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召伯先生家书[古代架空]——BY:书春文丐

作者:书春文丐  录入:06-05

  他的清醒总被头皮死死压在脑子里。
  他更晓得战争和死亡并不因个人的悲痛和怕死而终止,它们只会因人们的“妥协”和“适应”得到了营养液。大地里的树根是怎样贪食硝酸钾的,它们就是怎样依仗“苟安”的。
  而大地呢,它也从不因人类的战争、和平、欢喜、悲伤而忘记更迭。它的春方秋冬,一向如期而至。它晓得人类太不值一提了,强大的它懒得为人做出改变。它还想着呢,哪个傻蛋会拿捉大象的心,去捉蚂蚁?
  到了今年冬天,方达曦又揣着镶了满心肺的心理阴影,赶去了陪都告祭不能回归的家人。
  半月后,阿西在静蝉路七号院收到了,方达曦从陪都寄回来的一罐雪。
  除了玉兰,沪城旁的花和树都是温热地域的大叶长相,可以想见沪城每年的季节也是除了四月芳菲尽,就是梅子黄时雨。因此,阿西还从没见过雪。
  梨形的陶罐外还被方达曦拿牛皮封了一层冰,可即便这样,陪都的雪寄到沪城,也早化成了天上水。
  “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命硬一些就是了,我会吉祥,你别担心,”阿西心想。
  据说,方达曦在陪都顺带又瞧上了几桩买卖。趁着休战期还能活着谈,他约莫还有一月余才能回沪城。
  因此,阿西抱着陶罐去书房,预备给方达曦写家书。
  阿西的钢笔字很不坏,只是外国的笔墨设若作家书,似乎写不出国人心里的家乡,与国人的思想。阿西还有自己的书道,但方达曦的书道,他也擅长。
  阿西拿方达曦寄回来的雪化的水磨了砚台,将两份心意融到了一处。可等万事俱备捏着笔,除了“兄长”二字,他其实还没想好下文。
  一滴墨从笔尖淌到了信纸上。
  阿西得了能妙手偶得的提醒,顶如流地绞着这滴墨水,画了朵小玉兰花添在信纸上。
  兄长:
  别来忽十数日,久久不见,早想奉书,不是懒惰,只不晓兄长何时归家矣。想来我已遭怪。
  兄长展信时约莫已是小寒,北方天冷未可怠慢,加衣,束扣,切记。于外或有交际,烟酒斟酌,兄长有咳疾,犹记?
  炳叔日前腕疾,举箸不能食,请了医生回来,已无恙,如今歇养,早晚劳宋兄接送我念学。
  家中别他实在平安,兄长,长毋相念。
  沪中江水仍绿蓝,龙眼甜蜜,辛夷打了骨苞,长势甚勃,兄长未能见,怅极。携去岁花籽数粒敛于家书,聊胜无。
  另附:冬日可爱,陪都遥遥粟寒已转至,我甚喜爱。
  弟执月敬。
  烂柯一炬,几页家书尺素,是兰芳白雪。方达曦就着陪都的阳光读了阿西的字好几遍,又从信封里倒出几粒玉兰种子,摊在掌心。
  人的手掌实在小,能握住的实在少,会漏下的又实在多。兴许,手心里的这几颗种子,能叫沪城的玉兰在陪都静静发芽、长势猛烈也未可知呢?
  方达曦心底的活意,像是长出了腿,穿着羊皮软底鞋,静悄悄地走到了自己的跟前。
  屋里有火炉,方达曦血热,其实并不觉着冷,可还是扭上了衣怀扣子。
  阿西家书中的关照不错,小寒里的陪都,雪还在下着,雪中时,还不那样寒冷,化雪时,才冷得叫人长记性呢!
  方达曦又等了沈奉先一刻钟,才将这个似乎披了满都城风雪的人等来。
  沈奉先的长相清白清秀,只过高的颧骨与过消瘦的身板,叫人误以为他是天上被打下来的仙人,没什么容易亲近的烟火气。
  他在方达曦屋前的门毯上顶认真地留了一会儿,等身上不再落水滴,才肯抬手去敲方达曦的门。
  方达曦瞧见门外被站出两个脚印的门毯,猜出了个大概,心觉事有轻重缓急,沈奉先的“规规矩矩”,在这时其实可以页前言,翻过去!
