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玄琛道:“以前给他写过一封,估计一直带在身上,我没想到是他拿这个去跟皇上邀功了。”
林明诚道:“无耻。”
常清河看着梁玄琛,喉咙沙哑,“三爷多保重,卑职军务在身,告辞!”
梁玄琛听到他这嗓音,估摸着是连日操劳不曾好好休息的缘故,总不至于害了相思病哭哑的,他哼了一声,“一路顺风,恕不远送!”说罢在林明诚的带领下摸索着走上跳板登了岸。
常清河那边的船已经离岸,他从船头追至船尾,一直看着岸上行动不便的梁玄琛。梁玄琛没有在看他,自然,他若是双眼复命,估计也不想看见他。林明诚把他引到码头边的凉亭下吃茶,两个人凑得很近,叽叽咕咕地一直在说着什么,旁边丰齐夫妇忙忙碌碌地在搬东西,地空水空照例是袖手旁观,水空还好一点,上来给梁玄琛捶背捏肩,地空被码头上的大商船吸引过去,站在那里看热闹。余安易大呼小叫,嚷着怎么没人来接,马也没有车也没有,这要他们几个怎么回城才好?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起日子来了,常清河低下头去,知道这里面再没有自己的份。
他看见自己的封腰是厚重的皮革,官服上有精美玄鸟刺绣,自己未满二十便一步高升,这是极大的圣宠了。皇帝听说他协助李明堂荡平了江西道水师,十分高兴,下旨让常清河入宫觐见,本来最多赏个总旗的功劳,皇帝见了他以后,直接赏了他一个百户职,领的兵就是李明堂手下那些,等于说没有加派一兵一卒,皇帝让他回去跟着李明堂继续平乱。能收拾掉宁王自然好,收拾不掉也没关系,朝廷现在一心对付康王,等扫平了那二十五万的心腹大患,才有空掉头杀去江西。
在这之前,若是自己这个百户殉国了,皇帝再发点儿抚恤金便可。
“果真仪表堂堂,才干出众,国舅爷没有错爱你。”皇帝绕过桌案,对着常清河左看右看,不禁夸赞。
常清河抱拳,以武人礼半跪,“等平了宁王,卑职愿回京领死,以偿国舅爷失明之痛。”
“这也不是你的错,乃宁王授意,康王逼迫,你为了保全家中老母和幼弟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可恨的是这些造反的王爷,不怪你,回头朕自会劝说国舅爷饶你一命。”皇帝摆摆手,“你去吧,一路多加小心。”
常清河刚要走,皇帝又道:“慢着,你下毒一事就此揭过,不要再与别人声张,若是传到皇后耳朵里去,那……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听明白了吗?”
“多谢陛下提点。”
常清河不过无名小卒,皇帝特意接见他,甚至讲出这样的话来,自是天大的面子了。
梁玄琛能绕他一次,下一次见面还能绕吗?
常清河重新抬起头去看梁玄琛,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码头,有人要上岸,有人要下船,梁玄琛一身灰衣广袖坐在那里,是整个视野的最中央,便是双目失明,也自有他的风采气度,只是这样的风采气度,再不属于他了。
水师的军舰在商船民船穿梭的江上特别打眼,众人都望见一位年轻英俊的百户大人立在那里,似乎舍不得离去,他红了眼睛朝岸上张望,但并不像送别,因为并未向岸上的人招手。
第29章 从头再来
数月后。
屋内灯火通明。
余安易撤了银针,收进他特制的针包里,丰齐凑过来,打听这针包的来历,直说这家学渊源的针包到底是不一样,一看就有来头。
余安易扫他一眼,道:“西市六钱银子买的,包括里面的银针。”
董太君凑上前来,她压根不关心那个放银针的包,只抬手摸了摸梁玄琛蒙眼睛的黑布。上面湿乎乎都是黄色药汁,散发着一股香且涩的怪味。“什么时候能揭了这布?”
“把屋里的灯都熄了,怕是刺激了眼睛,只一点点光即可。”余安易吩咐。
地空水空跑去“呼呼呼”几下吹灭了所有的灯,余安易嚷道:“那也留一盏啊!”
梁玄琛觉得无奈,“为什么不选白天。”
“怕外面天光太亮,闪瞎你的眼。”
梁玄琛一时有些激动,虽然觉得他多半在吹牛,然而既是如此,说不定……
屋内一灯如豆,余安易开始拆蒙眼的黑布条,那布蒙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总也拆不完似的。林明诚就坐在梁玄琛身边,此刻不禁握紧了他的手,梁玄琛好歹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林明诚却是难掩激动和紧张的情绪。
“睁开眼睛,慢慢来。”
梁玄琛依言缓缓张开眼睛,他朝上下左右都看看,最后忍不住转身朝屋前屋后张望。
“如何?”董太君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余安易把灯盏举至他跟前,梁玄琛竟然退了退,本能地一躲。
林明诚喜道:“能看见了?”
