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服侍的婢女听了什么传话,俯身到青衣人耳边低语。他眉心微皱,却道:“晓得了,你下去吧,别在这儿碍眼。”
婢女轻声应答,膝行几步后退着离开。
黑子落下,高潜不待皇帝发问,先行回答:“是臣弟宫里的人,出了点儿事,免得说出来污皇兄的耳朵,便让她小声些了。”
“无事,你也不必什么都告知我。”皇帝莞尔,静静地端详棋局,“这么大的人了。”
高潜吝啬地笑了笑,等他落子时忽然道:“前些日子听说皇兄属意立储。”
皇帝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这是大事,谁听了都会放在心上。”高潜道,“您还是更偏心景儿么?”
事关东宫饶是皇帝也无法一心二用了,他将那枚白子拈在指尖迟迟不落,缓声道:“景儿是朕的嫡子,亦是另外几个孩子的大哥,这几年他没犯过大错,于情于理于法……除了他,莫非你有别的想法?”
高潜抿了口茶水:“臣弟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怕其他人不像臣弟这般,心思正活泛呢。”
“谁敢?”皇帝轻笑一声,白子终于落下,是他意料之中的位置。
把玩着手中的黑色云子,高潜状似无意中提起似的:“漱玉斋那几位先生们,臣弟记得有人说过昱儿的资质更胜景儿一筹。”
皇帝不由得皱眉:“潜弟在朕这儿就不必话说一半了。”
“元叹一直在您面前夸赞景儿,但慕容询……纯如先生却总和他唱反调。”高潜唇角一挑,“他们二位总是政见不同,看来此事也在针锋相对。”
“未免太把江山作儿戏了!”皇帝严肃道,又催促他,“潜弟,还没想好?”
“臣弟已经想到十步以外了,承让。”高潜这才悠然地落下黑子,望见棋盘间黑白交错,笑道,“皇兄,你输了。”
皇帝一愣,旋即投子笑道:“弈棋此道,朕不及你!”
高潜道:“臣弟闲人一个,这些无非打发时间。”
皇帝意味深长道:“是么?朕却总觉得潜弟你与泓哥一样,都是装着样子不理政事,他成天流连烟花之地,你却……”
话音未落高潜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他莫要再提自己的病,只道:“豫王兄过完这个月也要成婚,皇兄就别总拿他从前荒唐说事了。”
皇帝改口道:“是啊,连豫王兄都浪子回头了,潜弟,你的家室安在呢?”
高潜端详着青瓷茶杯上精致的莲花纹路,但笑不语。他总对这话题表现出无声的抗拒,皇帝试探不得,只好作罢,转而挑起方才的话题:“你所言储君之位,朕近几年少有子嗣,潜弟也认为非得在昱儿和景儿当中选么?”
高潜道:“本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如何选择端看皇兄。”
茶盏被轻轻放上了木桌,皇帝抬眼望向他,突兀道:“朕若选你呢?”
高潜看也不看他,只挂着浅淡的笑意:“您又在说笑了,臣弟这副身子骨,若真被推上储君之位,恐怕还等不到皇兄百年以后,便提前一步去……”
“高潜,朕若立你为皇太弟,这皇位,你敢不敢受?”皇帝道,语气沉静,并无任何玩笑意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而这威压似乎传递不到高潜的眼底,他仍是品着那杯茶,道:“臣弟不敢。皇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若有一人即位,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不语,不知是思索,或是观察他的反应是否真实,又过了一会儿见高潜仍是那副恹恹的样子,才道:“潜弟以为那二人如何?”
“昱儿聪慧伶俐,少有才名,比当年南楚的李环犹是出色,假以时日必能六艺俱全,四书皆通,论资质,自然是几个皇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高潜言罢,停顿了良久,“但臣弟以为资质不能说明一切,景儿……景儿行事看似圆融,实则不羁随性,臣弟每次见他,总想到皇兄当年。”
他说到最后竟是情不自禁地挂上一抹浅笑,细长的凤眼中盛不下的欢喜,染得眼角都绯红一片。
皇帝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听得高潜又道:
“那年皇兄还未亲政,赵氏爪牙把持朝纲,在皇兄与我身边都布满了眼线。现在回忆,真是难捱的日子,可皇兄每日来找我下棋、品茶,带着我去御花园赏花……本是枯燥无味的,到底也成了难忘的回忆。”
他说得深刻,皇帝也受了影响,叹道:“那会儿你还小呢,一个半大孩子,在自己宫里吃不饱就跑来朕这儿要点心,朕说没有,你还抱着朕哭,边哭边说‘哪有这么惨的皇帝’……你一提,朕总觉得像一场梦。”
记忆还历历在目,高潜笑得更深:“小时候不懂事,叫皇兄见笑了——后来日子好过了,皇兄娶了嫂嫂,有了……有了景儿,臣弟却没机会来蹭饭。”
“这有何难?”皇帝抚掌大笑,“明日吧,就明日午后,下了朝会你便来这儿,沛哥叫人给你做小时候的那种点心。”
高潜眼珠轻轻一动:“沛哥,你记得?”