  但他不肯叫“有心了”的好人难堪,于是十分亲热地将沈奉先迎进了屋子里。平时他牙膏都是仆人挤好的,今个还自告奋勇地给沈奉先倒了茶。
  方达曦:“来来来,沈先生烤烤火,喝口热茶,您手都是凉的。”
  沈奉先见方达曦一口茶,斟得像是他小脑被人拿棍抡过的滴滴洒洒,也就晓得了沪城名声在外的吉祥四宝“九道江”、“鹅肝生煎”、“玉兰花”、“恶阎王方太爷”,的确都是地地道道沪城风味,不参假。
  沈奉先的出生不如“方太爷”富贵,眼界也是这几年在战地陪都才打开些,他对“方太爷”的一知半解,令他觉着方达曦不可深交。而方达曦的周到、讲究与逞能伺候,也更叫沈奉先品出一股洗澡间地面漏斗上,女人掉落的长发一样的麻烦滋味。
  方达曦讲理有姿态,他就要比方达曦更加讲理有姿态!沈奉先忙躬身赔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就没再去瞧方达曦那杯热心的茶,只掩人耳目地轻轻擦了擦挂在嘴皮上、被冷风催的鼻涕。
  沈奉先:“陪都不比沪城富贵平安,某在路卡遇上了哨兵,龃龉许久,是以没能守时。”
  方达曦:“无碍的,无碍的,我昨个也……”
  沈奉先不稀罕方达曦要为自己的迟到开脱,直接叫嘴里的话伸出孔武有力的手,将方达曦的殷勤给掐死了。
  沈奉先:“陪都方面都已做好了准备,余下就等方先生了。沪城到陪都要经平京的水陆,其中货物往来的货物通行证,也指望方先生了。”
  “货物通行证”四个字早化成“五指山”压上了方达曦的心尖,方达曦这些天想翻个身,都觉得心口憋得慌。可他不愿陪都的沈奉先他们跟着自己没着落,于是贴心地宽慰起人来。
  方达曦:“沈先生放心,我尽快、尽量。”
  不是“马上”、不是“一定”,而是“尽快”与“尽量”,方达曦的“说话四十,办事一百”,令沈奉先胸膛里的心皱起了眉头。到了这时,他对方达曦的不耐,已像赌桌上越抓越多的烂牌。
  沈奉先:“那有劳!”
  沈奉先走后,方达曦顶不痛快地在屋里溜了几圈,他不晓得自己哪儿就不招这位“居功至伟”沈奉先的待见了。
  他妈的!
  方达曦骂骂咧咧地把阿西的家书折好放进兜里,心想:“他不待见老子,有人待见老子!”
  方达曦:“小宋,咱们回家!”
  周铜、汉瓦、唐诗、晋字、梅岭、荷塘……已然不太平了许多年,可跟这一般的不太平更大有在。沪城沾了灯下黑的光,在一盘乱局中,做了颗被翻过身的小白子,摇摇晃晃,但也无法倒下,这叫它勉强还能收养许多本不属于沪城大地的外邦孤儿。
  大家都顶愿意逃难进沪城,谁都不愿在死地里讨生活。
  阿西在新联书店买了几本书,刚出八滩广场就瞧见了几个吉普赛人在圈马作秀。
  路过最年老的吉普赛女人身边时,阿西被她拉住了手,她的沪城话还很不地道,阿西只能听出个大概。
  吉普赛女人:“天上的星星千千万,化成鱼的眼睛,看着鸟儿离开你高个朋友,直到他倒向江水。”
  吉普赛女人的话,像毒蜂针猛地攘进了阿西的心肺里。他慌忙甩开她,逃走了。
  阿西更想方达曦能早些回家了。那可是陪都啊,更乱的局啊!
  可没走几步,阿西又折了回来。
  阿西:“天上的星星千千万,我会化成豺狼的眼睛,看着鸟儿落上我高个朋友的脚边,直到他震荡江水!”
  阿西攥着拳头,设若这个吉普赛女人再多说一句不中听的,他会杀了她的马!可她只亲吻了阿西的手背,又将自己的手指指向一边。
  阿西撇头瞧见方达曦正立在八滩广场的热闹人群里,一手掐着腰,一手弹着块银币。
  阿西本想跑过去,可到底是长了岁数,身体和心都还能散发出青春的花香味,可行为已经为大脑带动,不随心走。
  好在方达曦提前喊了他。
  方达曦:“执月,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小爷动春心,冬雪、家书抵万金。
  (方家小爷加加油,你单向暗恋快结束啦)


第5章 杜鹃欲劝谁归
  眼见阿西险些被台阶摔出个趔趄,方达曦远远地指了指,叫他待着别动,自己过来。
  方达曦:“规矩都学狗肚子里了,怎么不给钱啊?”
  方达曦把手里的董大头丢给了吉普赛女人,转身一把揽住阿西的肩膀,将人带走。
  方达曦:“她说什么呢?看着怎么像把我们家孩儿气着了?”
  阿西:“兄长比电话里说的,早回来十几天。”
  方达曦:“那儿又没人每天给我留灯留门,杵着干嘛?还不如赶回来陪我们家孩儿看玉兰打花骨朵。执月,你寄的花籽儿我留在陪都了,等开春了种更适宜些。哎,那女的说什么了?”
  阿西弯了个腰,从方达曦的胳膊湾里下退了出来。
  阿西:“不想说。”
  方达曦:“那我自个儿问问那女的,说的啥?”
