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陵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略迟疑间,沈执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嘴。
“哥哥,你不要说话,既不要赞同我,也不要反驳我。不管我多脏,永远脏不到你身上,天下百姓要骂就骂我,我不怕遗臭万年,也不怕背负千古骂名,我就要一个公道,永世不得超生也心甘情愿!”
沈执总是如此的,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谢陵竟然一时间无言以对了。
沈执又道:“哥哥,你知道我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
“提线木偶,我就像这东西,被仇恨操控了,倘若仇恨没了,就如同提线木偶断了线,你猜我的下场会怎样?”
谢陵想了想才道:“你将重获自由。”
“不,我将彻底失去生命,对于木偶而言,那些操纵他的线,可以维持他活动下去,对于我而言,仇恨没了,支撑我煎熬下去的线没了,我空荡荡的胸膛里还剩什么。”
“阿执,你不爱哥哥了?”谢陵惊了一下,抓着沈执的肩膀道:“阿执,你不爱哥哥了?”
“爱啊,很爱很爱。”沈执微笑着望着他,“谢陵,你看啊,原来爱恨从来由不得我选择,由爱生恨,爱到极致就是罪孽。如果爱恨嗔痴都是有罪的,我早已十恶不赦了。”
伸手一拉谢陵的肩膀,凑近他耳语道:“哥哥,我要把你吃进肚子里,是你先开始的,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永远不放。”
沈夫人的水饺煮好了,大家一道儿来吃水饺,沈墨轩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去把父亲唤来,思来想去怕阿执心里不舒坦,遂没派人去请。
沈夫人给沈执盛了第一碗,之后才给别人盛,寄雪听说谁吃到包花生的水饺,谁就能得一对大阿福。
便吃着碗里,还眼巴巴地瞅着锅里,想讨对大阿福送给义父。
结果还是沈执吃到了,吃第一只水饺就咬着了里面包的花生米,众人皆是满脸笑意,夸他运气好,沈墨轩将早已准备好的大阿福送了过去,笑道:“来,阿执,这是给你的彩头,阿执运气最好,以
后跟谢陵好好的,别总吵架。”
旁人买大阿福,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买,一女一男才算一对,可眼下沈墨轩送的这对却是两个男的大阿福。几乎是瞬间,沈执就明白了沈墨轩的意思。
约莫是沈家送给自己的成亲贺礼。
寄雪气得小脸圆鼓鼓地,偏头同顾青辞道:“义父!他们肯定玩赖了!怎么可能吃第一个就能吃到!肯定玩赖了!”
所有人串通起来想哄沈执高兴,偏偏寄雪不懂,还咋咋呼呼地指责他们玩赖了。
顾青辞笑道:“哪里就玩赖了,本来就是他的。”
“哼,就是玩赖了!肯定是玩赖了!”寄雪气得跺脚,“为什么大家都宠着他啊?”
顾青辞道:“嘘,小点声儿,你二伯年龄最小。”
“不对啊,明明是义父年龄最小!”寄雪更不懂了,疑惑道:“你们的关系好复杂,舅舅跟二伯姓沈,大伯姓谢,可义父又说大伯是你的亲兄长,那义父为什么姓顾?我又为什么姓顾?”
顾青辞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只道:“我也乐意宠他。”
“不行!”寄雪恼了,抓着他的手臂急切道:“你只能宠我!不能宠别人的!我只爱义父,所以义父也只能爱我!”
顾青辞好笑道:“小小年纪说这些话,也不知道害臊。”
寄雪跺脚道:“就是不害臊!反正义父只能喜欢我!多看别人一眼都算错!”
沈执道了声谢,见谢陵把大阿福收下了,好像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此前沈执一直很害怕,怕受到大家的嘲讽指责和辱骂,现如今终于得到了祝福,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了。
帐帘猛然从外掀开,沈明青环顾众人一遭,见沈执贴着谢陵站着,满目温和,唇边带笑,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当年沈绾的影子。
沈明青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一手推翻桌案,碗筷登时散落一地,指着沈执的脸呵斥道:“孽畜!沈家怎么出了你这种孩子!”
沈执脸上的笑容一僵,狠狠将手里的碗砸在地上,上前一步道:“怎样?舅舅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不要每次都指着我的脸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说的仿佛舅舅现在不是乱臣贼
子了一样!”
“若不是你的存在,沈家如何会沦落至此!你因一己之私挑起了战火!到底有多少跟你同龄,甚至比你更小的孩子家破人亡!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千古骂名!”
