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婆们挑的,也是糟糕的。
大家因此终于晓得,战火压塌轰垮的房屋家园,不再仅是沪城外了,沪城人自家的屋顶也快要塌了。
今个是阿西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场,他哥哥又颇有能耐,壮丁抓不到他头上。因此,他能、也得出门。
东联大政法系的门槛高又宽,从前已磕掉了许多考生鞋头的牛皮。
好在阿西精炼,晓得考官想从考生的答卷上要到什么,他的心机使他踩上了高跷,一脚已跨进东联大的政法系,一脚也在跨进来的途中。
他想着,做了东联大出来的律师,能晓得与运用众多关卡与条款,自己以后总能给到方达曦与旁人助力与公平的。
只是,临赶考前,饶是方达曦百叮咛千嘱咐万安排,阿西该坐什么车、该走哪条道路去东联大。阿西的行程还是被泄露了,快到东联大时,他被几人摁在车里给……
头个到现场的警察说了,方姓受害人的肠子都给生扯出来了。
“花儿”与“糟蹋”,本不该掺合到一起的。
八月的天,小爷倒提早怕冷起来。给小爷找了几床真丝被,小爷盖上身上又起红疹,吴嫂只得为小爷另谋出路。
她捏着针线直寻到窗户口,才找着足够的光亮,供已不鲜活水灵的老眼穿针鼻儿。就是棉被与锦缎的材质太结实了些,好在吴嫂提前在拇指上扣了顶针。
方公府的小仆人手足,其实哪里要吴嫂万事弯腰来做呢,是她老猫护崽罢了。
陈家的二少爷丧了命,吴嫂伤心落泪啊,可也就是一时的事。小爷却是跟大爷一般,是自己领大的。
小爷遭的难,令吴嫂实在怀疑是小爷生日前,自己嘴馋又不肯浪费,吃了一碗汤泡饭而导致的不幸。
饭都泡汤了,日子还能吉利么?
吴嫂腾手直抽自己贪吃的嘴,哭得两脚要抓地面。她是真想挖出那几个贼人,拉着他们一起溺死在九道江啊!
将棉被给小爷盖上,吴嫂下楼想找人说说话。才到院里就瞧见炳叔依旧在玉兰树下擦车,吴嫂心里的烦恼因此有了即将的出路。
吴嫂:“小爷这是心气断了呀,可怜啊!”
炳叔沉默了近擦了一个引擎盖的时间,期间嘴倒是张过几次,可那是鼻子不大通气的缘故,反正他就是不肯多说话。
这就叫吴嫂顶想拿眼睛就能将炳叔给瞪死了。
吴嫂:“我同你个老和尚说什么,你都不晓得什么叫人情,白瞎!”
炳叔:“我同你个老寡妇说什么,谁不可怜!大爷那样刚强的人物,小爷出事那天,我都听见他躺车后头哭了!”
阿西睡在房内时昏时醒,隐约听见方达曦来过又要走,走了又来,像是着急,也像是不敢多待。阿西探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自己本来也没剩什么力气,手心里的人要是想想挣脱,其实也容易。
方达曦将阿西抓衣角的手包在了掌心,揽人进怀里时,手一刻也没敢松开。他也不晓得要怎样,才能叫怀里人好受一些,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将人抱得紧些。
方达曦:“执月,哪里难过?”
阿西:“我不难过,就是还有点疼。兄长,可以难过,就是不要难过太久。咱们都是阴沟里翻船,也能含笑爬起来的人。出了这道门,兄长去替我找他们算总账就成。”
方达曦:“已经在算了。”
阿西:“在算了?”
方达曦:“我哪儿那么多耐心,我就是要他们立即死!”
出事那天,那些人里头,有一个还是阿西从前搭救过的,这叫阿西的心肠彻底成了灰颜色。
阿西想着,至于东联大呢,今年不考就不考了,以后也不考了。自以后,他只为自己与方达曦找公平,旁人就真不管了吧。
阿西:“教教我怎么管帮里的生意吧。”
方达曦:“这事儿你等好了咱们再说。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小六角吃馄炖。这顿,我请。你再睡会儿,我出去办事儿。”
九道江上新漂了几具新鲜尸首。就连办案的警长都张嘴劝过方达曦,他哪怕往这些尸首上头绑几块大砖头呢?
