韩子高终于忍耐不住,回头对视。
陈昌?
心里微微诧异。
却见那人勾唇朝自己笑了一下,转身消失在窗边。
心快速地跳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威胁,就在眼前。
韩子高颦眉。
☆、第 130 章
六月,韩子高一行人到了汉水。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汉水也长了几一次潮,江面上刮了几次大风,行船甚为不易。
这天,陈昌很是异常地把韩子高和候安都叫到了一处,说是有要事相商。
三人坐在一起,桌上有酒菜齐全,不像是商议要事的样子,反而像是宴请。
“不知王爷有何要事?”陈昌的身份太过特殊,还是不要接触太多的好。
谁知候安都刚刚问完这句话,陈昌的眼泪便出来了。
“我自知身份特殊,此次回京会给皇兄带去诸多麻烦。今日就这些酒菜感谢二位大人一月来的照顾,今日过后,世上便再无陈昌此人。”
韩子高抬眸:“王爷说笑了。皇上交代了,将王爷完整无缺地带回建康。”
“韩将军古板了。衡阳王可以消失,但不代表我一定会消失啊。”陈昌叹了一声,“我自幼在皇兄照拂下长大,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近些日子汉水天气多变,是个制造意外地好时机。”
候安都和韩子高对视一眼。
陈昌说的不无道理。
他若以衡阳王的身份回到朝堂,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候安都眼带疑问,征求着韩子高的想法。韩子高素来想的通透,听他的,必是没错的。
韩子高看着陈昌的眸子。
竟满满的,全是诚意。
奇怪!他不信陈昌真的会信陈茜那套对付天下人的言论——陈武帝陈霸先重病而死,禅位临川郡王陈茜。
陈昌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韩子高看到了候安都眼里征求的意味。
他该如何决断。
韩子高微阖了眼思量。
章家听说陈昌要回来早就蠢蠢欲动,以章家此时的权势和章要儿太皇太后的位置,绝对是一件棘手的事。韩子搞了解陈茜,这样的局面,若不是他答应了陈霸先不会伤陈昌,恐怕陈昌早就因意外而死。
那个狠心的男人啊......
韩子高心里苦笑,如今也把这分狠心开始用到自己身上,可自己呢,无论何时,总不愿他受一分累,一分烦扰。
陈昌这事,便就按他所言办吧。
若是他有什么其他目的,自己看着便是,断不会让他伤到陈茜一分!
韩子高睁眼,眼里已是决断。
“明夜天晴,衡阳王在船围赏星,不慎坠水溺亡。”
直视着陈昌,韩子高一字一句。
陈昌止了泪水,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宁静的夜晚。
陈昌躺在床幔上,感受着船行水中的微微摇晃,慢慢拿起一件衣服。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依稀可以看得清那件衣服是墨色丝制,有些陈旧。
陈昌把拿衣服靠近鼻翼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堂兄,你那次来建康丢下的衣服,一直在昌儿这里呢......这些年过去了,依然满满的,都是你的气息。你总是容易心软,容易愧疚,我若是主动放弃衡阳王的身份,你定会心生怜惜......
“堂兄......”陈昌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紧紧窜着那墨色的衣服。
“堂兄......堂兄......”
六月中,建康收到消息。
衡阳王陈昌在渡汉水时坠江而死。
消息传来的那日,太后的寝宫里闹腾啦半宿才渐渐安稳。
陈茜捏碎了手上候安都的密报,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昌儿,此番委屈你了。
从此,世上再无衡阳王。
堂兄不会亏待你的。
八月,韩子高和候安都回了京。
陈昌作侍卫打扮,随二人一同进宫复命。
陈茜屏退了众人,看着堂下三年未见的陈昌,心里感慨万分。
“昌儿......”长出了一口气,陈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昌跪地:“皇上请别再叫我昌儿,世间已无陈昌此人。”
陈茜胸中激荡,连道了三个“好”字。
“你有什么要求,朕都答应。”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陈昌歪头一笑。
陈昌本就生的出众,三年未见,磨去了少年的叛逆,更显风采。
当年的建康四公子之首,绝不是白叫的。
陈茜一晃神。
挑了挑眉:“也要有个尺度哦。”
陈昌转了转眼珠,显得极为狡黠可爱:“那属下请求,跟随在皇上身边做个小侍卫。”
几人都愣了下。
若陈昌在宫中,不可避免地遇到章太后,那可如何是好......