顾青辞忙将寄雪的耳朵捂住,不让他继续听下去。
沈墨轩刚要开口,沈执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闭嘴,抬眸漫不经心地笑道:“我的名字不是早就被沈家亲手抹掉了?我都不是沈家的人了,如何抹黑沈家了?沈大人实在太高看我了!”
语罢,拉着谢陵抬腿便走。将身后的怒骂声尽数甩在身后。
皇后这一胎来得实在太金贵了。
元祁盼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现在就在皇后的腹中,欣喜之余,越发谨慎起来,阖宫上下都不敢马虎,生怕怠慢了皇后。
因沈执之死沉封的东宫又重新打开,元祁命宫人将东宫里里外外清扫干净,把里面的陈设家具全部清空,再从国库里抬出新的换上。
就连曾经囚禁沈执的地宫,也被元祁下令捣毁,把沈执曾经在东宫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一点点地抹掉。
像是对待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人彻底把东宫清整出来。
今年下了好大的雪,东宫里的红花树几乎死光了,剩下的几株宫人一直不敢乱动,元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树留着,等太子出生了再挖掉也不迟。
不知为何,明明皇后这月份还小呢,孩子都未成形,可元祁就觉得这胎必定是个皇子,遂连立太子的诏书都想好如何拟订了。
甚至还去祭拜了东陵历代皇帝的灵位,祈求皇后母子平安。可那一柱香烧得难看之极,竟然是两短一长,人最怕三长两短,香最怕两短一长。
元祁隐隐察觉到这孩子可能无法平安降生,发了疯似的命人打了副长命锁出来,直接悬在了皇后的床头。
他每日都去探望皇后,怀着无比欣喜,一天天地看着皇后的肚子鼓了起来,看着脉象逐渐有力。
可随之而来的是,元瑾的身体越来越差。
元祁生怕他熬不过这个寒冬,不惜一切代价命人将沈执捉回来,各种灵丹妙药,奇珍异宝往元瑾身边送,就为了保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命。
元瑾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此前性子娇纵,总是眼高手低,觉得身为王爷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了任何事情都有皇兄替他收拾烂摊子。
现如今还未弱冠,竟同老年人一般垂垂哀矣,早上好不容易起身,想去御花园里走走。宫人怕他冷,寻了件貂皮大氅过来,元瑾皮肤白,如今又失了血色,连唇瓣都不复从前的光泽。
脚下踏着宫人才清扫过积雪的青石小路,见路遇的宫人搬着牡丹,也难为宫里的花匠了,大冬天还能培育出这般鲜艳欲滴的牡丹来,元瑾随口问道:“这些牡丹送何处去?”
“回王爷,送至皇后娘娘宫里。”
说起来也奇怪得紧,元祁平生没有特别痴迷的喜爱,什么乐器,花卉或者情爱之类,通通不痴迷,可东宫就是种植了很多红花树。
元瑾喜爱牡丹,可元祁从来不知,也从来没有在东宫里种过牡丹。他一时间略微有些失神,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皇兄圈着皇后,一遍遍抚摸着皇后腹部的温柔样子。
甚至是低声安抚,将那些柔情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突然觉得心脏痛了起来,像是有人拿手死死绞着,身形一晃,险些摔在雪地里,身后的宫人们大惊失色,慌忙将人搀扶住,口里不住地念着,让他小心些。
元瑾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即便沈执没有那么报复他,他也活不长的。
双生子先天就不比寻常的胎儿,多多少少都有点胎带的毛病。作为双生子中身体差的那一个,元瑾自小就知道自己身子骨差,动不动就要呕血,其实说白了就是心脏不好,承受能力也差。
当初元祁命人打他十杖,哪怕是个女子挨个四十杖,也不至于呕血。可元瑾当初生生呕出了血。
大夫说,他这个身子骨一定得好生调养才行,否则日后子嗣上怕是有些无力。
可元瑾总是觉得,只要能永远陪在皇兄身边,子嗣上有力无力,又能怎样?他又不想当皇帝,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碌碌无为一生没什么不好。
他甚至知道皇兄多疑,遂很多时候都装作一副愚蠢不堪的样子。甚至明白,蠢在皇室中罪不至死,死的往往都是那些聪明人。
可不知为何,皇兄还总是觊觎他,提防他,
