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缓步走上前去,贴着沈执身边坐下,轻声问:“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谁又欺负你了?”
沈执摇头,咬着牙不吭声,好半天才憋出
一句:“哥哥,我在找东西。”
“在找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找什么,我就是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你看看我,衣服是沈夫人做的,束腰是你送的,靴子是江姑娘送的,发簪是轩哥送的,还有这个……”他推开折扇,语气急切,“这个是顾青辞送的,我全部都戴身上了,可就是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哥哥,你看我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谢陵想了想,问他:“你今日去了哪里?”
“我……我去了未央宫,然后,在哪儿逗留了一会儿。小十七说,元祁不准任何人往那儿去,我今日……今日偷偷进去了,我看见了先皇后的画像,我还看见了一副长命锁……对对对,不管贫富,只要家里有孩子出世,大人都会送孩子一副长命锁的。可是……我没有。”
沈执忽然攥着谢陵的手,语气急切,“我没有那个的,元瑾有,小十七有,轩哥也有,我见过!就我没有。而且,他们都说先皇后喜欢孩子,她喜欢抱孩子,可她没有抱过我啊!一次都没有!为什么不过来抱抱我。”
谢陵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沈执又问:“哥哥,你有吗?”
谢陵当然有,不仅谢陵有,谢初黎也有,好像大人都会觉得,小孩子戴了长命锁,以后就能长命百岁了。
“……原来,大家都有,就我没有。”沈执抱着双腿,将下巴抵在膝头,“所以,活该我短命,活该我活不久。”
“阿执!你胡说什么?这种话也能随随便便说出口么?没了那副长命锁,你不是一样长这么大了?你见都没见过的人,为何要一直念念不忘?活着的人,你不好好珍惜,一直去惦记着死去的人,你惦记她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即便知道了,她也不会……”
谢陵猛然住口,剩下的话未说下去,可沈执已经听明白了。
即便先皇后知道他的存为,也不会对他好的。
事实总是那么措不及防,又残忍至极。
沈执道:“你我不会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了,因为,我永远也活不过十七岁。”
谢陵缓缓呼了口气,一直以来最怕听见沈执说这种话了,胸口闷得几乎呕血,好半
天才道:“阿执,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你要长命锁是么,哥哥有,哥哥带你去找!”
他起身,一把将沈执从地上拽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径将人拉回自己的卧房,然后取出一只铜匣子,将里面的长命锁取了出来。
“这是我的长命锁,现如今哥哥把它送给你。如果老天爷一定要夺谁的命,那就夺我的吧,你比我小,应该出去多看看外面的风景。”
谢陵亲手将长命锁戴到沈执的脖颈上,低声道:“若是时局平定了,哥哥就带你走出这座孤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哥哥会一直陪着你。”
沈执低头,摸索着长命锁,怎么都摸不够似的,心里瞬间就满了,人也安静下了,好半天才抬眸道:“只要你永远陪着我,哪怕身处人间烈狱,也犹如世外桃源。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奢求任何东西了。我只要你。”
“这才是我的好阿执,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再也别说活不过十七岁这种傻话了。你我的日子还长得很。”谢陵终于将人安抚住了,简直比耍权谋更加累人,将人圈在怀里又温声细语地安抚道:“哥哥会跟你成亲,会给你名分,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不怕,有我在。”
“嗯,”沈执点了点头,感觉也没那么难过了,甚至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了,于是往谢陵怀里蹭了蹭,“谢陵,你太娇惯我了,你看看我现在都是什么鬼脾气,你也不管管?”
谢陵道:“我宠的,我乐意,别人管不着。”
第62章 双星降世
沈墨轩的婚期已经很近了, 调了将近半月的值,先回江州去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执务必带着谢陵一起过去喝喜酒。
可光是下暗手弄伤元瑾的腿, 还远远不够,沈执估摸着谢陵这几日肯定会搞点事儿出来,必然让元祁分身乏术, 去不了江州。
结果第二日就从雁北传来消息, 说宁王世子私自出了封地,好像招兵买马去了。
元祁本就忌惮宁王府,这几日定然要加派人手潜入宁王府探探风声,恰好赶上小十七出了水痘, 一时间又忙得焦头烂额。
谢陵一直派人出去打探双生蛊的消息,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 搜索地域越来越广,可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毫无半点头绪。
一时到今夜, 霜七才从外面带回了消息。
谢陵欣喜若狂, 忙起身道:“快讲!”
