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曦也没下车喊住人,只拿眼睛追着那小子。小子似乎很有些格调,上楼梯时守在阿西的身后,下楼梯时跨到阿西面前。小子的细致与待人关照,不晓得为什么叫方达曦心里顶不满意的。
方达曦:“炳叔,今早的烧卖您吃了么?”
炳叔:“吃了。吴嫂那手艺,唉……都在唉里了,不能多说,多说了就要被她追着骂。大爷,咱们吴嫂可不能这么统管伙食了,我说她那儿子怎么长得跟个宝塔、肉山似的,往哪儿一站有三四个您这么宽,还不是吴嫂给的油吃的,都泡发了,木耳似的!可不么,油大,盐也大!”
方达曦:“那就行!”
炳叔:“啥?”
眼见阿西和小子离开三圣教堂,方达曦才自顾进去。
董慈已在教堂里等了方达曦十多首灵歌,原本心已被放在磨上,快被磨碎了。乍见方达曦终于进了来,他他乡遇故知似的大步一送,却意外亲热地摔跪了出去。
方达曦也没伸手去扶人,倒兀自拿屁股去找凳子了。
方达曦:“哟,大礼!咱们市长这是有多大的事要咱们的主给办?”
董慈爬了起来,已既定的不幸的未来,催生出的无奈的求助,使他忘记了自己与方达曦的不和。
董慈:“哎哎哎,揽晖,我这日子苦啊……”
方达曦:“我只晓得咱们沪城街头钻草席的臭虫命苦,怎么?咱们沪城市长的命,也会苦的么?可我上个月才听说董市长包了第九个奶,才一个多月,市长就给九奶奶户头里汇了十来万。这怎么算哪?九奶奶一天就能赚三四千!我当时就问我棉纺厂的经理啊,我问你想当咱们市长的十奶么?他说他想!我心想,你能不想嘛?我都想!”
董慈听了方达曦这话,脚更踩不平了。
董慈:“那咱们政室厅不也花了钱,给方议员的船行添了新……”
方达曦:“哦?有这事?可方某平时也翻账的,市长说的这笔钱啊,方某的船行怕是真没收到。要么是政室厅的银子长了条瘸腿,走的慢了些,要么呢,就是政室厅的银子眼瘸了,自己瞎摸去了旁人兜里。不过方某也还是谢了市长大人及政室厅了,政室厅的银子我是没收到,可我,这不是刚听到了么!”
方达曦的话化作三百斤的老牛连连撞得董慈要翻倒,他是真踩不实了,索性挤过去挨着方达曦坐下了。
董慈:“方议员!现在不是说牙碜话的时候……”
方达曦:“那是做什么的时候?是市长给我发银子的时候?”
董慈听到这儿,是真认了,他忙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子,刚画上字,方达曦便就叫来了一个教堂的小教士,将董慈的支票交了出去。
方达曦:“小会长,这是咱们市长给教堂做的贡献。支票开了,数目这栏是空的,您们随心填,数越大,主越晓得咱们市长的心诚!哦,对了,我有个小友,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主领走上了天堂了,麻烦您给做个平安圈,他叫陈礼。”
小教士走后,方达曦一低头,瞧见董慈正低头落泪呢。
是了,谁不心疼钱呢,方达曦最懂这个了!
方达曦:“市长这是为我们陈二伤心呢?”
董慈:“陈先生死的惨,我和我们家下人都瞧见了,我到现在想想都痛心……”
方达曦:“哟,还真是谎话说多了,都是泪。市长别哭,女人哭,我才没辙、才心疼,男人哭,我就只想,要么套麻袋扔江里,要么套麻袋打一顿。”
董慈:“方议员,那现在是咱们说正经话的时候了吧?李稼书他可要踩着咱们选市长了,那报纸可是你寄给我的!”
方达曦:“报纸是我寄的,可报上的事,不是我做的。我方达曦的牌,一早就放在了桌面上,是方市长以为李秘书长只拿红眼盯我一个人,自己胳膊肘拐了弯,去摸了李秘书长桌上的牌。可您哪能想到,其实咱们的李秘书长是瞧咱俩都不是东西呢!不是我怪您记性差,您都忘了您当年跟我狼狈为奸,李凌兆的产业您也搂了一膀子?我晓得市长现在怕的什么,如今李稼书势猛,您势颓,您怕他痛打落水……”
董慈暗骂方达曦是给人看了肚兜,却又不给人解馋的婊/子,他忙挥手打断了难听的被形容。
董慈:“唉唉唉!”
方达曦:“您怕他打击报复。可我呢,申帮方揽晖,腰粗、拳头大,倒是不怕他。要不说呢,当官的不怕顺民、刁民,就怕耍流氓的呢!”