  阿西一把拉住人:“她就说我今年考不上东联大。”
  方达曦:“放她娘的洋屁!你考不上东联大,老子给你把东联大买下来!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站住!”
  阿西被他喊得突然不走了,却正好踩上方达曦插过来的脚尖。方达曦忙圆规画圆似的抽出脚。阿西生怕他站不稳,提前伸手护着,却被他一把推开。
  方达曦:“还用不着你。”
  阿西:“总会用得着。还有,东联大,我考得上!”
  方达曦当了真,拿肘轻撞阿西的肋:“了不起!”
  阿西:“还有,我不是孩儿了!”
  方达曦不当真了:“那也了不起。”
  方达曦见阿西胳膊肘里夹了几本书,伸手抽了出来自己抱着,一不想孩儿受累,一想瞧瞧孩儿如今都开始啃什么风味的精神食粮。
  方达曦:“什么书?”
  《律法之门》、《法槌有声》、《西法私塾》……除去一本《浮士德》,都是些律法类的书籍。方达曦本以为阿西会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孩子一样,读的《阴谋与爱情》,再清纯些也就《少年维特之烦恼》了不得。
  方达曦:“执月想进东联大的政法系?”
  阿西:“嗯。”
  方达曦:“都说想找公道正义,去妓馆,想被人干,上法庭。执月,想要替人找公道正义,可做好了凡事先磕头,后张嘴的预备了?”
  阿西:“兄长,你我都不是能弯下腰的人,更何况是膝盖呢。山洪巨浪能冲破河堤村庄、能淹死人畜牛马,能推倒老树和神庙殿堂,还不能冲刷下去一点渣滓么?”
  方达曦:“这话,还真不一定。”
  方达曦腰与膝盖的笔直,全是仰赖于他的“财”与“能”,叫他一屁股坐在了沪城的命脉上头。可阿西还不晓得自己的腰与膝盖的笔直,还不是全仰赖于他被方达曦揽在身后?设若不是方达曦在他后头给撑着腰,遇上事了,还真不定谁头朝下。
  年月变了,人心变了,在如今这个世道,山洪巨浪,往往真就只能冲破河堤村庄、只能淹死人畜牛马,只能推倒老树和神庙殿堂,而不能冲刷下去一点渣滓。它兴许当真不值得歌颂,不值得正义公道。
  方达曦并不指望六七岁就被自己养护在家里的娃娃,被自己小心灌溉到十七岁的阿西,能懂得这些。
  可,孩儿长大了!方达曦的头顶劈出一道五光十色的雷,这叫他被震住,也叫他新奇。
  祖父死了,父亲死了,弟弟死了,母亲死了,老婆死了,他没有陪谁长大过,谁也没有陪他长大过。
  方达曦:“执月是长大了哈。”
  阿西:“早长大了。”
  农民等一季,丰了收。方达曦谁也没等,可阿西等了十几年,却只被人恍然大悟。初发育的年纪,阿西身下长了绒毛,懵懂又嫌丑地被他拿剪刀绞过,是因请教了宋戈,才留它们与自己枝繁叶茂到如今。
  此中成长烦恼、秘辛,阿西不大好意思告知与讨教方达曦,自己的成长烦恼。方达曦业以为弟弟会跟自己一样,是会自寻门路、亦或无师自通的。
  方达曦:“执月快十八了,这生日得好好给你过,你想要什么?”
  阿西:“嗯……”
  阿西怪不好意思地低头,他也不晓得自己该跟方达曦要什么,他现在这个年纪,又实在擅长没事就爱“难为情”。
  阿西想着要不然跟方达曦要幅玉兰工笔?方达曦事多人忙,但画玉兰娴熟,能一蹴而就,不会耽搁他太久。
  方达曦:“要不我给你找个女人给你开个苞,成不成?哎,你走这么快做甚?尿催的?还是你已经自己找人开了?”
  阿西咬着牙跑远了,设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拿布条堵自己的嘴,他就要张嘴骂身后的这个尊长了!
  方达曦:“小宋,不给我拦着他啊?”
  宋戈不远不近地跟在方家兄弟二人的身后,只管笑,也不多说与多做。他的眼总是呆呆的,可本身又做了大爷身后的一尊俏石佛,象征着寂然无声的高伟,与叫人赖以全心仰仗的太平。
  费小医生死后,他的话就更稀缺了,设若阿西的话是阴天里的星星,宋戈的话就是白天里的星星。一向都是这样,除却“干活”时,他还有些先前被大爷教出的狠话,平时的动静实在少。
  记着前年,他同方达曦去平京办事。等方达曦都办成事回了沪城,才接到宋戈的电话,光听着说话字数超了往常的纲,就晓得他那时慌了,问大爷怎么了,哪儿去了。方达曦这才想起自己出去公干是带了宋戈的,但自己将宋戈当风流债,给落在平京,忘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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