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星纬赶紧让小厮去备马。
梁玄琛道:“让你的小厮跟我一起去吧,我少个跑腿包打听的。”
那小厮道:“小的名叫常四,是个正经军户,不是徐百户的小厮。”
梁玄琛回头盯着他瞧:“几岁了?”
“十七。”
“那你不就是个小厮?”
第5章 常清河
梁玄琛带着常四去了五军都督府,想找自己的老爹梁运城问问清楚,毕竟外头满天飞的消息是真是假都说不好,还得是亲爹嘴里说出来的才作数。
然而梁老将军神龙见首不见尾,自从六妹妹梁冠璟大婚之日起,他就没再见着过,这会儿老爷子也没有镇守在都督府,至于去哪里了,身边人都没说,只吩咐有事可禀报,代为通传。
梁玄琛早些年和家里闹翻了不止一次两次,跟老爹并不对盘,既然梁运城故作神秘,那不问就不问了,他抓过一个人问四弟梁正珲的去向,人家告诉他指挥使大人随梁老将军一起出城了。
梁正珲前两天还是副指挥使,一眨眼变正的了,升得比自己快多了。当然,这个四弟在所有儿子里最得老爷子真传,杀敌勇猛,当者披靡,走路也一向是横着的,除了成年以后的梁冠璟,基本上没谁能让他放在眼里。对于不争气的三哥哥,他是一向不假辞色的,恨不得家里没这个人,不认识他。
梁玄琛觉得梁老爷子戎马一生,如今天下已定,朝廷开始重文轻武,老四不好好念书(主要是读不进去),成日里滋事斗殴,能有什么出息?他即便去边关历练了几年,如今当了上直卫指挥使,那自己还是个举人呢,科考中第能顶他十个指挥使,一介武人粗鄙不堪,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五军都督府兜了一圈也没人理,梁玄琛百无聊赖地看着常四。
“你家里排行老四?”
常四摇头,“四月四生的。”
“挑什么日子不好,以后过生辰还挨着清明,届时庆生好还是上坟好?”
常四羞愧地低下头去,“我们这种穷苦小兵,庆什么生?届时自然是给爹娘上坟。”
“爹娘都没了?”
常四红了眼睛,“爹早没了,我娘几个月前也没了,病死的。”
梁玄琛点点头,觉得他怪可怜的,刚刚没了娘的孩子。“你爹没了,这个军户的职是你顶吗?才来从军不久?”
常四道:“我家原来戍守在苏北沿海,有一些薄田,后来也给上面的头头霸占了,我年纪小顶着我爹的缺,横竖什么也干不了,从小到大在军中只做些烧火做饭的杂役。”
“苏北啊?我记得那是康王的封地。”
常四道:“正是康王殿下送我回京城的,殿下说梁三爷于他有恩,见我模样生得好,特让我来营里服侍三爷,我在营里好几个月了,今日才得见三爷。”
梁玄琛哭笑不得,“你这个模样呢……的确是不错,然而我岂是那种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你在营里好好干,建功立业,自然就有封赏。有机会我总是会提拔你的,都是为国效力,说什么服侍我呢?真是的!”
见常四终于松口气笑了,梁玄琛更加哭笑不得,“这个服侍……康王有跟你说怎么服侍吗?”
常四涨红了脸,“说过……”
梁玄琛一拍大腿,“还报恩呢,就知道在背后败坏老子的名声!你别怕,我不是个随便的人,都想哪儿去了呢,这真是!不妨告诉你,我现下府里养着好几个小厮,我可是从来没动过他们。”
常四连连点头,“康王殿下说过,三爷是个讲究人,要情投意合的才好。”
“这还差不多。”梁玄琛站起身,“这里也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你留下,若是有个什么事就跑回来给我报信,若没别的事到了晚上你还回营里,不用来通报了。”
“去哪儿找您呢?”
“东郊梁府。”
“明白了。”
梁玄琛想了想,“算了,我也不一定在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用跑来找我。”
常四又点头。梁玄琛人都出去了,重新折回来,“你这样相貌堂堂的人,这个名字也太不衬你了,要三爷给你起个好名字吗?”
常四欣喜,“谢三爷挂心小的。”
梁玄琛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又见议事厅堂正中挂了一副山水画,提着“山势蜂腰断,河流溪水分”几句,他指着上面道,“认字吗?”
