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空这厮,真要抽他一顿狠的才行了,我让他去打扫院子,转头就使唤别人来干活。”
丰齐却道:“还是我来吧,地空那厮,干活也不仔细。哎哟哟,这好好一个院子,给他扔满了瓜皮。”
丰齐媳妇道:“这瓜皮刨坑埋了,可是上好的肥料呢!”
梁玄琛脸上扯了个尴尬的笑,刚刚欲继续抚琴,奈何苍蝇蚊子绕梁不绝,他叹了口气,拿了手杖站起身来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点手杖数步子。从竹林石台前到门洞前是六十二步,从门洞到书房是二十六步,进了书房从门至书案十步。以后走路步长必须掌握得分毫不差,以后便可以此丈量距离长短。
这些日子他反复练习,失败了无数次,终于渐渐摸出门道来。
余安易照例天天来梁府转一趟,为他施针治疗,只是收效甚微,不仅繁琐,还平白无故吃那些药的苦。苦他吃得起,也不愿意放弃复明的机会,哪怕再是渺茫也要尝试。
只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必须习惯当一个瞎子,再怎么愤愤不平都没有用。
晚上躺在床里,眼睛瞪着浓黑的头顶上方,脑海里浮现的是常清河的样子,他将匕首拔出,想象着常清河就在身前,他比划着招式,将匕首划过常清河滚动的喉结,划过他跳突的太阳穴,插入他的双眼,乃至于捅入他的胸膛。
他想起常清河那一日跪在跟前说的那些话,“若是你再看不见我的样子,是不是就能喜欢我了?”
梁玄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四大皆空都说过要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的话,甚至于除了这四名小厮,跟他说过这句话的人很多,所以当常清河这么说的时候,他并不在意,甚至心中是暗暗得意。
一个英俊内向腼腆的男孩子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任谁都会心中欢喜吧?
错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如果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把他送走,远离自己,或许便没有后来的实情了。
执念至此。
他也曾掏心掏肺地喜欢过别人,爱而不得的时候,也想过同归于尽。然而终究只是想想,狠不下心来。
常清河比他狠,只是结局也明显。
他知道因爱生恨便是这种结局,所以他从未恨过别人。
他恨常清河吗?说不清楚。
其实常清河毒瞎自己,并非因爱生恨,他是觉得自己瞎了,别无选择,只能跟常清河在一起。
如果没有林明诚,搞不好,就真的跟常清河在一起了吧,瞎一辈子,不知道被谁所害,想想有些毛骨悚然。
梁玄琛决定不去想常清河了,他的人生就此揭过。
第二日一早他主动去找陆炳文,“老陆,我想学你那套擒拿手,我想好了,此生最多传给一人,便是我死在前头,失传就失传吧。好像你师父也不是很在意这套擒拿手能不能传给后人。”
陆炳文也很高兴,终于不用纠结欺师灭祖这种事情了。屋里梁运城听了,冷哼一声,“我让你教我,你说不能当我的师父,你倒是肯教他?”
陆炳文道:“这个便是所谓的缘分吧。”
梁玄琛看不见,是以这套擒拿手教导之时,只能手把手地来,而且动作要领还需多加揣摩练习。两人贴身演练了大半日,忙得满头大汗,梁玄琛才算领会了个中奥秘,陆炳文直夸他是个练武奇才,当年自己眼睛盯着师父看大半日,都掌握不到精妙之处。
梁玄琛道:“若是我以后教了不止一人,那便是我欺师灭祖,不是老陆你欺师灭祖,对不对?”
陆炳文一张脸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
梁运城在屋内又是冷哼一声,“老陆,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吗?你教他不教我,果然收徒看人好眼光!”
梁玄琛不高兴了,“什么叫看着我长大,老陆也不过大我七八岁,到你嘴里成了我长辈似的。”
“他自然是你长辈,一口一个老陆,我叫他老陆,你按理应该叫他陆叔。”
陆炳文败下阵来,准备夺路而逃,“我去看看晚膳准备好了没有。”
梁运城从屋里出来,等陆炳文出门而去,他走到梁玄琛身边低声道:“刚刚那套擒拿手,你给我演练一遍。”
梁玄琛本来还在反复试练,听他这么一说,赶紧撤掌负手而立。
“那不行,我答应了师父,独门绝学,只传一徒,那自然得是我得意门生。”
“我看你肯定是要欺师灭祖的,所以不妨现在就教我,免得他日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你今日若不肯教我,马上给我滚出梁家!”梁运城暗暗威胁他。
梁玄琛看不见,然而依然死死地瞪他,冲他翻白眼,“叫师父!”