方达曦:“就得这么大摇大摆地漂着,就得全沪城的人都瞧着。我今天就是想杀人。”
警长大略是被江风吹得有些冷了,裹了裹衣裳还陪笑。
警长:“他们还当大爷年纪长了,脾气就跟着好了,还晓得害怕了。”
方达曦没抽烟的习惯,今个心里头装了挺大的难事,以至随手就往怀里掏烟。哪成想掏出了一根听筒。
方达曦:“嚯,还真有我怕的。”
阿西没全好时,心一会儿要跳,一会儿又不要跳的。后来他好了,倒叫方达曦留下了后遗症。
在那当口,也不晓得方达曦从哪儿淘来的医用听筒,还顶正式地拜了个医生学听心。夹生的手艺还装着自己是个孝顺大爷地拿炳叔、吴嫂他们练练手。再等出了师,但凡瞧着阿西胸口的起伏,是不如自己意的,方达曦立即就要托塔李天王似的,托着听筒来听阿西的心。
此中频繁的虚惊几场,令方达曦疲累又感激。
他这个人往常没什么情义,可设若与人处出情义了,又是个顶有长性情的。
四岁时,方公府门前每个早间七点都要过一辆校车,校车里都是比他大些的娃娃。大家都是娃娃,车外的娃娃没理由不喜欢车里的娃娃,因此方达曦每天都要强拉着父亲、母亲同自己一道早起,守在家门前等校车,等校车擦肩前,他都要同校车上的人打个招呼问个安。
这码事一直守到方达曦成年才断了,那也是学校搬了新址,校车不来方公府跟前才致使的。
一辆校车都能叫方达曦执着十多年,何况是个自己保了十几年的大活人呢!
爱恨嗔痴实则很能化作铁链绑住方达曦的眼与四肢,只是家人的遭遇与后来种种,总教他要先将“事”抹平,再来放心里的“欲”与“情”。
事办不成,什么伤、什么悲、什么情绪,都多余!
又过了一阵,瞧着阿西已经养得差不离了,方达曦也就不愿在家挨着了。他赏了家里的驯鸽师傅一块怀表,带着师傅一同乘车去了豫园路——鸽赛定的是今个,就在豫园路。
只,哪想到呢,一到了豫园路的鸽赛场地,李稼书也在。
没办政务时的秘书长西装、大袍都是不爱穿的。百衲衣多好!慈悲又引人。
是了,谁得了奖状爱藏在枕头下,而不是钉上墙,恨不能摁着来客,去瞧自家的展示墙呢?
可才到赛中,李稼书的百衲衣上不晓得被哪队的赛鸽砸上了鸽子屎。他苦笑起立,还特意当着赛场记者的面与方达曦打了招呼,才肯再去洗手间。
君子不立危墙下,李稼书总要帮方达曦找点顾忌,自己才好活。
可方达曦哪肯呢,还是跟着李稼书去了洗手间,当镜理红妆。
第16章 今宵依旧醉行中
李稼书:“方议员的领带不错。今个鸽赛瞧着是方议员要夺魁,我的赛鸽都被方议员的赛鸽拐走了不少。”
方达曦:“那是!不为拿第一,谁来啊!秘书长没瞧见我那些赛鸽脖上都挂了鸽铃,要响着冲霄九天似的……好了吧,好了吧,咱们脸都撕破了,秘书长还要跟我唠家常。不亲切的真话都是打官腔,我都替秘书长害臊。还是秘书长要我先夸夸静蝉路三号院的鸽子蛋,孵出的不是鸽子,而是凤凰呢?”
李稼书:“不晓得方议员还记着么?您家当初与我家就隔了三户,李方两家的狂欢与惨死,相距可就咫尺。我哪能是凤凰呢,被赶出自家院落的小斑鸠罢了。方议员家中近日事忙,是不是也后悔莫及当初没能将我家,赶尽杀绝呢?”
方达曦:“当时只想着讨债,赶尽杀绝么,倒是忘在脑后了。”
李稼书:“我本可以才回来就将方爷扔进九道江的,只是,后来又觉得,不能叫方议员太轻易地还了债,总要方议员也睁着眼瞧着身边人全都……”
方达曦:“芝焚蕙叹嘛!我晓得,我晓得的!可在我这里又不至于,终究是旁人的小伤小痛,干我底事啊?只是秘书长既然都说了,那我也……我也还是不大喜好赶尽杀绝,那就不如与秘书长,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方达曦的驯鸽师傅被人推进了卫生间,方达曦也没再说别的,捏着领带夹将驯鸽师傅的脖子穿了个洞。
驯鸽师傅瞧着是还想与李稼书再说些什么,只是喉头灌了血,呼噜着栽倒,也没能发出个音来。
李稼书还是立着,伸手从洗脸台上抓了块擦手巾给方达曦揩手上的血。
李稼书:“在百衲衣前杀人,方议员也不怕死后上不了天堂?”
方达曦:“能亲手送自己的仇人进地狱,谁还乐意上天堂呢?”