梁玄琛道:“不……不能算看见。”
“什么?”林明诚不明就里。
余安易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灯盏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你看到了什么,感觉你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啊!”
“能隐约感觉到有一点点光,仅此而已。”梁玄琛思索了片刻,对大夫描述了自己的感觉,“仿佛眼前糊着一张纸,或者还没睁开眼睛,若是有光在跟前晃动,能觉得亮了,但是毫无形体轮廓,如此而已。”
林明诚道:“那也是进步啊,说明余大夫治了这么久,还是有用的,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复命。”
梁玄琛也是笑笑,略显尴尬,因为觉得希望不大了。
果然余安易也叹了口气,“看来果然是这经脉损毁严重,想要疏通至原先那样怕是难了。”
梁玄琛道:“依余大夫所见,还有必要治下去吗?”
“这一回我倒不敢给你夸海口了,不是怕你怪罪于我,而是接下来治疗,恐怕收效甚微,且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明诚道:“三爷,可不能放弃啊。”
梁玄琛道:“其实,我倒渐渐习惯当个瞎子了。”
董太君鼻子一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身走到屋外,看见梁运城等候多时。
“怎么不进去看看?”董太君问。
梁运城端着架子,“他怎么样了?”
董太君摇摇头,“有起色,能感觉到光,仅此而已了。”
梁运城面上略有失望之色。
董太君道:“你这表情,令我想起当年生他的时候,你走进来问稳婆是男是女,稳婆说恭喜老爷,又添一枚小公子。然后你就垮着脸!像现在这样。”
梁运城脸上尴尬,“说的什么呢?我还记得当年将他抱在怀里看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乳娘说三少爷面目俊秀,从未见过小娃娃长得如此这般好看的。他自小聪慧过人,几个孩子里除了阿源,我最疼的就是他了。”
董太君见他说到这里,面上又不自然了,忍不住拍了拍夫君的肩。
梁运城不再说话,转身去厅外送余家父子回太医院。
董太君着管家去给余安易封了银子以作答谢,余安易的爹也等候在厅堂里,他替儿子一再推辞,说他已经连番地受了很多人的嘱托,个个都给送了银子。皇后娘娘更是亲自过问此事,只可惜目前国舅爷的眼睛只能治到这一步,复明的希望十分渺茫。
送走太医,梁运城实在放心不下,想进屋去看看儿子。
抬腿刚跨入门槛,却见隔着屏风,隐隐约约之下梁玄琛和林明诚搂在一处靠着床柱正情话绵绵说着什么,林明诚见是梁老将军来了,慌忙滚下床去。
梁玄琛道:“爹?”
梁运城道:“你能看见我?”
“不是,听脚步声便知是你。”
梁运城实在不知道跟儿子说什么好,只点点头,随即发现便是点头,梁玄琛也看不见,便道:“天色不早,你歇息了吧。那个……今岁春闱在即,林公子不是说要去考试吗?”
林明诚拱手道:“多谢老公爷挂怀,明城不日便去应考。”
梁运城道:“之前皇上不是给封了个什么使节的差事吗?便是考个举人,左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其实已经有了官职,也不必……”
“爹……说不定他能中个状元呢?”梁玄琛不满地打断他。
梁运城道:“我的意思是,沉着应考,便是不能高中,也总能谋个差事。”说罢又觉得自己出口的味儿全变了,并不是心中所想。而梁玄琛显然误会了,以为老爹让林明诚不必去考了,直接当官去便是。
梁运城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不说了,只吩咐他俩早点歇息,便掉头离去。
第二日董太君待林明诚出门而去,跑进梁玄琛屋里来,将小厮打发走以后,屋内只剩母子两个,她忍不住道:“听说你前阵子还和伯涵好着,怎么这几日又换成这林公子了?你爹说上回去看你,你身边也不是这位林公子在伺候着,而是身旁一位小厮。”
梁玄琛颓然躺倒:“母亲,你快别跟我提伯涵了,我跟他……没有的事。若是让顾老侯爷知道了,两家恐生嫌隙。”
“啊?没有的事?”董太君皱眉,“你这身边的人,换得跟走马灯似的勤,我都快眼花了。”
梁玄琛道:“从此以后,就是林明诚了。”
“不再换了?”
