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梁玄琛站在门外拿牙粉蘸着水开始刷牙,一边刷一边对着下面“噗噗噗”,刷牙水兑着唾沫星子喷在廊檐下埋头斗蛐蛐的地空和水空头上。二小厮哇哇叫着跑开,又去追那满院子乱蹦的蛐蛐大王。地空恼了,“嗨呀呀,三爷啊,我的大刀将军可是赢过不少钱的,让你整丢了,你赔!”
梁玄琛道:“让你们成天就知道斗蛐蛐,衣服都让清河洗了,是不是?欺负人么!”
常清河赔笑:“小的愿意给各位爷洗衣服,横竖吃饱了撑的也没事做。”
梁玄琛道:“还各位爷呢,爷只有一个,在这里,过来给爷提恭桶。”
三空都不乐意干,常清河一路小跑着去提来恭桶放在墙角落里好让梁玄琛方便。
火空道:“三爷,就属你讲究,一个恭桶白天晚上搬出来搬进去的,我看隔壁院的郝千户就对着后门外的台阶撒尿,多便利?”
“便利你个头!”梁玄琛用刚刚扶完下面的手去敲火空,“他那个后院门口能过人吗?狗都不爱往那里蹿。”
常清河盖上恭桶,提到后院门口,一会儿有人来收去洗刷。梁三爷讲究,人家的恭桶都装得满满的才提去刷,他屋里的每天刷,早晚一共两回。
常清河放下恭桶,又跑去前院打水,梁玄琛净完了手,这早上一系列的梳洗工作才算完了一半。然后他坐在廊下围栏上看书,火空拿了木梳子给他梳头绑髻。
梁三爷的三千烦恼丝两三天就洗一次,洗得火空不胜其烦,常常要把事情推给水空,水空手笨,或者也是不甚乐意。常清河跃跃欲试,结果三空占着茅坑不拉屎,霸住三爷不撒手,还不让常清河靠近。
两三天洗一次头发,每天晚上除非夜不归宿否则必然沐浴泡汤,水里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料,梁三爷全身上下比姑娘还干净,还好闻。
火空备洗澡水的时候不禁抱怨:“娘们儿唧唧的。”
常清河不吭声,梁玄琛能文能武,若是好好跟着梁老爷子打仗,或者好好地去科考,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人家根本不在乎功名利禄,只喜欢潇洒红尘。这是名士风流,火空懂个屁!
常清河要伺候梁玄琛和三名小厮,忙得脚不沾地,只能见缝插针地认字写字,他把梁玄琛写的三字经全文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看,每天记,进步神速。有时候哪个字认不出来了,问问水空,水空虽然不耐烦,但是也会指点一二。
水空认字,就是梁玄琛教的,那时候梁三爷正好闲,成日在家逗小厮玩,对顾家二郎只知其名不认其人。现在梁三爷忙得不见人影,成天跑去找顾长风。
常清河在书房里写字,常清河、梁玄琛、顾长风,反反复复是这三个名字,前两个名字写在同一张纸上,第三个名字写在另外的纸上。写完洗干净笔,他就把写着顾长风的那些纸全部撕掉。
外面消停了四五个月,天气转凉了,秦王那边一切准备停当,终于反了,这回是真的反了。
梁家父子被留在京城,惠文帝派了别人去平乱,双方有来有往,输赢各半。这一仗打到年底,士兵们闹着要过年,各自偃旗息鼓,休战片刻。
什么都没过年重要!
常清河已经能把三字经通篇背下来,默写一字不错,梁玄琛夸他是个奇才,又写了百家姓给他认字。临摹百家姓的时候,常清河自己花钱买了四书五经看起来,《论语》还勉勉强强,到《中庸》就太难了,《大学》压根看不懂了,问水空也问不出什么来,水空的水平也就到这里了,问得多了水空还不耐烦起来,“你一个军户,还想去考恩科中状元不成?差不多得了,能写写抄抄的,到了军中做个账房,不至于打头阵冲锋,死不了啦!”
