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河道:“校尉以上的千户便可携带家眷,家眷在军营附近置宅子,平日里回家不是天经地义的?轮值也是我排的,少排几次总可以,往日里贼人上门也不是我单枪匹马出去杀敌,需要我这个指挥使以身犯险吗?你当初还是我的上峰,这些年里不思进取,倒被我爬到你上头去,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对你吆五喝六的。现在你来做主,你来带兵,难道我还信不过你?大大小小的军户老爷们吃空响的有多少?这海防上少我一个常清河,我不信国将不国,要亡了不成?再说我跟他出去捞钱,才能让底下的兄弟们安心当差,就这么说定了。”
“你这是要赶我走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要是赶你走,哪个地方不能塞个人,也无需赶你走,我自己就先走了。”
李明堂红着眼睛:“你这算是跟他好事成双了?现在摆出过河拆桥的样子来。”
常清河也觉得头大,语气不禁一软,“你的心情我最是理解,他以前不喜欢我,我也千方百计只求留在他身边。所以我不赶你走,等你自己想通了就好。你无论是挂心在前程上,还是挂心在别人身上,都随你,你有什么难处,我但凡能帮的,都会帮你一把。”
说完,自己都觉得口吻像足了梁玄琛,连语气停顿都不觉学了个十成十。他不知道当初梁玄琛说这样的话时会不会良心不安,左右为难,反正自己是没有,简直麻木不仁,甚至觉得如有必要,可以把李明堂召回身边,时不时刺激梁玄琛一下。
李明堂说不出祝福的客套话,要他跑去梁玄琛跟前揭发常清河,他也做不出来,他没有常清河那么狠,二话不说能把心爱的人毒瞎了,他舍不得。
不舍,便不得,他回军营专心谋自己的前程去了,并且不肯跑去县城给常清河看宅子。
常清河无奈,以往这些事都是李明堂替他去办,连给弟弟准备结婚贺礼都不用自己操心,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去了。坐着马车绕城一周,他看中了一处最大的宅子——旁边的一处小院。他从小过惯苦日子,也没有给自己置办过产业,便是升至龙虎卫指挥使,至今宿在军营,没有私邸,因此更为上下所称道,是个了不得的清官。而今出来看宅子,也没有青天大老爷良心不安的过程,自然而然地就看定下手了。
小院里还住了一户平头百姓,经营些小生意,常清河以何承望之名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谁知那户主手一指,说了个好楼面,只让他与人去说价,可比他这个小院强多了,那楼下还能直接开门做生意,比他这偏僻巷子强多了。
常清河倒也干脆,“这样,你喜欢那处楼子,我替你买下来,你搬去那边,我就相中了你这处小院。”
户主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刚要拒绝,却见常清河目露凶光,尤其再低头一看,常清河脚踩军中武人才着的官靴,这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下来的威慑力。他思忖着自己的小院怕是有什么祖宗的财宝埋在下面,或者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人择以隐居之地,这样的人都不敢招惹,心中一盘算,他便应了下来,只让这位军爷匀出时间来好让他搬家。
“限你三日之内搬家。”常清河低声威胁。
三日之后,常清河现买了几名小厮过来打扫布置,又在门楣上挂了不甚起眼的“何府”二字。
小厮都是生脸,没人知道他是常清河,统一地唤他何大人,这样不会穿帮。
所谓狡兔三窟,他统共才这一个宅子,觉得自己离狡猾还太远。
没多久,木大官人风风火火地来了,跟在他身侧的有管家、丫鬟、小厮、厨娘、各种粗使杂役,对了,一左一右簇拥着他的正是丰齐和水空。
常清河本来在大门口等他,一见这阵仗扭头就走,只吩咐小厮说自己营里有事,这几日都不会来了。
早些日子的时候,梁玄琛听人介绍,就知道何府隔壁有一个大宅院,乃是太|祖皇帝在世时一位京城大员的府邸,后来这位京城大员犯了谋逆大罪,给抄了家还诛了三族,这宅子就冷清下来。宅子特别大,一般人吃不下来,能吃得下来的又嫌晦气,没人爱买。有那个钱可以另起一个园子了,何必花这个钱?
丰齐也嫌这里晦气,水空只说这里不够风雅,仿佛江南土财主般粗俗的宅院,十三爷怕是看不上。
梁玄琛道:“我如今还看什么呢?粗俗就粗俗吧,好在价格公道。”说罢略略转头问水空,“你瞧清楚了,隔壁可是何府?”