常四又红了脸,“小的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
梁玄琛给他念了,“这是宋时宰相夏英公所写的诗句,如今夏英公倒不如秦桧有名,其实他当年也是行武出身,亲爹为契丹人所杀,年少便做了孤儿。但是他勤奋好学,才智过人,不过弱冠之年就敢半途截住当时的宰相李沆,将自己的诗集奉上。当时所呈的诗里,最出名的便是这一句。后来夏英公弃武从文,位极人臣,我觉得你现在不过十七岁,好好努力,以夏英公为楷模,他日必成大器。这首诗中河流意头也好,咱们马上要登基的这位小皇帝,名字中就带水字边,不如,你的名字就改成常清河,如何?”
常四道:“与今上的名字同水字边,会不会犯了冲?”
梁玄琛道:“你还懂这个,不错啊!你放心,汉字里头水字边的无数,哪能个个犯冲?新皇的名字是起自唐太宗洺水之战,天下少有犯冲的。”
常四道:“清河这名字意头好,多谢三爷赐名。”
“常清河,好名字!回去好好念书,对得起这个名字才好。”梁玄琛也是十分满意,点点头,“哎,我真得走了。”
梁玄琛没有立时回梁府,而是去侯爵府准备看看顾长风,然而顾家并不欢迎他,等于吃了个闭门羹。
春来颠颠儿地跑出来道:“老侯爷说我们二爷最近不宜见客,还望梁三爷见谅。”
梁玄琛怀疑顾长风一回家,老侯爷就把他全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那自己成什么了,瘟神吗?顾府估计还不知道燕王抢亲,是跟六妹妹里应外合吧?要知道了,估计整个梁家都得和顾家断交。
按着顾长风的性子,是肯定不会说六妹妹一句半句坏话的,梁玄琛对春来道:“那你家二爷今天过得还好吧?”
春来道:“不太好,如今国丧期间,府里也不许喝酒,他关着门在睡觉呢。”
梁玄琛点点头,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败兴而归。
才回梁府,前脚刚进门,常清河竟然跑过来了,急急忙忙道:“梁老将军让您回营里候着,现在就去。”
梁玄琛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他赶紧朝里喊:“水空,去给我打包袱,多带几件衣裳。”
“不用了,营里都有换洗的军服。”
“也不用这么急吧?”梁玄琛觉得他大惊小怪了。
常清河有点着急,“若是耽误了时辰,小的怕受责罚。”
“瞧你!”梁玄琛还是往里走,“罢了,你一起进来,帮着打包袱。”
常清河只好跟着他进屋。这时候府里的几个小厮闻声统统跑出来,常清河见他们个个眉清目秀,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梁玄琛说他不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他刚刚费心给自己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还能那么大言不惭,也真是昧了良心了。
地空、水空、火空翻箱淘柜地收拾行李,最后各人都打了一个大包袱,这才算完。
“他们三个也要跟着三爷去营里吗?”常清河道。
梁玄琛道:“那是自然,端茶递水,打扫浆洗的,总得有人吧?”
常清河道:“这些有我就够了。”
梁玄琛瞟他一眼。
常清河赶紧道:“我是怕外头人说,公子哥儿在军营里吃不起苦,还带了这么多小厮。”
“这么关心我的名声?”梁玄琛道,“费心了,可惜你三爷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常清河见他笑出一口白牙,不知道怎么的,就低下头去。
地空等人上前来道:“你这个人当真多管闲事,咱们三爷孤身一人闯荡西北讨生活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哪。带几个小厮怎么了,不过是聊天解闷罢了。”
常清河低下头去,他从小到大光知道端茶递水,打扫浆洗,聊天解闷的确不是自己的强项。
一行人提了行李坐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就往军营去了。千户大人住的地方本来就大,尤其这还是梁三公子,他一人占了一间卧房一间书房,旁边还有屋子专门给小厮预备着。
地空、水空、火空和常清河就挤一个屋里,开始过起了日子。外面兵荒马乱的,然而始终没人来找梁玄琛,梁老将军不日带着四子梁正珲拔营北上,去平秦王之乱了。
战报天天传回来,秦王节节败退,若不是镇北王从旁扶助,他都要跳入渤海了。
然而突然之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金陵刚刚登基不久的惠文帝又连下了几道兵符,把梁家父子招了回来。原来梁正珲杀降兵犯了众怒,秦王破口大骂,说我正准备好好地去封地就藩,中途遇到故友耽搁了几天而已,又没来京城篡位,大侄子你为什么要杀亲叔叔,你对得起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吗?我可是先帝唯一嫡生的儿子!
