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晓得方家这个新家主了!
方家兴荣了十六代,祖卿方贝宁做丝茶发了家,十二世祖方易萱十五岁便做了秀才。到了方达曦祖父方介直辈,就更成了不可为、不可执的天下神器。
那年方介直身怀采薇,本已致仕做了旅居海外的大学物理教授,但因国内战乱,被当时的大总统拍了份电报: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方老人因此受任而归,奉领临时政府的总理职位。挽狂澜于将倒,扶大厦于将倾。如此大义存、父子笃、兄弟睦、夫妻和,才有方氏十六代的家之肥。
可到了方达曦父亲方正岭这辈,方家不知为何进了小刀会,后更有其子方达曦立了沪城“申帮”。
祖宗们因此闹了脾气,方家的园陵,不闹鬼,闹地震!
沪城百年玉兰树结果前总要落花,有些花落上泥土,化作春泥更护树;有些花落进九道江里,至少能叫九道江好看些;有些花落进了臭粪坑,何止只是沦落了!
可见,根源博本,护不住子孙抽芽十七世。
李凌兆与方达曦算得上是老邻,二人在静蝉路上三户之隔,李凌兆有时觉着方达曦是风暴海里的小船,有时觉着方达曦是扎根在大地上的大山,明明是世家的种,长出的却是市井的秧苗。
李凌兆:“揽晖,有话直说吧不如。”
方达曦笑出了早进了土的爷爷的和蔼,他将李凌兆的两个手下拨开,走过去瞧阿西。拎着阿西身上的昵子衣领将人捞起来看了一眼,见人还有吸气进肺管子的劲儿,好赖放了心,便就又从一旁抽了把只剩三条腿的椅子坐了下来。
三条椅腿将阿西圈在了方达曦的身子下。因方达曦的板正“一人当关”,身下的残疾椅子也跟着“万夫莫开了”。
方达曦:“李爷也有个儿子吧?听说李小公子脚底板长了鸡眼,我刚才请人扛李小公子治治去了。才讲明,李爷不怪的吧?”
李凌兆:“方达曦!不牵扯家里人的!”
方达曦:“李爷对自己是真客气、真心疼。就许您害我母亲,不许我绑您儿子?没这道理!我许您翻身做主人,可绝不是叫您骑我头上来!我看李爷现在也没底气了,那我往下的谈话,就以打家劫舍为主,恭贺新禧为辅了?”
李凌兆:“揽晖,对不住,我那……”
方达曦:“李爷,可没什么对不住的。大不了,我立马也对不住您一回就成了!”
方达曦抱着阿西走回自己的车时,他觉着自己的脸上被人刺了青,是硕大又招眼的“大好人”三字!
只是等闻见怀里的孩儿有些馊,方达曦脸上好人的光荣立马就褪了颜色,他颇嫌恶地将孩儿放在了车后座,自己没坐进去。
“嗡~”保利钟正好响,除夕夜算守完。
方达曦关上车门又拍了拍前挡。
方达曦:“炳叔,先带他回去。”
炳叔:“那大爷您呢?”
方达曦:“我去江头喝喝风,想想事。没事了炳叔,李家用来顶天立地的大的、小的都在我手里。现在我脸上长了麻雀斑,李家人都要心疼!”
九道江桥上的风,哄小孩似的吹化了方达曦黏在一起的胸怀。母亲枉死后,他的心肺肠胃肝就揉在了一处,凉凉的,化不开。
贴着心口的口袋里,放着母亲发间的半颗珍珠,剩下的小半颗一直没下落,要么被□□烧化了,要么被当时爆炸的热浪吹进了九道江。
总之,没了,就是没了。
危难、伤痛与无助中的人,总愿意迷信。这个除夕夜,方达曦不打算跟母亲要压岁钱,只跟母亲要那半颗丢了的珍珠。也不大急的,只要母亲记得回来给他就行!
他的喉头早就又肿又疼,以至就这么四下无人地哭了。
情绪不大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它们只会被主人活埋,然后等待时机,手里多了把锤子,再重来。
心如捶鼓,有时讲的只是“心疼”。
方达曦裹泪的眼睛,不使坏时,是他母亲的温墩,作坏时,就是父亲的凶戾;他的嘴是机关枪,说出的话是子弹爪子,常年的红润像是吃了辣;身板和倒在地上的影子是九道江桥上的撑石墩,巍巍峨叫风和江水撞不动。
九道江桥离不了撑着它的巨石,九道江离不了九道江桥,沪城离不了九道江。
于是,静蝉路七号院的家主方揽晖咳嗽一声,整个沪城都要跟着感冒!