怕他夺了皇位似的。
天地可鉴,元瑾敢扪心自问,从未有过夺位之心,对皇兄之心山川可见,日月可表。
他好恨啊,恨了那么多年的沈执,居然是自己的亲哥哥。
曾经每一次对沈执的侮辱痛骂,都像一把剑,深深插在自己的肉里,痛苦不堪,懊悔不已。
元瑾不知道沈执该不该死,但他知道该死的人不是自己。
他串通了太医一同欺骗元祁,说什么换副心肝就能活了。通通都是假的,他只是想看一看,在皇兄心里,到底是沈执重要,还是他重要。
以生命为赌注,赢了含笑九泉,输了死不瞑目。
双生子就是应该同生同死,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沈执也别想得到。
元瑾去了趟勤政殿,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自己缓步行了进去,明黄色的长帘后面,元祁的身影显得隐隐绰绰。
一手挑开长帘,入目便是元祁修长清瘦的身影,他手里还攥着支发簪,公文和奏折多到几乎将人埋了起来。
那发簪不是别人的发簪,正是当初在城墙上,沈执刺瞎元祁右眼的那支。
仅仅这么一瞬间,心脏疼得几乎受不住了,元瑾唰得一下泪流满面。
攥紧衣襟缓缓蹲下身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元祁未曾察觉,只是攥着那支发簪若有所思,抬手一触脸上的面具,一双薄唇微抿。
缓缓吐出一句:“沈执啊沈执,你现在又在何处受苦受难。”
第84章 你的衣襟领口真白
沈执得知江家人被押解入京时, 只觉得头皮上的神经都一跳跳的疼,谢陵对此倒未有太大波澜,仿佛早就在意料之中。
自从江姑娘以死明志非要嫁给沈墨轩时,便已经同江家断绝往来, 江居正又是那般倔犟刻板的老头子,想来沈墨轩不止一次地派人传信,可皆是石沉大海。
江姑娘整日以泪洗面, 身子本就柔弱, 又怀有身子,不吃不喝根本就撑不住,沈墨轩看在眼里,这几日干着急, 可若无沈执首肯,又不敢轻举妄动。
自上回姑苏被叛军攻陷之后, 沈执再没敢出兵攻打任何一座城池,眼下却又动了杀人夺城的心。
江姑娘身世也可怜, 她的母亲江夫人未出阁时同沈夫人是闺中密友, 当时也是名动一时的美人, 丝毫不逊色于沈绾。
沈夫人先生下的沈墨轩,之后江夫人才怀了身子,由两家长辈做主定下的亲事。哪知江夫人身子骨弱,还未等到江姑娘出嫁便香消玉损了。
江居正的脾气虽古怪,但对江夫人用情至深,独自将女儿拉扯长大, 从未有过续弦的心。膝下也唯有江姑娘一个孩子。
镇守京溪的将领是江家的旁系子弟,沈执一根手指都没敢动他们,就怕江姑娘难过,昨日也安排他们见了面,只是提到江家其余人被押解入京时,纷纷叹气。
谢陵的意思是,既然叛军已经攻陷了姑苏,不妨派兵驻扎,以防止有更多的叛军流入姑苏,造成更大的生灵涂炭。
沈执一一听了,领兵往南行军百里,深夜收到飞鸽传信。
信中道,五日内让沈执独自前往京城一见,否则就杀了江家上下百十口人。
五日时间根本攻不进京城,且不说沿途有那么多城池堵路,镇守的将领们又不是吃素的,怕是有的打呢。
可沈执若是不去,江姑娘如何受得住江家满门被灭。
遂连夜同沈墨轩、谢陵、顾青辞三人商议,留沈墨轩和顾青辞在此坐镇。
沈墨轩不肯,直言道:“江大人乃我岳丈,自然由我去救,此去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倘若阿执出了半分闪失,我如何有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姑母?”
沈执道:“你不能去,嫂嫂怀了
身子,现在急需你在旁安抚,倘若你随我去京城救人,万一出了半分闪失,我如何有颜面回来?”
顿了顿,他又偏头同顾青辞道:“你不会武功,你就留下来保护寄雪,等我安然回来。”
顾青辞知晓自己不会武功,跟着沈执去只会给他拖后腿,当即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稳住军心,你同兄长一定要安然无恙的回来,我等着你们!”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跟谢陵今晚就动身,尽量不要让旁人知晓我不在军营,还有,一定要严加看管元殊,莫让他出来兴风作浪!”沈执交代了几句,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舅舅,务必看牢了他。即便他不帮我,也不能帮衬着元祁。”
沈墨轩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此行定要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