常清河想读圣贤书,也寻不到人教他,写字卖钱的先生介绍他去家塾,可是他一没时间,二没钱。
年根上的时候,听说顾家又要操办喜事了,惠文帝依照太-祖皇帝的遗愿,再一次给顾长风赐婚。皇帝忙着平乱,本来压根想不起这事,据说还是顾长风求来的。
顾家怕他真的娶郑国公主,这以后可是要断了香火了,于是一家子掩人耳目地给他另觅良缘。
顾长风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身为臣子怎么也该守制三年,这么快操办婚娶不合礼制。”
顾老侯爷道:“无妨,你又不是皇子,国丧早过了,民间没有这个说法的。便是新帝登基,娶妻纳妃也不耽误的。”
不知道是不是梁玄琛撺掇,顾长风横竖不想娶亲,也不想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于是去给皇帝提醒,说是太-祖皇帝临终遗言,将郑国公主赐婚给他。
听说这事以后,郑国公主一脸茫然,仿佛只是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干系。“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身为臣子怎么也该守制三年,这么快操办婚娶不合礼制。”
然而惠文帝道::“无妨,顾卿又不是皇子,国丧早过了,民间没有这个说法的。便是朕登基以后,娶妻纳妃也不耽误的。”
两个相看两厌的人,莫名奇妙地被拉到了一起。
盛大的婚礼冲淡了北方战火的戾气,怎么说都是个喜事,红盖头下大家看不清公主的样貌,都好奇平时活脱脱一个公子哥,若是打扮成新娘子该是什么样。
洞房花烛夜,顾长风用称杆子挑开新娘的红盖头,结果傻了眼,郑国公主是冒充的,陪嫁丫头也傻眼了,不知道这个新娘是何方神圣。
陌生脸的新娘跪下来,哭哭啼啼说是受公主胁迫,哭到一半抬头正对着顾长风,突然又害羞了。
春来在门外听到动静,赶紧去找顾老侯爷和侯爵夫人,一个来历不明的新娘万一占了顾家二郎的便宜,那还了得!倒不是名节的问题,事关名声!
郑国公主也太胡闹了。
大闹一场之后,郑国公主终于被大内密探押着来洞房了。
一身锦衣公子打扮的正主儿新娘对顾长风道:“你知道上次燕王抢亲,是谁派人去顾府给轿夫们的吃食里下泻药?又是谁找了高手拖住你?谁雇的人抬走花轿?又是谁去通知御史唐一昕大人去莫愁湖翠微亭主婚?”
顾长风脸色大变。
郑国公主一挑眉毛,拱手一揖,“驸马爷,对不住了,正是在下,我。”
顾长风出手为掌,郑国公主抬手用折扇一格。
“为什么?”
郑国公主道:“燕王是我哥哥,燕王妃是我姐妹,姐妹变大嫂,以后常来常往,不都是一家子吗?真是天意弄人,你我现在也成一家子了。只是你这边该如何称呼燕王妃呢?让我想想……”
顾长风听不下去了,两个人顿时大打出手,都是练家子,新婚之夜差点血溅洞房。顾长风没有掐死新娘子,万幸!真掐死了,顾府全家都要遭难了。
第7章 英雄不问出处
元宵夜过后,常清河翻出来没有燃尽的炮竹,横竖用不着了,扔了又可惜,得换个地方收好,明年再用。
火空见了岂有放过的道理,便抢过去玩了,地空水空也围上去看,都抢着要点那火信子。哪里晓得大家正玩得起劲,突然伴随着炮竹的炸响声,火空惨叫起来。常清河从书房里冲出来一看,是火空一个不小心给炸伤了,人是没死,半张脸都炸烂了,滚在地上嗷嗷惨叫。
常清河赶紧去军中找大夫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救治之后,连梁玄琛也闻讯赶回来看。
军中的伤药倒是不少,治刀伤火伤炸伤的应有尽有,然而火空的脸是彻底破相了。他哭哭啼啼躺在床上,伤口溃烂,地空水空都不敢接近他,嫌味道大,模样吓人。还是常清河仔仔细细地给他换药洗伤口,终于慢慢养好了伤。
火空鼓起勇气照了照镜子,自己都觉得有碍观瞻,主动提出来离开梁三爷。
梁玄琛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给了一大笔银子,帮着火空在金陵置办了宅子和铺子,还娶了妻,这才放心让他离开。
此后伺候三爷铺床叠被早起更衣的就是常清河了,他跟火空那样手臂交缠伸出去几个来回,把封腰系好,将三爷的左腿一抬架在肩膀上穿上左边靴子,又把右腿一抬架在肩膀上穿上右边靴子,只是忙完以后,梁玄琛并不狠狠夹他脖子。他只是叹气:“可惜了,给火空说的媳妇有点儿丑,都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以后生一窝丑孩子,哎……可惜了。”
常清河给他拍挺括了袍角,语重心长地道:“三爷又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
梁玄琛干笑两声,这回没有接话。
伺候梁玄琛沐浴的时候,常清河一边替他擦背,一边忍不住道:“三爷,你跟顾长风睡过了吗?”
