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陆怡道,语气强硬,是在命令。
下一刻明月身形一闪,已经没了踪影。
“来人啊!救人、救人!”
“殿下!殿下!求您了,快下来吧——”
“卫队去哪儿了?!”
几名穿着杏色襦裙的侍女急得团团转,围着一棵高大唐柳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焦虑地往树上看。半晌听不见回答,她们迎向天光,冷色衣角翩然而过。
其中一人捂住心口:“阿芒姐姐,怎么办呀!殿下不应声,此处远离北殿,又摸不着前朝,咱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回头弄伤了殿下……”
被她求助的领头的侍女应当颇有地位,衣裙也和其余人不同,是一抹秀雅的天青。她听了这话,又仰头望了望,彻底见不着人后道:“叫人去请徐辛将军,去了么?”
先前说话那人道:“去了!只是徐将军不知在何处值守,怕……”
阿芒舒一口气,低头除下不方便动作的绣鞋,正要攀爬,树上忽然有什么物事坠落。几个女子发出尖叫,随后七手八脚地接住。
阿芒定睛一看好险没气背过去——
那被从树上扔下来的,俨然是只黑猫!惹得主子还在上头的罪魁祸首!
她拎着那只猫的后颈皮,欲言又止,听见树梢传来清脆的少年声音:
“阿芒姐姐,猫,接住了么?”
“殿下别闹了!快下来!”阿芒太阳穴突突地跳,“叫您母后知道,非把您关起来抄书不可!”
树梢片刻的安静,那少年话中带笑:“可是我下不去啦!”
阿芒愣道:“什……什么下不去?”
“我一松手恐怕要摔!”那少年说着,竟毫无危机感。
阿芒两眼一黑。
正在此时,一条身影从远处疾速奔来,略一停顿后三两下踩上树干。几个侍女受到惊吓,恰逢皇宫巡守路过,立时便要告状。
“诸位稍安勿躁,那是豫王殿下的人。”
阿芒狐疑地转过身,对上个高大的青年人:“阁下是……?”
来人气定神闲:“在下陆怡。”
他们说话间,明月已经灵巧攀上树梢。唐柳的枝条柔软纤细,万万受不起重物,可他一口气提在丹田,身轻如燕,片刻平衡后便站稳了脚。
足尖一点,他分开缠绕复杂的枝条,看见颤巍巍抱着一条横生树枝的少年。
他呼吸略微停了一拍,但扫过少年眼中明亮日光。
“哎,救兵来了!”那少年一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伸出手便要他扶着自己——
可惜乐极生悲。
那条枝桠十分柔韧,他松手的刹那,直接带着整个人往下坠去!
明月来不及思索到底如何,本能地荡过去,即刻一把拉过少年的腰,不顾是否会拉伤这位显贵,将他头脸护住,按在了自己胸口。树高数丈,跌下去也摔不死人,明月用力抱着少年,再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下一刻脊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草地再柔软,他也摔了个七荤八素,耳鸣眼花,半晌没回过神。
一群人涌上来,侍女声音尖锐得很,叠在一起听不分明,又因为焦急显得格外刺耳:“殿下?!殿下没事吧?这是——”
怀里的人动了动,掀开明月的胳膊艰难地爬起身。
“我没事儿。”少年心有余悸地仰头看了眼。
阿芒慌忙替他拍干净下摆的泥土,手刚伸出去,却被少年拦住了。
一抹月白在眼前晃了晃,明月好不容易从摔落树枝的痛楚中缓和过来。他手掌撑住地面,正欲如同每一次受伤那般自己爬起来,眼底忽然出现一只手。
白净,骨节匀称,不沾阳春水的娇气,这时有一点擦痕,透出惊心动魄的血丝。
他顺着抬头,看见了手的主人。
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下巴尖尖的,脸上扑了点灰尘泥巴却掩不住光华。因上树那一茬他的发丝凌乱,挡住了一双上挑的眼角,却没挡住眼尾赤红的朱砂小痣——
左右各一颗,对称工整而诡异。
他笑起,手固执地伸着:“多谢,我拉你起来。”
明月被那个笑容攫夺了片刻理智,鬼使神差般握住了他,就这那一点力度挣起身。那只手握着他不放,明月猛然惊醒,往后一抽,静默地站在一旁。
那少年满意极了,朝他笑得越发开怀:“你叫什么?”