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陈茜心里警钟一响。
可若是他真的打什么主意,根本没有必要假死......
陈昌的神色天真坦荡,让陈茜想起了他幼时跟在自己身后拉着自己衣袖叫哥哥的情形,心里不由一软。
“皇上放心,属下不会见着太后的。”
陈昌神色坦荡,毫不避讳地说出了陈茜心中所疑,反而让陈茜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
他微微笑了下:“好,就依你,你且先退下。”
陈昌应了一声,躬腰退下。
殿里一时有些寂静。
陈茜掩在袖下的手捏了捏。
真真是可笑,面前垂头的人在安分守己的面具下不知不觉间竟然把羽翼伸到了各处,虽只是处露菱角,但按着这趋势,若自己还未发现,不知要到了什么地步!
可更可笑可悲的是,自己竟然还在想着他!
汉水暴雨,自己竟然一夜未眠只怕那船只出了事故!
如此可悲,该当如何?
大殿的气氛隐隐变得凝重起来。
韩子高抬眸,动了动唇,打破了这份宁静:“皇上,微臣认为,将那位放在永昭殿多有不妥。就算那位没有异心,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倘若被章家发现,将会更加棘手。”
“是吗?”陈茜站起身,踱了两步,背过身去,“韩卿说的一句话极有道理。这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就像,你的事......
陈茜背对着韩子高而立。他今日着了一身墨色镶边的墨蓝长袍,背影挺拔,腰间明黄的玉带昭示着主人身份的极尊。
韩子高心里百味陈杂。子华,你想说什么,何必如此......阴阳怪气。
候安都皱了皱眉,气氛有些不对。
“皇上。”候安都拱手,“微臣以为韩将军所言甚为合理。还请皇上三思。”
“怎么?”陈茜突然转了身,“朕一言九鼎,怎么一个两个都撺掇着朕收回说出口的话?想至朕于何地?!”
“不敢。”“皇上息怒!”韩子高和候安都纷纷跪下。
“候卿平叛王琳有功,护送衡阳王有劳,进爵为清远郡公。”陈茜突然转了话头。
候安都一愣,忙伏身:“谢主隆恩。”
“你退下吧。”
“微臣遵旨。”候安都应言退下,侧眸瞥了眼韩子高,却见他似毫无所查般跪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今日见着这两人相处情形,总觉得不太对劲。他要好好问问素子衣,他征战在外的几个月,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候安都出了宫门,直接便去了右将军府。
永昭殿的两人,却是相对无言了许久。
陈茜胸中渐渐涌起一股恼意。
凭什么?他可以镇定自若地跪在那里像什么都没发生?!
难道不应该主动认罪?难道不应该求饶?难道不应该......
陈茜越想越怒,转身抓起桌上奏折就朝韩子高扔去。
“啪”的一声,那奏折直直砸到了韩子高面门上。
陈茜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人面无表情地拿起奏折翻阅,就像是没有看见自己一般。
无视,全然的无视!胸中那团火瞬间烧地更旺。陈茜心里一冷,把即将迈出的步伐微不可查地收了回来。
奏折上,尽数是韩子高离京的日子,陈茜查到的东西。
拉帮结派,挑唆同僚,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恪守官箴......
韩子高,默默看着这一条条熟悉而陌生的罪状,嘴角似笑非笑,子华啊,也难为了你,找的这般辛苦和隐秘。
那抹浅笑刺痛了陈茜的眼睛。
“你有什么要说的?!”陈茜沉声问道。
有啊,有很多很多。只是,我说了,你信吗?
韩子高轻轻叹了一口,舒气的声音传到陈茜耳边,莫名地让他心里一紧。
“子华,我问你一句。”
没有称皇上,也没有称微臣。
“你若是信我,又何必查我?”
因为已经不信了,所以才查,不是吗?那他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又有什么资格?!
“微臣,无话可说。”
“你!”陈茜上前几步,瞪着韩子高,“你为什么要这般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