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他屋里上茶他都有机会这么做,但是他没有。
他取出一点点沾在肉上,喂过路边的一只野狗,那狗顷刻间蹬腿了,全身僵硬,口鼻耳七窍流血。
当晚他把毒药处理掉了,这次不是连瓶子扔在溪水里,而是倒掉,防止自己又回头去摸回来,顺着水流的下游,那些鱼都翻起了白肚皮纷纷浮上水面。
他不能忍受,梁玄琛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这样死?
康王见他迟迟不下手,派人带了口信过来,说令堂近日病重,不过已经由回春堂大夫诊治,令弟在私塾里功课十分出色,颇受先生赏识,若朝廷开恩科必能高中。
常清河对梁玄琛道:“我老家其实还有一个弟弟,他读书很好,或许比我更有出息。”
梁玄琛道:“你竟还有一个弟弟?真好,可惜我没有弟弟了。”
常清河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弟弟也死了。”
梁玄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问他,弟弟是怎么死的。
在常清河的心里,自己已经是个孤儿了,有了康王,母亲和弟弟多活了几年,他感谢康王。然而康王也不能轻易就杀了他的家人,杀了容易,杀了以后呢?是的,常清河必反。
康王没想到常清河那么难搞,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知道梁玄琛很有点本事,这不,常小四被他睡过以后,睡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下杀手了。
常清河对来递话的探子说:“让殿下耐心等着,现在时机还未成熟。”
探子觉得他口气倨傲,完全不像以前认识的那个常四了。
常四早就死了,现在活在世上的是常清河。常清河恶补了很多毒药知识,他准备了另一种毒药,不会死,但是会致盲。他觉得这种毒药是给梁玄琛专门准备好的,简直跟衣服一样量身定制,最适合他了,在康王下令毒死梁玄琛以前,他就很想这么干了。
他瞎了比不瞎好,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世间那些各有千秋的美男子了,萝卜青菜都看不见。
他也不会嫌弃自己长得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好看法。
这种毒,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蝠妖露,只要滴一点在眼睛里,马上就会失明,眼睛不会被腐烂烧灼,依然明亮如常,看着和普通人没两样,但是从此便看不见世间万物了。
蝠者,又名仙鼠,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百禽之王,常居于幽暗的洞穴。据说这世上有一种修炼成仙的白色蝙蝠,通体晶莹,在黑暗中飞行犹如蝴蝶,无声无息,胜过百鸟,连凤凰都不得号令其俯首称臣。
常清河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用,因为还在犹豫,这对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还没有下定决心。
没有了顾长风为伴,梁玄琛勉勉强强让常清河伺候着,不讨厌就够了,常清河的要求一开始就这么一点点,后来他才知道什么叫欲壑难填。当然那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梁玄琛会一边看着书,一边享受着常清河的伺候,有时候他突然摔掉书,深吸一口气,抱住常清河的脑袋。
“地空和水空他们,有没有这样伺候过三爷?”常清河很好奇。
“没有,他们不乐意。”
“三爷这是问过他们了?”
梁玄琛想了想,“没问过,我料他们也不乐意。”
常清河想进一步靠过去,贴着他的身体抱住他,然而梁玄琛不容他逾矩,每次他都很快推开他,仿佛嫌弃一个尿壶似的。
冬天夜寒,梁玄琛从来不用尿壶,他喜欢睡前对着恭桶撒尿,听那滋尿的响声,他一身正气不怕冷,身体强健,脾胃好肾不虚,晚上看书最多喝一盏茶,从不起夜。
扬州城内外局势渐渐明朗化,燕王集中兵力修筑工事,势在必得,要赶年前攻下金陵城,开春即可称帝,建新元。
梁玄琛作为谋臣之一,白天晚上地盯着战局,金陵十三道门比他自家后院还熟。
晚上他还回他的小院里住着,常清河仿佛深闺怨妇,只派那一个用场了,白天出去梁三爷更习惯带着地空和水空,仿佛让常清河露面就很尴尬似的,怕顾长风看出来什么。
地空和水空早就发现了,他们在通铺上叽叽咕咕的,当着常清河的面装作背后说坏话的样子,明目张胆地嘲笑他。
“我当那时候揍我揍得那么凶是为的什么?原来是嫉妒人家顾二爷,想取而代之。”地空讪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人家顾二爷是什么身份。”
“一个卖屁-股的奴才,还当自己是个将军了,笑话!”