梁玄琛故作神秘地笑笑:“快了。”
“快了就是还没有。”
梁玄琛道:“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不然很容易闹翻了。而我不想跟他闹翻,纵是做不成相好的,做兄弟做朋友都可以。”
常清河道:“我以为这种事也讲究一个快狠准,不然像顾公子那样的,怕是一朝不慎就让别人给捷足先登了,届时三爷岂不是只能跟他做兄弟或者朋友了?”
梁玄琛不同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不要以为顾公子那样的就有很多人上赶着,恰恰相反,大部分人只敢远远地瞧上几眼,并不会凑上前去,因为哪怕是跟他说上一句话都觉得自惭形秽。”
常清河道:“哪天让小的也见识见识顾公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可以啊,明日我与他约了去踏青,你正好帮我牵马。”梁玄琛泡完澡,湿淋淋地出浴,随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披上衣服,他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常清河问。
“明日出门,你可不要这副打扮,去我屋里捡几件好看的衣服穿上,我跟你身量相当,应该能穿。”
常清河道:“那怎么行,三爷是贵公子,小的就是个奴才的身份。”
“军户不是奴才,再说你现在读书认字很像那么回事了,说不定以后弃武从文,前途不可限量。来,抬头挺胸,说话要中气十足,别亏了这副长相。”说罢梁玄琛拍了拍他的背,用手拨起常清河的下巴,给他调整了一个姿势。“就是嘛,即要有武人威风凛凛的样子,又要有文人君子如玉的气度。”
常清河回到屋里,没有镜子,他便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一番,摆出文武双全的样子来。然而他知道自己目前只是个花架子。
他见书房还掌着灯,便进去送茶水,腋下夹了一本《中庸》,要梁玄琛解说一番。
梁玄琛说起《中庸》来风趣幽默,典故张口就来,外加野史,听得常清河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像茶楼里听说书,不光精彩纷呈,烛光掩映下,梁玄琛仿佛就是那书里的圣贤,与弟子讲课的声音就在古早的时间里流淌着。
谈至深夜,常清河问:“这些圣贤故事里,哪一个,或者说哪一句话最打动三爷?”
梁玄琛想了想,“圣贤最打动我的倒不是哪一句话,而是他们也有喜怒哀乐,比方以德报怨这一句,都是规劝人放下仇恨,然而一笑泯恩仇这种事谈何容易。以德报怨下一句是何以报德,圣贤该是嫉恶如仇是非分明才是真圣贤。”
常清河还想问下去,梁玄琛打了个哈欠,“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还要早起。”
他既这么说,常清河只能退下。
晚上躺在床里,看着窗外的月光,他默默念了八个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第二日清晨,常清河照例端着洗脸水牙刷子进屋,伺候梁玄琛起床更衣。
梁玄琛却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玉佩,“去衣橱里找一身衣服穿上,还有这个玉佩一起送你了,这是在西北的时候偶然得的,以后你走投无路的话可以拿去当了应一应急。可说好了,别见钱眼开,不急的时候人家出多少钱也不能卖,听明白了吗?这可是三爷我豁出命才得来的宝贝,不是祖传的。”
常清河摸不着头脑,“一个牵马的小厮有必要打扮成贵公子吗?”
“今日不是你生辰吗,我没记错吧?”
常清河讶然,的确是连他自己都忘了,自从伺候火空到现在也好几个月了,人家媳妇都说好了,可不是今日自己就满十八岁了。
“这礼物太贵重,小的不敢收。”
“拿着,你三爷的命换回来的东西,你敢不收?”
常清河突然很想跪在地上磕头,然而这的确不合时宜,会让梁玄琛笑话的。
梁玄琛自己扎好封腰,一屁股坐下来拔靴子,又道:“还不去挑衣服,挑一身颜色深点儿的,配和田玉醒目。”
常清河道:“这么好的玉给了我,那三爷今天戴什么好?”
梁玄琛取了马鞭,在手上轮着圈儿甩,“君子如玉,你三爷我还需要戴什么吗?”
常清河别别扭扭地穿了一身藏蓝色鱼纹锦袍,牵了两匹马,跟着梁玄琛策马去西郊,他俩到的时候,好些个高门贵户的少爷小姐都在那边,大家赛马,骑射,赌钱玩得不亦乐乎。虽然开春后北面又打起来,然而横竖是他们韩家叔叔伯伯侄子们内斗,除了朝堂上的大臣们天天争得面红耳赤,跟他们这些外姓的世家子弟反而没什么干系。若是没来的,那倒是在家着了急,怕是和秦王有什么牵连。今日连梁正珲都来了,惠文帝不让他上战场,他只好跟未过门的楚家小姐谈情说爱,可惜他除了会打仗,谈情说爱上头则是个蠢才,没一会儿就惹得楚家小姐生气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