“清清楚楚,交房契之前特意打听了,这院子里住的正是何承望何大人。”
梁玄琛腿一抬就走过去。
水空拦道:“错了错了,这边呢?”
“没错,我去何府看看。”
梁玄琛点着手杖上了台阶,向那门口的小厮道:“你们何大人在家吗?”
小厮见这阵仗,有些发怵,“何大人在家,不过他说他去营里几天,这几日都不回来。”
梁玄琛将这话咀嚼了一番,脸色一变,心道何承望故意在家,却不肯出来迎接,更不想见他,这是何意?他心中颇不是滋味,然而拖家带口地过来了,总不至于立刻打道回府,他丢不起这个人。
他生平经历的情史不少,遇上何承望这种还是头一遭。
好在丰齐和水空并不十分知情,只以为他心血来潮到这儿跟何承望做邻居而已,想来是看上这个何承望了,而这个何承望显然冷心冷面,不怎么搭理十三爷。
水空劝道:“爷看上的人,只要您稍微动点儿心思,还不是手到擒来?”
梁玄琛脸一沉:“说什么呢?把你爷埋汰得跟个色胆包天的恶霸似的。”
水空一脸苦相,“爷,您是要我们留在这里帮你呢,还是趁早滚回扬州别在您跟前碍事?”
梁玄琛大手一挥,“滚,你是舍不得扬州那烟花地吧?”
丰齐忠心耿耿地凑上前来,“钱庄的生意真是走不开,阿雪那丫头才多大,怎么放心把生意交给她打理?十三爷,您看是不是……”
“你除了招猫逗狗玩儿子,钱庄的生意什么时候经手过了?阿雪比你有能耐多了!”梁玄琛见他俩到了门前,竟是不肯进屋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你们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既然送到了,就回去吧,留几个机灵的在这里使唤就行。”
水空打小看着梁玄琛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梁玄琛不腻歪,他倒先腻歪了,在这里陪着十三爷风花雪月,还不如回扬州做正经事来得要紧。水空是个有志向的人,如今他上手经营着不少买卖,手中有钱有权的,自然不肯在这里当个小厮玩伴,太也没出息。听梁玄琛那么一说,正中下怀,便拉着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丰齐,急急忙忙地就要告辞离去。
“十三爷,我看要在您身边伺候着,还得是阿雪可心可意,她又是个女流,不会招闲话,你用着不是更放心?”
梁玄琛在隔壁何府吃了闭门羹,本来心情就欠佳了,听这一说,恨不得触动机关,立时射得水空一身的银针。
第55章 江洋大盗
常清河趁着夜色,翻上墙头暗暗观察隔壁的动静,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趁着风高月黑,干脆把丰齐和水空做掉算了,免得夜长梦多,早晚穿帮。
反复掂量之后,他觉得还是不要。万一哪一天梁玄琛认出来何承望就是常清河,常清河就是何承望,身上背着丰齐和水空这两条人命,两个人怕是更难冰释前嫌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有一种错觉,没准梁玄琛已经原谅了他下毒一事,失明之痛他慢慢忍受下来了,若是发现心爱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常清河,他当如何自处?
这个宅子里面九曲十八弯的亭台楼榭常清河早在之前就摸得清清楚楚,打从木大官人刚置办下来,就有人过来打扫修缮,装饰一新。照例主屋的几间厢房梁玄琛是不住的,他喜欢寻幽静偏僻之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常清河转了几圈,竟没发现丰齐和水空的身影,难不成这两人已经被打发走了?还是尚且服侍在梁玄琛身侧?
他看见梁玄琛独自出屋,在水榭前的凉亭内独坐,来带路分说的是个小丫鬟,也不是阿雪,只有些面熟,想来是扬州的宅子里带过来的。摆下了琴案还茶几,点上了艾香,小丫鬟就退到一边,梁玄琛自斟自饮多愁善感了一番,便开始抚琴,一曲未毕约摸心情不佳,便又作罢,他险凛凛地仰躺在凉亭扶手上,手中把玩着几个核桃,抛上抛下还翻飞出繁复的花样,看样子是新近迷恋的物什。然而因为目盲,间中偶有失手,那核桃便向着凉亭内或者凉亭外掉落下去,他也不捡,摸摸索索又从兜里掏出两个继续玩,直至手中的核桃掉得只剩最后一颗,他还能变换出有趣的抛法。
常清河要到这个时候,心中才突然涌起强大的不忍和难过。
在一个浓黑的世界里,他只能靠练习这种东西,借以排解寂寞,这些年武艺更有精进,棍法出神入化,乃是潜心苦练的结果。而此时常清河不小心窥见了他练习的过程,才知道这些事对于他是有多艰辛困难。
最后一个核桃终于也没接好,掉落到凉亭里的石板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
小丫鬟已经在那里打瞌睡,并没有帮着去捡,常清河轻轻走过去,捡起了那枚滚到台阶边的核桃,并且在走向他的过程里,陆续又捡起了两枚核桃。
梁玄琛侧耳一听,“噌”地坐起身,“谁?承望?”