“也没见你叫老陆师父。”
“我心里是拿他当师父的,而你连嘴上叫一声都不肯。”
“老子叫儿子师父,这不是乱了辈分吗?”梁运城跟他讲大道理。
梁玄琛道:“你这是要逼我欺师灭祖?”
“你可以只传给我。”
梁玄琛摇头,“那不可能,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学这个干什么用?我得好好想想,以后传给哪个徒弟。哦对了,你还不是我徒弟呢。”
说罢转身即走。
梁运城伸出一腿要绊倒他,梁玄琛却是用白玉紫竹杖一点,“哗”抽在梁运城迎面骨上,两人瞬间过起招来。梁运城征战沙场多年,惯使的是方天画戟,力盖山兮,出掌大开大合,梁玄琛本来仗着年轻,过招时用一样的套路也未必输,奈何内力修为毕竟不敌,是以他将刚刚陆炳文传授的擒拿手现学现卖。梁运城几拳头过来,招招被克,从手肘到手腕甚至指关节都被拿捏了扣住锁死。
两个人从门口打到院中,稀里哗啦将廊下台子上的花盆都扫到了地下。
董太君手杖一点地,咆哮起来:“我的君子兰!我的宋梅!我的黄玉髓!”
第32章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春闱放榜,林明诚榜上有名,虽然未入一甲,但考得也不错,如今与梁玄琛一样,也是举人老爷了。
按惯例,中举的考生可入国子监继续深造,等待下回再考,也可去吏部领差,到地方上当个九品芝麻官。
林明诚问梁玄琛的意思,梁玄琛没有直言应该怎么做,而是给他各自分析了利弊。
林明诚觉得若是去国子监,一是家中寡母无人照料,二是无营生只能继续寄人篱下住在梁府,虽然梁家不赶他走,然而自己并非寻常清客,他是梁三公子的相好,无论如何是没有这个脸皮再赖个三年五载的。
其实梁玄琛也不爱住在家里,虽说如今父母念他目盲,不再事事刁难于他,可是被当成瞎子废物养在家里,反正他是受不了的。两人一合计,索性林明诚去吏部领个差事,去地方上当个知县,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日子反倒惬意。
于是两人在京城采买了一些物什,吏部不久放了官下来,让林明诚到广西一个山沟沟里去当县丞。县丞是知县的副手,真真正正的从九品芝麻官,不过两人不以为意,正的副的都一样,治理好一方,乃是父母官的职责。
梁玄琛准备拜别父母,跟着林明诚远去广西。
梁运城听了便讽道:“你这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梁玄琛的脸皮,因为梁玄琛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望父母成全。”
梁运城跳了起来,董太君连忙按住他。“广西山高路远的,你这一去,以后还能见上面吗?”
“明诚在广西也未必当一辈子的县丞,他日调去别处,甚或回到京城都是可能的,若有机会,我总是会回来探望父母。”梁玄琛说罢,又低声道,“家中还有庶弟青钰,阿源又贵为皇后,当可代为照顾双亲,请恕孩儿不孝。”
梁运城已经不想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了,这不是梁玄琛第一次离家,相比而言,这倒是彼此最心平气和的一次了。
“给他备点儿盘缠,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梁运城拂袖而去。
董太君道:“你别理他,他就是嘴硬。”
林明诚有些于心不忍,“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奉养家中父母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三爷的确是不孝。”
梁玄琛道:“我觉得留在家中,倒不如大家眼不见为净的好。青钰虽是庶出,然而聪明伶俐,过几年便长大成人了,有他在家侍奉双亲我还是放心的。广西山清水秀,地处南海之滨,听说四季如春,温暖舒适,父母年事已高,本来随我一同前往是极好的,只是我看爹爹也是不乐意的。”
董太君点头,“我本来是想跟着你去的,然而你爹这个人,放他一个人在这里是不行的。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一个老太婆跟着你去广西也不妥。如此……只好这样了。”
梁玄琛和林明诚将行礼装上马车,又带了地空水空二小厮,丰齐夫妇一同上路。本来梁玄琛是很不想带上丰齐夫妇的,然而地空水空这两个货真不是干活的料,那些书里说的为主人家赴汤蹈火的忠仆大概都是演义传奇里才有的,横竖梁玄琛是没这个福分。懒惰,无能便罢了,丰齐夫妇好歹勤快又忠心不二,再不济都比那个谁要强一点。
余安易听说梁家三爷要随林明诚去往广西,直嚷着要一起去,之前他说自己的师父在苗疆倒也不是信口胡诌,虽然他是没有这样一个师父,但是对苗疆和蛊毒以及那边各种各样的神丹妙药,他身为医门世家,十分向往。而且梁玄琛的眼睛还要继续治疗下去,他既夸下了海口,怎可半途而废,梁三爷要去广西,他便跟着去,直到治好眼睛为之。
林明诚十分感动,而梁玄琛戳穿了他,“是不是太医院入选考试,你没通过?”