常清河背对着他们装睡,当做什么也听不到。
他没有卖屁-股,卖了人家也不要,尽管他每天洗得干干净净,随时准备着。
有一天晚上梁玄琛突然拒绝了他,让他回去睡觉,说他今晚不需要,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回来睡。
攻城战打打停停,朝廷不少人已经投靠燕王麾下,扬州显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京城,而金陵成了一座孤岛。这几天休战,定北王的来使正与燕王夫妇谈判。
常清河知道,梁玄琛外面又有人了,不是顾长风,那应该是新认识的。不需要打听,他就从地空和水空零星的对话里得知了那个人的很多事情。
书生,本来要进京赶考,结果打仗了,金陵被定北王占据,回去吧,千里迢迢,马上过年开春了,燕王称帝建元就可能开恩科,春闱在即,他暂时留在了扬州。
梁玄琛与他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引为知音,为了知音梁三爷慷慨解囊,给他寻了一间清静的客栈,好让他准备应考。
这位书生还懂兵法,对攻城战颇有见解,两人侃侃而谈,对梁玄琛很有启发,还会把建议提供给燕王夫妇。
梁玄琛给他采买了很多扬州的时新玩意儿,花钱如流水。
两个人还相携去了趟金陵城下实地勘查。
常清河确定他们已经睡过了,就是在三天之前,那个他拒绝他的夜晚,前一天晚上他们肯定是睡过了。他觉得心如刀割,然而这种痛苦来临的时候,他又很享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会迷恋这种痛苦。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蝠妖露,想好了,决定了。
常清河走进屋里,把茶端进去搁在桌角,站在一旁看梁玄琛在那里写信。
倘若失明了,他便不能再这样写信了,他的字真好看,笔力遒劲,潇洒豪迈。天天见面,还要写信,只为了让人家赞美自己文采飞扬,书法惊艳。
“三爷,这个林明诚比顾长风还好吗?”常清河试探着问。
梁玄琛停住笔,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没有谁比谁更好的道理,只有你喜欢不喜欢,适合不适合,人这辈子,总会遇到更好的,但是那又如何?你喜欢一个人了,他便是最好的,再无别人了。”
废话一堆,其实就是在说林明诚不如顾长风了,大概顾长风是无人能及了,然而那又如何,还不是说分就分了。
“林公子会和你一生一世吗?”
梁玄琛笑了笑,“希望如此,但是我也不知道。”
第17章 林明诚
林明诚刚刚打开房门,那客栈的伙计就给他端来了早膳,还不是用托盘端来的,而是外面专做早点的铺子里买来,一份份放在食盒里,打开琳琅满目,不带重样的。在桌上摊开摆好了,伙计收好食盒,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林公子,这是三爷一早托人带过来的信。”
林明诚道了谢,又给他一些赏银,伙计便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他看到封口的浆糊还没干,想是早上才装入信封的,撕开信封,里面的墨迹倒是干透了,可见信是昨晚就写好的。
都没来得及洗漱,林明诚就迫不及待地拆看了今日份的情信,一边看一边憋不住笑,面上抑制不住的都是喜色,看到有趣处还要笑着摇头,或者“噗嗤”笑出声来。
看完了一遍,他又看过第二遍,这才收到匣子里,一边洗漱的时候他一边就在考虑要怎么回信才好,务必要诙谐有趣才行,让他看信的时候也能这样忍俊不禁。
匆匆忙忙洗漱完毕,他吃了一点点,便坐在书案前开始回信,窗前正对一片清静的院落,一丛紫竹在这种寒冬腊月里也是绿意葱荣,紫竹身侧一支寒梅旁逸斜出,正散放着清香。日头暖洋洋地照进来,林明诚忍不住闭上眼睛,仰起脸享受这静谧的晨光。
信洋洋洒洒千言,一挥而就,写完了自己都忍不住多读了几遍,觉得辞藻是不是略显华丽,显得不够隽永。
不管了,他得温课了。
才翻书看了几行字,外面突然有了动静,林明诚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是他的脚步声。
他笑着,等待肩上那一下拍打,即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仍不免身形一震,不是吓的,而是通体舒畅。
结果梁玄琛环抱住他,用力贴上他的背,把脑袋搁到林明诚肩上。
“林秀才这么用功,你不中个状元都对不起这十年寒窗啊!”
林明诚笑着白了他一眼:“少拿我开涮,我自知不是状元的料,能中个举人就阿弥陀佛了。”
“林公子自谦了,哪个读书人进京赶考的时候敢说自己一定高中状元?”