沪城人猜测方揽晖的申帮财库繁茂,能叠起来去够天上的太阳,那么他这个人也必是凶神恶煞,睡觉时也瞪着眼睛、吹着胡子、叉着腰的。
可沪城的人猜测不着,方达曦也会哭。家里的男长去世时,他愿忍着,可轮到了母亲,他就要哭一哭!
怀橘在母亲膝下,九十岁的老人,也能继续做娃娃!
方达曦回到家时,馊孩而已被小仆洗干净,擦了药,睡在了厅里的沙发上睡着。
约莫是怕自己弄脏了富人家的被袄,孩儿不知从哪里拽的报纸,两张铺着,两张盖着,隔着被袄睡。
“富贵”与“寒酸”就这么被孩儿紧贴着,也被他颇有心地分割了。可两块董大头是绝不能与他分割的,他紧紧握着,像要叫董大头长进自己的掌心里。
方达曦兀自上了楼,一瞬想着孩儿会不会偷家里的东西,一瞬又砸去了床里。
管他娘!
再醒时,已是正旦新禧,方达曦洗漱下楼,早忘了要去看家里有否缺东西,倒是打眼就瞧见厅里的沙发上,齐整地摆着叠好的被袄和那件昵外套。
孩儿已然不见。
方达曦跟出去时,孩儿早在静蝉路两街外。
方达曦:“去哪儿?大过年的,有人跟你过?”
阿西:“有。”
听着话音,还是有些漏牙风。
方达曦:“鬼跟你过,回来!”
方达曦领阿西回来,先请吃了桂花芝麻馅的汤圆,又央裁缝师傅来给人量了几身衣服。
飘着富贵味儿的新衣服有些厚,以至阿西穿着,垂着手,胳膊总是支棱着,举着手,胳膊总像展翅要飞。
方达曦:“嗯,拿我小时候还差点意思。”
“奶”,男人喜爱,且方达曦自己胸前也贴了一对,以此就算作男人也有母性吧。
一碗汤圆,几件衣裳,方达曦这算是将孩儿养下了。
其实原本就该,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得七年期的。方达曦倒没管那些个。一来是打渔的不在意网里多了只小虾米;二来也是头一次碰上,年节里,一个家人也不剩了。他想念祖父、父亲与母亲,可他总不能真给自己请个祖父、父亲或是母亲回来。
于是,青蛙能拿来垫桌脚,小孩也能请回来陪自己打打岔。
又过了几日,阿西把李凌兆给自己的两块董大头交给了方达曦,算是答应被人养下了。这,叫报答。
方达曦:“这就懂结草衔环了?好了,舒心了,不怕老来被人丢进山里嘬草根了,我等你养活啊。”
这两块银元叫方达曦实在惊喜,他也的确并无旁的意思。
可本事、气力远够不上“养活”方达曦、以至于因自惭形秽而没底气的阿西,只能搭讪似的笑了一嘴,再无可如何地下头。
等听见方达曦拽了外套要出门,他才想到要去给人拿围巾帽子。
阿西:“给~”
方达曦:“厨房做了蟹壳黄,饿了叫人给你盛。”
阿西自己也觉着稀奇,穷的时候,顿顿有的吃,肚里还是空唠唠,富的时候,跑上一天,也不觉着饿。
方达曦瞧阿西多吃时,很爱笑。而阿西心里还跟方达曦生分着,因此时时刻刻地想找机会报答方达曦。他不晓得自己该为恩人的笑,再添补些什么点缀,好配合恩人,叫恩人更爱笑。
思来想去,顶好多的也别说,叫几声“嗯”、“好”、“哥哥”、“兄长”,准没错!
于是,阿西说了:“好。”
方达曦:“看来叫你拿钱,比叫你讲话容易。”
方达曦也觉得稀奇,这孩儿在外面挨着时,还有些自保的精明,可有了安稳时,就只剩鹌鹑或兔子似的温良。要是家中有匪患来抢,他八成以为拿口破缸顶上大门,就能保下顺遂太平,而不做别的反抗。
到底还是个孩儿,不像自己,自己总想赢,总想做人间的第一名。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啊,父亲还教了自己种类繁多的智慧与能够“一手遮天”的本领。
这手,许能拽着云雾将天蔽日,许能拨开云雾还天色晴明。这手,一定只长在强者的臂膀上!
是啊,世界、山巅、九道江的上游,就该属于野心勃勃的强者!不然,强者何所谓强者?
沪城外还有九道江流向、汇入并臣服的汪洋大海。海浪起,能将天上飞得最高的鸟儿卷进海底九万里。可海上翅展万丈鲲鹏,翻天海浪能打湿它,却奈何不了它,只要它振一振翅,海浪都要随着它的心想,被揉成任何恰当而示弱于它的形状!就算你再去看的是别处的山,山上的强者与被压在山下的弱者也都晓得,能够由自己制定规则,能够一手遮天的感觉太妙、太舒畅了!