霜七道:“回大人,据下面的探子来报,在南疆搜寻到了关于双生蛊的踪迹,还从外带回来一名精通御蛊的术士。”
“术士何在?快去请!”
“是!”霜七领命下去,很快就将一位披着黑斗篷的神秘人带了进来。
谢陵不动声色地打量神秘人,见其褪去斗篷, 露出一副苍老的面容,白发苍苍,面部的皮肤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仿佛老树皮一般层层叠叠,一双眸子混浊中透出几分悲戚。
“草民见过中书令大人!”老者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指甲划过铁皮,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大人可能不认得老夫,可一定听说过,先皇在世时有一位姓马的监天钦罢?”
谢陵神色一变:“你是?”
“不错,正是下官。”老者说到此话,眸子里满是悲戚,“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夫居然还能活着回到京城!”
霜七从旁耳语道:“大人,此人是属下派人从南疆接回来的,原是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也是偶然听闻他在同人吹嘘巫蛊之术,这才将人带回来了。”
谢陵摆了摆手,示意霜七退下,之后请老者坐下,直接开门见山道:“本官不管你是不是曾经的监天钦,本官只想知道,关于双生蛊的事情!”
老者苦笑道:“大人莫急,你想知道的,老夫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不相瞒,那蛊虫正是老夫给那孩子亲手种下的。”
“什么?是你给他种的!”谢陵眸色一戾,闪过几分浓烈的杀意,“你还知道些什么?快说!”
“老夫还知道,大人这次千里迢迢将老夫找过来,就是为了寻求解蛊之法。这蛊无法解除,一旦种下,除非身死,否则终身无法摆脱。”老者混浊的双眸中泛起水光,“当年,老夫夜观天象,察觉有双星降世,其中一位便是贪狼命格,命犯孤煞,若是留他一命,必定祸国殃民!但老夫当年怕引祸上身,没敢说太实。只说舍一保一即可。”
谢陵冷笑:“你未曾说实,可却引了我祖父替你说了。什么双星降世,什么贪狼命格,命犯孤煞!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能懂什么?就凭你们这种术士之言,硬生生地毁了那个孩子一生!你既然能夜观天象,怎么没算到你今日沦落至此!”
“大人说得极是,老夫的确没能算到后来。”老者沉沉叹了口气,抬袖擦拭着眼角,“那夜知晓双星降世的人,除了我同谢大人之外,其余人一夜之间全部人间蒸发了。先皇下旨,命我二人守口如瓶。原本这事便算过去了,又过了几年,文恒帝忽然将老夫传去,询问了一些巫蛊之术。其中有一种蛊,便是元氏一族的秘法,双生蛊!”
“文恒帝用老夫的妻儿作为要挟,让老夫将双生蛊种到一个小孩子身上!”屋里静悄悄的,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嘶哑难听,“老夫……老夫没有办法。只能听命行事。那孩子……那孩子就是那只贪狼星,老夫见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然后,老夫亲手给他种蛊,换了他半身血才勉强种好。”
“那孩子……那孩子一直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掉,把嘴唇都咬破了还硬撑着。后来,后来他几度昏厥,文恒帝让人将他唤醒,那一整夜,孩子都在祭坛上倒吊着。”老者的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即使只是描述,画面感已然非常强烈。
那么小的孩子,到底要多坚强,才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哭,一滴眼泪不掉。
可明明沈执在谢陵面前,很容易就掉眼泪的。
谢陵总是觉得自己很
爱沈执,可每次沈执哭着喊痛,他也从未停下来过。
老者的声音一断,整个屋子死一样的沉寂,仿佛掉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霜七面色极其复杂,抿着唇默然。
很久之后,谢陵才开口,眸色幽深地盯着老者:“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文恒帝让人护送老夫上下十几口人离开京城,可却在半路痛下杀手,十几口人啊,只剩下老夫一人尚存于世。”老者垂头低泣,又道:“既然大人找到了老夫,那孩子定然在大人手里罢,算一算年龄,今年也该有十七岁了。那蛊虫在他身体里存活了十余年,早就根深蒂固了。想来已经同血肉融合了,如何能拿得出来!”