皇帝只颔首,他却好似从那微笑的动作里获得了天大的快慰。
从明堂出来时,高潜甚至错觉缠身的疾病都短暂地消退。贴身婢女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凑上去贴在耳边说了什么,高潜眼中的光倏地黯淡,皱起了眉:“他来了?”
“与那人分开之后正在外头的池塘边等着您。”婢女轻声道,“殿下想见他么?要奴婢替您回绝……”
“去吧。”高潜道,捂着嘴角咳嗽两声,“是老朋友了,见一见也没关系的。”
话语间已经跨出了明堂的宫门,高潜挥挥手示意婢女在远处跟着便可以,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见到树下一个熟悉的黑影。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那黑衣的人转过身来,万年不变的冷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快步走过来。他似乎想握一握高潜的手,但胳膊刚抬起,便犹豫地放下了,只小心跟在了他旁边,低声道:“我陪你走一段罢?”
“小心。”高潜谨慎地提醒,见他不忿,又垂下眼睫,“没想到你今日会来。”
“豫王进宫,不让人跟着,我这才有空来见你一面……”那人殷殷切切道,话语间已然没什么分寸了,“你近来身体还好吗?”
高潜道:“死不了,边走边说吧。”
树影婆娑,远远跟着的婢女眼见二人越走越近,黑衣的人言语间揽过高潜的腰。他并没有闪躲,只弓着背,又咳起来。
惊散了池中锦鲤。
凤池西侧,阳光将整个湖面映照得过分耀目,偶尔有鱼群游过,也是淹没在了粼粼的波光中。高景打了个手势,阿芒无措地停下:“殿下?”
“就呆在这儿瞧瞧。”高景望向不远处盛装打扮过的女人,嘴角带笑,“我猜凌娘娘在等人,贸然前去,岂不坏了她的好事。”
贺兰明月却道:“她似乎心情不好。”
高景嗤笑一声道:“她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因为晟弟,父皇如今总在她宫里,还将巢凤馆给了她,足以显示恩宠。旁的娘娘被这么宠爱着只会越发安分贤淑,她却不一样,父皇赐的东西越多她便越难伺候,成天摔摔打打……也就对昱弟有点好脸色。”
阿芒道:“殿下,可不能这么说,贵妃娘娘信佛的。”
“信佛吗?”高景装作恍然大悟,道,“是了,那浮屠塔便是她时常祈福的地方。不过为谁祈福,又想了什么,那我如何知道呢?”
阿芒哭笑不得,只叫了几声“殿下慎言”,无奈地放下线轴,说着四周看一看,转身走远了,留他们二人独处。
高景说得眉飞色舞,转头看见贺兰明月若有所思,不满意地拿手肘碰碰他,道:“你听见了吗?一个人呆着怎么呢?”
贺兰道:“只是想,为何贵妃娘娘都如此受宠了,还处处有怨言。”
高景无奈地一撇嘴:“各有所求吧——不过她真要谢谢昱弟,若非昱弟天资出众,父皇哪里会宠一个骄纵的妃子……哎,有人来了——唔!”
话音未落,贺兰明月猛地伸手捂住高景的嘴,将他往怀里一按,旋即矮**,两人一起没入了假山后的缝隙。高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吓了一跳,眼睛迅速浮起一层水汽,红红地瞪向贺兰明月。
“嘘。”他放开高景,竖起一根手指按在他唇上。
可被这样的目光瞪着实在可爱,贺兰明月余光瞥过那厢满头珠翠的女人,察觉到什么人靠近,理智在说正事要紧,仍然凑上去含住他的唇轻轻厮磨了一阵儿才算。
“别看。”贺兰明月将高景按在肩上,“只用听。”
“为什么不要看?”他反驳着,嗅到贺兰明月身上那股清朗的气息,又不由自主地抱住他的腰,抬起一双眼,只能看见石缝外一点光亮。
“你认识的人。只听他们说话就好,回头问起,你自可以说什么都没看见——殿下,嫔妃私会亲王,若被任何一个知道,你少不得被构陷,这次听我的。”贺兰轻声道,连他的眼睛一起捂住了。
他听出了那一声“何事”,正出于年幼时的阴霾,让他心绪复杂的源头,豫王。
但豫王高泓到此,他没有替人守着底线,却捂住了那人的眼睛把真相告诉了高景。贺兰明月忽地茫然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应当把高景骗走,然后告诉他什么也没发生,再将此事设法告知高泓。
下意识地反应骗不了人,正是知晓高泓如果发现高景可能做的事,贺兰明月竟选择了保护好他。
为何会这样呢?他的心已经改变了么?