梁玄琛翻身坐起,满脸不悦,“这话说的!”
“怎么了怎么了,我有说错吗?当初你还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把伯涵拿下的,一转头变成没有的事了。”
“林公子不好吗?”
董太君道:“我没说他不好,只是……”
“家里若是容不下他,那我跟他搬出去住。”
董太君吁出一口长气,“倒也不是容不下他,我是怕你爹容不下你。”
梁玄琛翻身下床,“我明白了。”
“哎?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既容不下我,我还不识相一点,趁早滚出去?”
“好了好了,换成以前你爹倒是可能赶你出去,现在你这个样子,他怎么忍心?”
梁玄琛冷笑:“早知道,我十年前就该戳瞎自己的眼睛,他倒舍不得赶我走了。”
董太君怒而拍床,“你这话说出来,真是良心被狗吃了,你当初离家出走,是你爹赶你出去,还是你自己要走的?”
梁玄琛如遭雷击,黯然道:“孩儿二十大几,很快便届而立,说出来的话还是如同十几岁的年轻后生,果真可悲可笑。”
董太君轻轻拭泪,只说话声强撑着不能带哽咽,“你如今失明,难免郁郁寡欢,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好听,我能理解。以后快别说什么孩子气的话了,好好留在家中,也好让爹娘安心,成吗?你喜欢的这个公子,那个少爷的,我也不过问了,你爹那里我也会劝劝的。”
“母亲,别说了,再说我该无地自容了。横竖是孩儿不孝,错在我。”
董太君捂着脸,强忍哭声,眼泪却扑簌簌滚过手背,她摸摸儿子的后脑勺,又拍拍他的肩,“走了,该用午膳了。也别一日三餐都在自己屋里吃,便是做瞎子了,也不能永远缩在屋里过日子。”
董太君将自己的龙头杖放到儿子手里,引他跟着自己。
梁玄琛边走边道:“母亲说的是,回头我去弄跟手杖好方便开路。”
董太君道:“你有一点值得夸耀,纵是失明,我也不见你成日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梁玄琛苦笑,“若不失明,我还能在你跟前逗趣说笑,如今都没这个心情了。不过还请母亲放心,我现在渐渐习惯了做瞎子,这些日子在家里想了很多,我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这样过日子,便是瞎了,人生在世仍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古往今来身残志坚之人无数,甚至于正是残疾才催动了这些人发愤图强,有所作为。我之前虽然没有瞎,也浑浑噩噩过了近三十年,这些日子回头想想,倒是觉得便是瞎了,很多事情我依然可以去做,甚至于以前不想做的,现在倒想去做了,或者瞎比不瞎更好,日后还能闯出点名堂来。”
董太君喜道:“我儿能如此志向高远,我便放心了。你如今是国舅爷,阿源或者有用得到你的时候。”
梁玄琛面色一变,“快别这么说,阿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没有我这个国舅爷,皇上都对她忌惮三分,我再掺合朝里的事情,那咱们梁家还有太平日子过?”
董太君跺脚:“那韩成玦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当初骗阿源跟他成亲,还答应什么日后共分天下,二圣临朝。阿源上朝不过一个月,满朝文武弹劾皇后的折子积满了御书房,我看都是姓韩的暗地里指使朝臣干的!如今阿源退居后宫,还要跟三千佳丽抢同一个男人,这过的什么日子啊?你说!你身为国舅爷,倒成了外戚,不能为朝廷效力,那你的志向和抱负呢?”
梁玄琛忙安慰道:“我又没说我的志向是位极人臣,效力朝廷!咱梁家的好儿郎为国为民做得还不够多吗?爹已经封为一等公爵,以后若是我袭了这爵位,还要怎么高升?总不能做个瞎子皇帝?我想好了,说不定我能成为瞎子里的武功天下第一,或者成为瞎子诗人,瞎子琴师什么的。诗词琴曲流芳百世,倒比位极人臣要强多了。”
董太君笑了,“哟,你还想成圣贤,成诗词大家不成?”
“不行吗?”
“行行行,看你了”
第30章 单传弟子
林明诚应考在即。
这些日子,他都住在东郊梁府,一开始他不好意思住下,总怕府里上上下下地要说闲话,梁玄琛死活要他留下,他耐不住相思便真的留下了。平日里温课,梁玄琛还能给他参谋参谋,两人讨论这一届策论可能出的题目,主考的癖好和最近在关注的朝局,入了贡院需得注意的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