惠文帝优柔寡断,回头把梁正珲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带兵,回家闭门思过去。——居然没有杖责,简直不可理喻。
梁老四在家,梁老三就不肯回家了,安安心心在军营住下来,说安心也不对,他每天要去顾家转转,有时候碰巧遇上春来,就能把顾长风接出来。国丧期已过,秦王也消停了,一派歌舞升平。
顾家见梁玄琛是个热心人,男人之间夹缠不清么也并非大事情,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同窗相好呢?顾长风成日成夜地躺在屋里睡觉也不是个事,哪怕出去赌钱喝酒逛窑子也比在家半死不活的要强。这么着,也就不拦梁玄琛了,两家本来就是世交,结不成亲家不怪梁家,是燕王横刀夺爱,太过分了,太可恨了!
梁玄琛规矩了挺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顾长风微醺,气氛也不错,远处湖上传来歌女哀婉的唱词。
声声醉,为君双泪垂,夜不能寐,怎堪相思累。红绫被,晚来独自睡,糜雨霏霏,梦里知是谁。
他忍不住亲了他。
顾长风没有吃惊,也没有不悦,仿佛这事没发生过一样,只面无表情地继续喝酒。
第6章 别有忧愁暗恨生
地空、水空、火空三人平日里懒得出奇,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干脆全丢给常清河,常清河成了小厮的小厮,每天洗衣服端茶递水打扫房间忙得都要没空练字看书,他是军户,还有值哨操练的任务。
地空笑他,说是跟上峰打个招呼的事情,梁三公子的人,不需要出去值哨操练。
常清河没吭声。他知道本来四大皆空里面还有一个风空,如今已经成家立室,离开梁府了,这三个货连风空都不如,一天到晚只知道混吃骗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完全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他花了六钱银子去外面请人把“山势蜂腰断,河流溪水分”两句诗写下来裱好,贴在床头墙上。
那天梁玄琛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他不认字,但是很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他跟写字的先生闲聊,知道夏英公弃武从文,位极人臣的很多事迹,人家在他这个年纪就能吟诗作对,技惊四座了。
先生还道:“今人只知秦桧而不知夏英公,可悲可叹,这位小兄弟以夏英公为楷模,我瞧你相貌堂堂,将来必是人中龙凤。本来收你一两银子,来,给六钱就可以了。”
有一日梁玄琛突然无所事事逛进书房,见常清河在吃力地写字,他一脸欣慰,和蔼地问道:“最近学了些什么?”
常清河赶忙放下笔,恭恭敬敬退到一旁,“禀三爷,没有先生教,我就是按着上面字帖上的描,我也不认识那个字。”
梁玄琛一时动容,“来,坐下,我教你。”
常清河连忙坐好。
他翻到字帖第一页,“不行,这个太难了,不是启蒙的读本。”说罢他把纸笔拖过来一些,也不坐下,只就着常清河的肩膀站着写起来,“我给你写个三字经,你先背起来,且背且记,便能认下不少字了。”
他刷刷刷就写起来,力透纸背,笔力遒劲,一边写一边念,每念六个字,就让常清河跟着念。
这样写完了百来个字,他停下笔道:“你这些日先记下这几个字,等都记熟了我再给你接下去写。”
“三爷再多给我写一点吧,我能记住。”
“贪多嚼不烂,今日就学这些了。”梁玄琛丢下笔,突然就有些不耐烦了似的,“我想起来还有点事,你在这里好好学,有不懂的问水空也行,他也认字。”
梁玄琛说罢就出门而去,常清河低下头,在他刚刚搭过的肩膀处闻了闻,公子如玉,他似乎用了什么熏香,味道很淡,然而好闻。
当然,那味道也可能属于顾长风。
常清河对顾长风只是耳闻,如雷贯耳的贵公子,他知道梁玄琛迷恋人家,寻了机会,他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
顾长风肯定比三空长得更俊俏,常清河站在院子里练拳,一边斜眼看那三个货,他们在斗蛐蛐玩。三空里头火空年纪最小,又数他最好看,他的模样也不是男生女相那种,而是十几岁少年干干净净,朝气蓬勃的样子,让人一望之就想亲近。哪怕天天不学无术光是瞎玩,也讨人喜欢,梁玄琛最爱逗他说话,两个人凑近了不时拍拍打打的。每日晨起火空就跑进去伺候梁玄琛更衣,常清河端着洗脸盆毛巾牙刷子跟在后头,就看见火空的手伸出去,能环抱住梁玄琛的腰一圈还多,他围着主人前前后后转一圈,系好封腰。梁玄琛再坐回床里,左脚一抬,搭在火空肩膀上,穿上左边靴子,再右脚一抬,搭在火空另一边肩膀上,穿上右边靴子。穿齐整了还没完,他常要双腿狠狠一夹,逗得火空脖子一缩,“咯吱咯吱”地大笑着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