董慈:“是是是!真理!何止真理,简直真理!况且揽晖如今也是咱们沪城的议员哪!你得管管啊,揽晖!驸马是拿来睡公主的,哪是拿来管天下的!”
方达曦:“我管?我怎么管?我一个小议员,您才是市长,我要有您手上的兵马,我就管!可您给么?”
董慈:“方议员,道理不是这么……”
方达曦抬手,也将董慈的“道理”全都当屁扇走了。
方达曦:“道理我都懂啊,可我又不讲道理!不然市长以为我这几十年是如何在沪城坐大的?是我屁股大么?”
方达曦不是董慈的十奶,他的屁股大不大,董慈确实没盯着瞧过,也确实不晓得。可董慈晓得自己今个的劣势,要变得更低了,他快成方达曦的脚下泥了。
方达曦:“对了,市长,我那姓宋的小兄弟是不是被您这边提前送审了?”
第18章 草堂无归路
方达曦这话令董慈弯下的腰板又挺直了,像倾家荡产的人,在兜里又摸出了十块钱,零零星星地又生出了点儿小底气。
董慈:“怎么?揽晖听说了?那我可……”
方达曦看不了董慈这翻来覆去的嘴脸,一把将他摁椅把上了。
方达曦:“我脾气又不好,您还总气我。多说点我爱听的,多做点我想看的,您不也能活的挺好?”
这晚,咱们的俏石佛被连夜送了审,正式进了监。
监狱里几处牢笼是高级定制的,都是给不大和上级心意的囚犯的。它们光有人那么高,光有人那么宽,好叫里头的囚犯只能站着吃、站着喝、站着拉、站着尿、站着疯掉。
一样米,养百样人,到了这,百样人,同一个结局。
押送宋戈的几个狱警看着脸生,也是了,沪城的老警察哪敢动申帮的人呢。
个头最低的狱警才张嘴就叫人晓得他是个老酒鬼,是他同宋戈说了今晚枪决他的急令。
宋戈晓得了自己的结局,只“嗯”了一声,也不晓得他是真的不怕,还是果真当下无话。他被押到了山峭一侧,想着,人大略都是这样,今晚脱了鞋袜,明早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穿上。被块石头绊死的父亲是这样,被颗流弹砸漏脑袋的母亲是这样,跳了九道江的费小医生是这样,被自己杀了的人是这样,连自己到最后也算是这样。
他还想着大爷还平安么,叫他顶担心的——大爷头次失了信,没能如约带他回家。
他记着大爷同他讲过《安魂曲》,那上头说罪无巨细,无一或遗,举世人类都将据此裁判,当审判者坐定后,一切隐秘都将暴露,无一罪衍可逃遣罚。
他有罪,该的。
可那无罪的人又为何要枉死?英明的神明,真的存在么?英明的神明的心与眼,真的存在么?存在,又为何容忍枉死的发生?
他是自己主动跪了下去,要同陈家二爷一样后脑开花。他还不是预备役烈士,做不来完全的英勇无惧与无畏,嘴里还是生了津液。死后不可怕,可怕的是,将死前对死的毫无了解。
他抬头瞧了眼沪城今晚的月亮,从前有大把的生的时候,并没能好好瞧过它。原来,它不是一整块里都一边亮,而是一整块里,有亮的,也有暗的。
宋戈听出了执行警的枪都上了膛。四周没了别的声音,像是死亡踩着谁的影子走了过来。
“下辈子再好好活。”宋戈心想。
天看着是要下大雨了,吴嫂年轻坐月子忌下的手腕疼得厉害,以至今个的早点是她很做了一番挣扎,才肯让给旁的仆人做的。
在她这里,忠心也是有独占欲,不大好让贤的。
今个家里来了客人,小爷同客人在院子里搭了桌子,边吃边翻书呢。
大爷起的晚,又不肯出去拼桌,就在饭厅坐下了,咬了口油条,两条眉毛拼到一处了。
小仆:“大爷,不合胃口,不大满意?小爷的朋友吃了三根呢。”
这是太合人胃口了,乃至方达曦生出了不大满意。
方达曦:“怎么今天不是吴嫂做的饭?”
吴嫂:“人在呢,人在呢!”
吴嫂追着大爷的话音,将自己拍了过来。她想着果然还是自己做的饭菜合大爷的胃口吧!才一顿不做,大爷就要念叨!