常清河在他跟前停住,却并不答应,小丫鬟打了个机灵醒转过来,常清河把食指点到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丫鬟见过他,认出这是木大官人的贵客,还听丰齐等人说过,木大官人此番劳师动众地过来,又办宅子又修屋宇的,正是为着那位何承望大人。
思及此,小丫鬟便冲着常清河福了一福,莞尔一笑。
梁玄琛向前探出手去,常清河一退,避开了。
“承望……不要逗我了,是不是你?你回来了?”他起身开始往前摸索,白玉紫竹杖竟碰倒在地上。
常清河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若是突然出手,胜算是多少?然后想也不想,他真的出手了,掌风直扫过去,梁玄琛突然侧身一避,第一下失了准头落空,常清河变掌为爪,要去扣他的脉门,梁玄琛一个擒拿手倒扣过来,两个人一下子过了几招,旁边的小丫鬟看得愣住,都不知道这是切磋还是真的开打。瞧这两人动手的样子,竟然使上了真功夫,亦真亦假打起来。
梁玄琛心中几番一惊一乍,一喜一怒,原是觉得这人是何承望无误了,然而那千钧之力扫过来,丝毫不留手的样子,若是不认真对待,简直要着了对方的道。
“阿芜,来者何人?”梁玄琛边过招边大喊丫鬟。
常清河转身对小丫鬟摇头,示意她别说。
小丫鬟见他神态自若,甚至唇边带着笑,便也迷惑起来,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十三爷,您感觉不出来吗?”小丫鬟只好去旁敲侧击。
小丫鬟既然这么说,那来人八九不离十是何承望无误了,梁玄琛立刻束手就擒,常清河一拳头几乎要砸在他脸上,及至寸许的距离便撤去内力,最后只装模作样在脸上蹭了蹭。
“怎么不继续了?”常清河问。
梁玄琛道:“打不过你这江洋大盗,得服输。”
“承让。”
梁玄琛伸出手去,结结实实地扣住了常清河的肩膀,将人扣进怀里,安安稳稳地抱住,方才踏实了。“你知道我哪一天来,怎么又说出门办事去了?你明明在屋里。”
“你那么大阵仗,把我吓坏了。”常清河其实是被丰齐和水空吓退了。
梁玄琛转身让阿芜退下了,拉着常清河在亭子里坐下,“也算不得大阵仗,这宅子没多贵,只是你当知道我的诚意。你住的那个何府,我手底下的人说破落得很,不如你搬过来吧,也就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常清河道,“我一路行来颇废周折,你这园子当真是大。至于我的宅子,那是我才办下的,我以前一直久居军中,也没打算成家立室,便也没有私宅。你突然跟我打听,我一时慌乱,才就近找了这处,还当你忌讳这宅院是罪臣抄家之后留下的,嫌晦气,不会买下。哪里晓得……”
“哪里晓得我还真跟着来了?”梁玄琛一时得意,替常清河斟了酒,“你也看到我的诚意了,我听说你假称忙于军务不在家中,还当你不肯见我,是另有了打算,慌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以为我有什么打算?”
梁玄琛失笑,“说出来怕你笑话我,还是不说了。”
“说!”常清河低低地威胁,知道他那知识卖关子,其实很有满腹的心事要说给自己听。
“我以为你是故意捉弄我,其实心里还是拒绝我,还以为你过去那个相好来找你了,你们旧情复燃,共叙前缘,只不好开口跟我明说,又或者你那隐疾发作不便与我相见,你又难以启齿。”
常清河低头轻笑,“你以为我有什么隐疾?”
“猜不出来,你不说,我便不问。”梁玄琛道,“所以究竟为的什么,不肯立时见我?”
“都说了,被你吓着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说到这里顿了顿,“应该说,我过去那个相好,对我好起来的时候,也真的很好。只是后来……”
梁玄琛抱了他许久,仿佛不会腻似的,这才轻轻放开他一些,“你都在我怀里了,还想着前头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