只听“砰”得一声,谢陵竟然硬生生地掰断了半边桌角,冷酷道:“既取不出来,那留你还有何用!你既那般思念家人,不如本官送你一程!”
“大人,老夫活了这么久,早就活腻了,若不是心中有愧,早就去寻妻儿了。”老者叹道:“虽不能取蛊,但还有一法子可试。若是有人愿意换半身的血给那个孩子,如此一来,那蛊就会再认其他的主人。若是如此,便是大人你同那孩子之间的事情了。你生,他生,你死,他亡。生死皆攥在大人手里。”
霜七一听,神色大变,忙上前劝阻道:“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身体本来就有很多隐疾,如今不过拿他当个药引子。倘若大人换了半身血,其中苦痛不说,谁敢保证一定成功?谢家只剩下大人一人了,大人万万不能出半点闪失,否则属下如何同九泉之下的夫人老爷交代!”
“霜七,你先退下,这里没你的事。”谢陵摆了摆手,转头问老者:“有几层把握?”
“不足三层。”
霜七一听,大喊道:“大人!万万不能!倘若大人出了半分闪失,属下绝不独活,大人!”
曲膝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扯着谢陵的衣袖,哽咽道:“大人,属下同您一起长大,年少时陪您天南地北地游学,陪您考取功名。您风光霁月时,属下陪着您,跌落尘埃时,也是属下陪着。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步,大人万万不能做傻事啊,属下求您了!就算要给沈执换血,也不一定非得大
人不可,其他人不行吗?”
老者道:“天底下有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愿意舍命奉陪到底。”
“属下愿意!”霜七大声道:“属下愿意!只要大人吩咐,就算让属下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拿属下去换血,让属下去!”
谢陵沉沉叹了口气,将人拉了起来,轻声道:“此事同你不相干,这是我同沈执之间的事情,外人插不上手。”
顿了顿,他又偏头询问道:“既是换血,也就是说,两个人互相换?”
老者解释道:“当年文恒帝知良王身体差,遂只放了他半碗血,因此,那半碗血即便换进了那孩子的身体里也无济于事。那孩子当年就应该死了的,可硬是撑了下来。当真是贪狼命盘啊!”
“一派胡言!什么贪狼命盘!本官同他朝夕相处数年,从未发觉他哪里天犯孤煞了,休要胡言乱语!”
老者:“那当年的谢大人总该不是胡言乱语罢?他一眼就认出了贪狼星!力求皇上将之赐死,说到底了,那孩子一生悲苦,还不是拜谢家所赐!既如此,大人何必救他,岂不是给自己立仇敌?”
此话一出,谢陵突然有些站不稳了。他又想起了祖父留下的那封家书,以及谢家家训,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难道祖父当年就已经算到了今日这番局面,遂言沈执是个祸害,留有家训,不准谢家子弟同元氏一族通婚,还有那封曾经落在宁王手里的家书。桩桩件件,全部都应验了。
谢家现如今只剩下了谢陵和顾青辞兄弟二人,竟然双双爱上了沈执,谢陵早已疯魔至此,未曾想顾青辞也那般情深似海。
可阿执只有一个,怎能同时沦为谢家两兄弟手里的玩物?
难道说,祖父当年还话里有话,沈执祸害的其实不是这个天下,而是整个谢家!要害得谢家兄弟相残,断子绝孙!
“大人若是下定决心了,还请趁早罢,耽误的时间越久,换血的过程越是痛苦。”老者叹道:“寻常人承受一次,怕是要少活十年,那孩子居然还要承受两次伤害。蛊虫已经认良王为主了,若是半途中强行易主,怕是要当场反噬。其中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若是可以,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罢。”
谢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红莲香榭的,只觉得浑身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好像所有的仇怨,在此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做才能留住沈执。
到底要不要冒这个险。与其让沈执再承受一次伤害,他更愿意带沈执远走高飞。找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但前提是,元祁必死无疑!
沈执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误以为谢陵现在就要碰他,含糊不清地求饶:“哥哥,我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