“你这一大早来就打扰我看书,莫说状元,我怕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了。”
梁玄琛把脑袋往他那里挤,从书桌边上的盘子里捡了一块桂花酥吃起来,“考不上,大不了再等三年,横竖这点饭钱三爷还是有的。”
“闭上你的嘴吧,考不上都是你害的!”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林明诚要他快滚,别打扰自己看书。
梁玄琛从架子上另拿了一本书,“咱们一起看不行吗,今年我也同你一起考,说不定这次就能中状元了。”说罢就挤到他椅子边,见挤不进去,干脆整个人都坐到了林明诚腿上。
林明诚简直想向他磕头:“举人老爷你行行好,让我清静一下吧。”
“行了行了,不吵你,我就来看看你,今儿晚上约了几个人吃饭,你也一起来?”
“我干嘛一起来啊,又不认识。”
“所以要给你引见引见啊,是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还有御史唐一昕大人,他如今是燕王殿下的座上宾,以后肯定要入阁的。”
林明诚一惊,知道这顿饭是必须去了。“都是卖了你三爷的面子,一下子见这么多人,我拜谁的师门才好?”
“什么拜师门,以后不都是天子门生吗?”梁玄琛说罢又道:“哪天有机会带你见见燕王,只是最近他忙着攻城的事,怕是没功夫来理会咱们。”
“燕王!”林明诚心里一阵激动,那可是燕王,以后很可能荣登大位的天子,“燕王妃是你妹妹,那你和燕王挺熟吧?”
梁玄琛打了个哈哈,“还行。”
“他什么样?”
梁玄琛眼前浮现出小王爷弱不禁风,愁肠百结的样子,“他中等个子,和我六妹差不多高,其实也不矮,是燕王妃太高了。燕王长相俊美,就是身子略微单薄了些。”
林明诚喷笑:“我是问你他的脾性,平时爱读些什么书,又没问你他长相如何。”
梁玄琛觉得着了他的道,作势要捏死他。两个人这样闹法,横竖是读不进书了,林明诚抬手抚过他的眉眼,只觉得这些日子来的际遇只仿佛做梦。他脑海里不时浮现那一晚初见梁玄琛时的模样,他穿着麒麟锦衣官服策马飞驰过旱道,而他那一车书被一只蠢驴拉进了莲池,他对着淤泥里的驴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时,梁玄琛勒停了马。他带着看热闹的心情站在道上好一会儿,然后喊过来一嗓子,“哎,这位公子,可是要在下搭把手吗?”
他旁边的卫士问道:“三爷,你认识?”
梁玄琛摇摇头,相较于作威作福的禁军大老爷,他显得过于文质彬彬了,而相较于儒将来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又略带匪气。
林明诚站在那里狼狈不堪,只好作揖:“求之不得,多谢这位兄台。”
结果梁玄琛手一挥,他的卫士们便一起跳下马来,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不但车捞起来了,连那头蠢驴都从淤泥里拉起来了。
“这么多书可怎么办……”林明诚愁死了,他自幼家贫,老母说进京路途遥远,要他提早半年出发,免得误了科考。结果来早了不说,京城都陷落了,皇帝都没了,正准备回家,一车书还给毁了。家徒四壁,他哪里还有余钱买纸抄书?
“不行,得捞起来,水里洗洗,太阳底下晒晒,应该还能看。”
梁玄琛道:“书页沾了水就容易黏一起,就撕不开了。”
“我就是急这个。”
梁玄琛道:“就不要了吧,公子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还有一些藏书,可以借阅。”
林明诚见他分明是武将的打扮,竟然家里还有不少藏书的样子。
“四书五经都是有的,只一些冷僻的书目你要列给我,回头我问我一些亲朋好友那边是不是有。”
林明诚简直遇到了大救星,激动得都要跪下来。梁玄琛赶紧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林明诚便道:“草民遇到官老爷,下跪磕头都是有的,使得!”
梁玄琛还是摇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便不算一般草民,他日金榜题名,出将入相,说不定我要朝你磕头跪拜了。”
林明诚仰头看着他一张俊脸,心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古道热肠,虚怀若谷。
后来他才知道,梁玄琛竟早在多年前就中过举人,算起来都是他的前辈了。然而他还这么年轻,掐指一算,他也就二十出头便已中举,对于很多读了一辈子书却连秀才都没考上的读书人来说,梁玄琛简直天纵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