这个时期的方达曦,并听不进古人的劝:弱者多不好活,强者多不好死。
方达曦出门,去了九道江下游的那处废仓,李凌兆被绑在三条腿的椅子上过了个年,蛋都要被江风吹碎。
万事求稳,必有一急。方达曦当初肯以身投馁虎,为的就是如今能加班加点,将李家的纺织、地产、洗化等已然转到了自己这处。
直到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刮油脂,他才记起该来放人了。
方达曦:“李爷,今个咱们谈天,以其乐融融为主,居心叵测为辅吧?李爷将我母亲误杀,如今我要了李爷的家业,咱们算扯平。李爷,行不行?”
李凌兆的命被方达曦攥在手里,像是顽劣小童手里攥着的玉兰花上的小虫,他晓得爪牙下的肉丝还有资格抒发不同建议了?于是只能直奔主题了。
李凌兆:“我家稼书呢?”
方达曦:“李小公子早回去了,不然李爷家的人哪肯轻易如我愿?咱们沪城人爱和平,宁看拉屎,不看打架。李爷,咱们以后即便装作相安无事,也总有后患。杀你得罪人,我不愿得罪人。我今个就放你走,可你也别跟我把东西要回去,你也要不回去。不如我给李爷一笔糊口家当,李爷带着一家老小离开沪城?”
方达曦担心自己说的还不够诚恳,从怀里掏出捏成团的糍饭,极讨好地小撮小撮喂了李凌兆。
到了这时,李凌兆的腰板比盖世英雄的还直、硬,一开始还摇头不肯吃,可到底是被方达曦劝住了,以至最终含泪吃了整整八个!
方达曦:“不会我放过李爷,李爷出去就反过来不肯放过我吧?”
李凌兆:“我绝不会!我也不敢哪!”
李凌兆怎么说都不肯抬眼睛,他怕方达曦瞧出自己眼里的真心话,以至方达曦就真不肯放自己出去了。他便就只能装作驯良,愿在方达曦跟前暂且地耷拉着、归顺着眼皮。
方达曦:“慢吃啊李爷,糍饭团先垫肚子,家里的饭菜才顶好吃。李爷要是愿意,这事就算成,我现在放了你,你们明个一早走,咱们互相肯放过,顶好以后都别在沪城遭遇,成不成?”
要不是手还被反绑着,李凌兆这会儿一定是一拍大腿地配合演绎。
李凌兆:“成!就这么办!”
方达曦:“那就给李爷松绳子了?”
方达曦走后,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得了活、真能回家的李凌兆,毒发死在了废仓,后被方达曦的手下扔进了九道江。
偷生才会惨死。说好了要算账的,“死”才是最后的帐,与总账。
方达曦:“扯平?你的烂命跟我母亲比?”
方达曦回到静蝉路七号院便病倒,约莫过了有五日才肯人放进他的房间。
他也是翻身时才发觉,那颗缺了半剌的珍珠不晓得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拿米浆补了个囫囵。
方达曦因此来了精神,找人将珍珠做成了耳坠串在了左耳上。
晚间,阿西在书房瞧见了方达曦,他正握笔书法。
月下人独立,此时才瞧出点方达曦是世家出落的模样,且静、稳、高洁。
方达曦:“你瞧什么呢?”
阿西:“你杀过人没有?”
方达曦:“能住到静蝉路的人,不是碰上顶憎恶的,杀人也不用自己动手。”
方达曦实话实说,只看小阿西能不能懂。约莫是没听懂,扑蝶猫儿似的阿西又被旁的吸引。
阿西:“你写的什么?”
方达曦的书法,运笔张狂霸道,结构却工整内敛,写的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道义中的“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方达曦:“你还认不得。”
眼前的是小贼、骗子、候补文盲,方达曦不能掉以轻心。
方达曦:“因此,我得送你去念书。”
阿西:“现在么?”
方达曦:“不然呢?旁人都坐飞机大炮往前飞,就你敲着个破锣、推着个牛车磨磨蹭蹭么?”
阿西:“我要不去呢?”
方达曦:“或许你觉得自己不用开窍,等长大了做个替补拆白党,专坑女人的钱。可惜你现在牙都没长全,或许你再想想我刚才的话,我倒不是问你‘要不要’,是叫你照着做。”
也不是没想过给阿西请个先生回来在家里教,可阿西的话都被挡在了新长起来的牙关里,方达曦想着叫阿西与同龄的孩子多接触,他的性格许就能活络好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