方达曦瞧了眼手上的血,也不接李稼书递来的手巾,抓起李稼书的百衲衣就揩手。李稼书的鼻子都因此发了抖。
方达曦:“秘书长的百衲衣还洗得干净么?也不晓得秘书长还吃不吃肉?四富记的酱肉师傅的身上总带肉香,来我府上一趟,我家的黄狗都要将他送到大门口。”
李稼书:“哦?”
方达曦:“秘书长又装傻,淘气!拐走秘书长赛鸽哪是我的鸽子呢,是替我养鸽子的人吧?和尚不主张杀人,倒爱养着手上沾血的朋友。他养了长发,头上的戒疤是叫人不好察觉。可他太不贪财啦,一个驯鸽师傅,见了镶了宝钻的怀表,也不多看,只往怀里一揣,真不像样!”
李稼书这才肯低头去瞧倒在自己脚下的悯然和尚。
他无吃、无喝、无穿度时,悯然和尚笑着踏进庙门,就是他的慈悲、极乐与草木。
被迫与二婚夫人订婚的时段,瞧见悯然和尚对着神像落泪,李稼书也怵过。他当时就收拾了细软,要和悯然和尚一起飞走算了!
情爱有时是那样有力量,能推得人将肩上担了十几年的担子全撂下!
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当时的不管不顾是发自真心的,只是心口相应,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的心胸,大不了。他不愿以后的柴米油盐,让李稼书有怪罪自己得机会。他最怕李稼书怪罪是自己的情谊剪了李稼书鹏程万里的翅膀。
因此,悯然和尚推辞了李稼书为自己产生了难得的心血来潮,也决心留在沪城,陪李稼书怒而飞。
难得不清醒的人,偶有不清醒的时段,那也极短。
李稼书感激悯然和尚不肯叫自己难堪。悯然和尚不是李稼书的二婚夫人,他不爱宝石钻戒,于是李稼书为他削了个鸽子哨。哨子里还偷偷刻了“一相逢”三字,也不晓得小和尚后来发觉了没有?发觉了,又晓不晓得,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都已被方达曦点破,李稼书的小嘴里终于也能发出呜鸣,他将悯然和尚搂进怀里。来不及管自己拿命换的百衲衣,快叫悯然和尚的血给全毁了。
方达曦不大想听李稼书哭,抬手又连扇了他三个巴掌。
方达曦:“这是私仇,三个人,三巴掌,您得受着,不亏!”
李稼书:“行,私仇!我都给方议员记着呢!”
方达曦:“光你记着有什么用?你能叫我记着,那你才是真本事。”
李稼书:“咱们的事完不了!”
方达曦鼓着掌,往外走:“那可不!”
外头围了一圈警察过来,都要往里冲。方达曦从怀里掏了一把大钞洒了出去。
人要是见着钞票还不肯忘了神明与职责,那就不是人了,警察们决心在此刻暂从神明那里收回灵魂、暂从警局那里收回正义,先捡钱吧!
方达曦:“都别进去了。我们家驯鸽师傅磕死在了里头,秘书长在给超度呢。咱们李秘书长是个大善人啊!哎?我那些赛鸽,赢了输了?”
警员:“您的鸽儿,得了头名儿!”
自鸽赛过去有月余,大善人秘书长李鸿安又登上了报,到底是穿过百衲衣的人,心地就是菩萨才有的——端午节,一个老翁屈原似的跌进九道江,叫路过的秘书长李鸿安给瞧见了。秘书长那时立即双手高举横插进进江水里救了人。其水性之好,不可谓不是乘龙兮辚辚,从他只身进水,到救人出水,嘴里叼着的烟,竟是没灭!
因此,沪城人又晓得了,他们的市长、议员不是好人,好赖他们的秘书长是新时代的周公,是真将没沤干净的心血操持在沪城人身上的!
方达曦的眼被报上的字,抓着。
他随手招了个小仆过来,指着报上的相片,蛮诚恳地问小仆,沪城的大又真英雄秘书长李稼书救人被报社“恰巧”拍下时,脸上的粉,会不会铺得过厚了些?
小仆不晓得要怎么答,只低头给大爷的杯里又添了些牛奶给他补身子。小仆也晓得,损人是要耗脑力的。
方达曦:“秘书长的胭脂画得红。从前陈二拿琉璃偷换我袖扣上的碧玺,被我发现时,那天,陈二的脸也是这样红。”
小仆惋惜了:“从前倒没瞧出陈家二爷,还有脸皮薄、爱脸红的时候。”
方达曦:“嗨,他那天是被我抽的。”
小仆又不晓得要怎么答了。
方达曦笑出混帐样,又跟小仆要了把剪刀,将报上的英雄事迹裁了下来,找了张描了花的信封,加急寄去了董慈的府上。
方达曦觉着,幸灾乐祸,就该乘热打铁。
沪城的女人是怎样爱听邻里秘辛的,沪城的男人就是怎样爱听政客阴阳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