吴嫂同大爷说了几句,可大爷心不在焉,人和嘴还在屋里,眼和心却飞去了院子里头。
吴嫂一拍大腿,心想这九成九是大爷羡慕小爷和小爷朋友作伴,自己被冷落了。可好在,总有能叫大爷再不被冷落的法子呀,夫人都过身几年了,大爷与其将身子、票子都交给外头的女人,还不如娶个正经的女人回来,不仅大爷有人陪着,不觉着被小爷冷落,且大爷以后怎样的花销不都回到家里头了?
沪城的货币能兑换多少外币,吴嫂死活算不清爽,可在家务进出账目上,她是个算盘似的老英雄。
吴嫂:“大爷,我侄子做工的那户人家,家里的老爷太太都是教书的,两人有个小爷在申大念书,今年十□□,比咱们小爷大一岁,人长得,标致。那是正经人家,家境嘛,肯定比不上咱们方公府。可娶妻就得往下娶嘛!往上娶的那是咱们秘书长那种牙根软,只能吃软饭的。我想着呢,您呢……”
方达曦:“吴嫂想给我保媒?”
吴嫂:“唉!大爷,聊聊呗!跟那些摩登女郎腻古也是白腻古,这可是能娶回来当太太的,去见见聊聊?”
方达曦:“要不您先替我见见聊聊,能娶了,我直接上!”
吴嫂:“您又气我!”
方达曦好容易哄好了吴嫂,出门前见教士家小子还拉着阿西在聊达芬奇人体密码的外文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好么,阿西与教士家小子,外人瞧着都要觉着他们真都是比好色还好学。
方达曦又去瞧两人手上的书,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也叫方达曦心里乱糟糟的。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乱的不是风或书,是人的心绪。
阿西:“兄长,出门了?”
方达曦:“嗯,我去医院瞧瞧小宋。执月,你朋友家里要是没什么吃的,以后就常来咱们家吃饭吧。”
方达曦留下留客话,便就钻进车里走了。
在这后,教士家小子养的鸡,都没再啄过静蝉路方公府里的一粒米了。
方达曦按医嘱给宋戈送了一壶清粥过去,油条都没敢带多,才从阎罗殿里出来的人,只能吃些不漂油水的。
医院的护士原本都绕着申帮方达曦走,可等瞧久了真人,又觉着这人笑眯眯的、文质彬彬的,电影明星似的。见过黑老大揣刀带枪的,没见过方达曦这种拎白米粥加油条的。
宋戈一碗粥还没喝完,方达曦已与护士们从菜市场的芦笋多少钱一斤,聊到家里的老人老寒腿,要请她们去家给瞧瞧。方达曦家的老人早成了灰,设若不是真没可能,大略都是要跳出来将他骂化了的。
宋戈是越瞧自家圣诞老人似的大爷,越瞧越觉着自家的大爷招人喜欢。他也不好打断大爷在自己的病房,对看护自己的医护眉来眼去,只想着大略也不用问大爷了,自己已没什么大碍,今个就出院!
那时,李稼书在董慈家杀了陈二,又与董慈计划合纵连横了方达曦,令董慈府上人在庭上指证是宋戈害了陈二。好在董慈为了自保,转投投名状给方达曦,令董府人又翻了供,这才叫宋戈从刑场上回了魂。
只是陈二的死,确是李稼书捅的刀,刀却是董慈递出去的。宋戈晓得大爷原本是要将李稼书与董慈两个人,都放刀上慢慢磨的。可大爷为捞自己,已答应了董慈要保下这个老王八。宋戈不晓得轮到最后,大爷到底要如何,又觉着自己拖累了大爷,这叫他在狱里时被人揍松的牙板,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滋出几分酸。
宋戈搓着被角,才打算插句话同大爷说点,病房的门便就被人撞开了。
方达曦那些猩猩似的手下都守在病房外呢,倒没拦住茅清平这个病秧子。
茅清平的声是烧着两团火的。
茅清平:“方达曦!你的人烧了东联大!”
东联大政法系的老教授郭伯礼,他胳膊是真有老寒。给学生上课时,他要在黑板上给写教案都不大能举得起胳膊。因此,郭伯礼的妻子常陪着他一道去东联大,郭伯礼黑板上的教案,都是妻子替他写给学生的。
晓得东联大的人,也几乎都晓得,郭家一门双国士——七步国士,郭伯礼;国士之士,秦臻女。
郭伯礼年轻时也是留洋新贵,游学时是家中老人替他在国内娶的秦家妻子。他跟旁的新式同学倒不一样,他做不来非将老人为自己娶回家的秦家妻子,全然视作是旧时代糟粕,而双手叉腰一定大嚷着要摒弃旧式亲,却又怕家中老人因此断了自己财路,只好硬着头皮同糟粕睡几觉,之后在外新娶。
郭伯礼也喝咖啡吃面包,他晓得什么叫“进步”,可也晓得什么叫“尊重”与“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