而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一字一句地传入偷听者的耳朵——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随意传信给我,知不知道要是被皇弟知道了,你会被怎么样?”
“泓哥,顾不了那么多了!”
“到底有什么事?”
“昨日诰命夫人们进宫,妾身请了几位喝茶,当中慕容氏言谈间说笑,陛下听了慕容询的话,或许真可能立昱儿为储君……”
“怎么可能?!他分明一直中意的是……”
“泓哥,你不开心吗?他真的要立昱儿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若昱儿将来继承大统,妾身便告诉他真相,要他尊你——”
“闭嘴!”
声音小了下去,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片刻后松开,高泓拂袖而去,留下焦虑不安的凌氏在原地掩面,低声啜泣,肩膀抖得停不下来。人都走远了,她方才停下哭泣,左右看了一圈,似乎没看到人让她安心,理了理凌乱的鬓发,提起裙角离去。
贺兰明月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也缓慢平复,他晃了晃怀中的人,遮在眼前的手拿开,却没感觉到那人的动静,不由得道:“殿下?”
“嗯?”高景挣脱他,往后靠在了假山上,脸色煞白。
他这才想起他们说的话,连忙捧住高景的脸,手忙脚乱地想擦他的眼睛,又被人烦躁地挥开。高景自己揉了揉眼角:“我没事。”
贺兰明月忧心道:“当真么?”
“你不去关切以前的主子,反而护着我?”高景反问,见他动作迟缓一刻,吃吃地笑了,“行了,我没别的意思。他们说什么呢,你听见了吗?”
贺兰摇头道:“没有。”
高景满意地几步踏出去,在草丛边捡起断线的金鱼风筝:“那就当做没发生,这些人说的做不得真——不过我却突然好奇了。”
“您说豫王爷同凌贵妃吗?”贺兰问道。
“不错,你替我查一查,他俩说不定有些隐情。”高景道,将那风筝举起来迎着阳光看了看,反手扔给贺兰明月。
他叫着阿芒的名字,一次也没回头。
一地阳光里,贺兰明月捧着那只风筝,头次觉得看见高景的慌张他也会跟着惶恐。这新鲜的情绪冲淡了他之前的烦恼,让什么豫王、什么主人都退居次位,好似他眼底只有怀里那个人,旁的都无所谓了。
可那人,分明是在意的,却要装得很坚强。
又有谁不会为关乎储君的只言片语触动?高景只是个少年,纵然已经被锤炼得比同龄人沉稳太多,却还没学会喜怒全不形于色。
看向那背影的眼神蓦地心疼起来。
金鱼风筝在水里的倒影随一阵微风泛起涟漪,贺兰明月拿着它,几步追上高景。他见高景仍不回头,只道:“我去替您查,您不要想太多。”
没理会这句承诺,高景用一双泛红的明亮眼睛奇怪地看他与自己并肩,努嘴道:“没个尊卑……”
贺兰明月笑笑,把替他拿掉头顶一小簇嫩绿的草芽。
第20章 衣上酒痕诗里字(一)
上巳节休沐后第一个朝日,北宁举国三喜临门。
其一,皇帝封秦王的嫡女为安西公主,远嫁柔然可汗郁久闾,以此换取双方长久通商,自此,北境和平终于尘埃落定;其二,平城公主高乐君下嫁元叹长子元瑛,另册封驸马爷为侍读学士,入集贤殿,掌经典编修。其三最是震惊朝野,消息一出,众人哗然——多年未婚娶的豫王高泓终于被赐婚,王妃乃是名声显赫的并州军督徐辛。
这些无不是大事,何况婚丧嫁娶本就更加引人注目。相较之下,让皇长子高景、皇二子高昱入朝听政的决定则显得无足轻重。
高景什么也没提起,只按时去了一趟漱玉斋,与当朝大学士慕容询喝了半个时辰的茶。他有选择地忽略了高乐君的眼泪,过后再去了南楚质子的住处,两人只匆匆照面,便躲着旁人的耳目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