余安易面子上挂不住,“这话说的,那些考试太过死板,我父亲一直说我是个奇才,他日我的成就当在父兄之上。”
“那还是没有通过考试。”
余安易道:“我才十七岁,先出去游历江湖,亲见疑难杂症,总比在太医院给皇亲国戚治头痛脑热的强。而且我爹也允了。而且我的志向也不是在太医院当差,我可是要追随华佗扁鹊的步伐,成为民间的神医。”
梁玄琛嘲道:“你才十七?顾长风不是说你二十七了?”
余安易道:“他竟然跟你说我二十七了?你看我像二十七岁的大叔吗?”
这一下梁玄琛如中剧毒,脸色都变了,林明诚想起来,他今年刚好就是二十七了。他赶紧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小余大夫说与我们同行,想来广西的山沟沟里也是缺医少药的,急需大夫。他不光给你治眼睛,也能造福一方。”
“十七岁,他连个江湖郎中都算不上,就是一骗子!”梁玄琛啐了一口。
余安易不高兴了,“怎么说我也是出身医学世家,论治病救人,我可比很多坐堂开诊的大夫都强。”
“然而还是没有通过太医院的选拔考试。”梁玄琛刺激他。
两人差点又吵起来。
吵归吵,余安易说什么也要跟,既如此,路上有个人能给治个头痛脑热也是好的,江湖郎中也算郎中,尤其这个还是太医院里落选的郎中。
一行人准备先去往湖北接上林明诚的寡母,再一路向西向南,估摸着走上三个多月的山山水水之路,也就到广西灵山了。
入了湖北地界,梁玄琛心中十分忐忑,因为这是生平第一次要与相好的母亲正式见面,以后还要长长久久朝夕相处。
虽然之前他也见过小王爷的亲爹——□□皇帝,以及顾长风的双亲,然而那都不作数,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梁玄琛小时候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私塾里跟几个同窗眉来眼去长辈们都是清清楚楚的。便是顾老侯爷知道自己睡了顾二,人家也没有拿刀追杀他,那几天里最多见面喝茶的时候,彼此面上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而已。
至于林明诚的寡母,梁玄琛心里真的没有底。
“我母亲性情温和,原是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儿,虽然不识字,但很倾慕读书人。我爹从小家贫,还是庶出,二十大几还娶不上媳妇,由人说媒,便娶了我母亲。两人多年相处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我五岁那年父亲因病不治,家中举债度日,我也差点失学。全靠母亲靠着绣花纳鞋贴补家用,加上邻里相助,总算把书读了下来。我们那私塾里的先生见我天资聪颖,还免了我的学费。”
梁玄琛连连点头,“这次返乡,你师父那里可要去叩谢一番。”
“那是自然。”
一行人到了林明诚的故乡,只见山野乡村之间平坦的谷地中上白户人家,便算县城了。林明诚的家还不在县城里,而在更偏远的山前,家中几亩薄田,都靠林母一人劳作,农忙时扔下书本,林明诚也要下地与母亲一起干活。
地空水空见树上结了杏子李子桃子,十分欣喜,摘下来便吃,梁玄琛也分得了一堆。
林明诚也有些紧张,“我自小家贫,梁三爷到了寒舍,心中与京城梁府一比,怕是要嫌弃的。”
梁玄琛道:“无妨,反正我瞎。”
林明诚喷笑。
梁玄琛又道:“好赖有桃李果腹,说起来我又要想当年,想当年我在西北占了一处泉眼,用土石烂木头芦苇高粱蒿子一扎,就是一间客栈。屋里除了一桌一椅再无其他,连客栈的招牌都是抢来的,用布料扯起来,上面自己提笔写字。”
林明诚道:“不怕下雨把字给冲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