明月:“……”
见他不答,那少年恍然大悟,自报家门:“我叫做高景,景明的景。”
周遭的目光随他这句话,一起落在了明月身上。他从来没遭遇到这么多人注视的待遇,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看向唯一认识的陆怡。
高大的卫队长朝自称高景的少年行了个礼,周到道:“既然殿下无事,臣告退了。”
他朝明月使了个眼色,明月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地沉默不语。那少年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轻笑一声,先自行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高景拐过树影,陆怡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你呀,可是惹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明月诧异道:“怎么?”
陆怡似笑非笑:“没听见他的名字么?当朝年号为何,可还记得?”
明月一怔:“景……”
当今皇帝单名沛,年幼登基,由生母赵太后摄政。高沛二十岁亲政,首先以雷霆手段收拾掉内忧外患,囚禁太后,流放外戚赵氏一族,收拢满朝文武。过三载,胜柔然,议和十年,免岁贡。又一年,夺回渤海主国之位,拓宽海运。
单看政绩,高沛是个不折不扣的有为之君。
渤海国称臣那年,为示挣脱赵太后干政,高沛改年号景明。同年七月,独孤皇后诞下一子,皇帝大悦,为其起名为景。
上下天光,前途无量。
他尚在震惊之中,而曲折宫墙背后,刚才为了一只猫爬上唐柳、前途无量的二殿下高景却突然发问:“刚才那人是谁?”
阿芒沉浸在差点不好交代的惶恐中,随口道:“不认识,从未在皇城护卫中见过。”
“孤问的是那个小的。”高景加重了语气。
稚子童音,却谁也不敢不当回事,阿芒打起精神:“只听见他说是豫王殿下的人。”
高景一挑眉:“伯父的人?”
阿芒思索后又道:“那个高大些的,奴婢听他自报家门,好似叫……陆怡。”
这名字高景听说过一次,他抿唇,片刻后又奇怪地笑了:“原来如此,伯父真是有心。看来改日少不得往豫王府去一趟了。”
※※※※※※※※※※※※※※※※※※※※
补充设定:贺兰明月白肤这个设定,参考了鲜卑族起源于东大兴安岭一说,应算东北亚人种,再加上五胡十六国时鲜卑慕容氏建国,前秦苻坚曾称呼慕容氏为“白虏”,苻坚本人是氐族,也就是蒙古人种的长相,依照这个蔑称我合理猜测鲜卑人是比较偏白种人的长相,就轮廓深而肤色浅,就这么写了。
第5章 凤城何处有花枝(三)
与高景之事没能躲过高泓的耳目,明月虽无意隐瞒,但方才回府,他还未及禀报,被叫到王府正厅时一见站在旁边的陆怡。
陆怡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只在明月朝他行礼时略点了下头。
有了陆怡这个态度,他便立刻明白了事情始末。
高泓不喜他们私自接触外人,就算对方是皇子也不能免俗。明月以为依照豫王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个性,准又要被关柴房中冷静几天。哪知高泓问过他前因后果,听他说并不认识高景时,竟笑道:“甚好。”
至于好在何处,高泓不言,明月更不会问。
正厅走一遭,明月被陆怡带回了住的小屋。他屡次想偷问豫王的态度,可他陆怡神情轻松,又并未对自己有所指示,更无惩罚,心道或许已经没有大碍。毕竟在这些方面,明月心思单纯,不懂分毫皇家错综复杂的关系,只道自己救了皇子殿下一次,豫王不会责备。
此后数日,他和从前一样训练、休息,得了空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尝试入定。
习武于他像是解脱,也像发泄,平日规矩多了,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难得地体会到一点自由——明月是不渴求自由的,这个词太奢侈,他连自我都没有。
但若是给他一个机会……
明月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一个月过后,明月在校场与慕容赟过招。少年身形灵巧,几十个回合后抓住空隙,长剑指向慕容赟咽喉,堪堪停在咫尺的距离。
在旁观战陆怡叫了声好。
暗色衣裳的王府侍卫匆匆赶来,在陆怡耳边说了什么,那青年顿时拉长了一张脸,干咳几声,咽回全部笑意:“贺兰,过来!”
剑尖一抖,闪过片刻雪一样的白光,明月还剑入鞘,朝慕容赟潦草地一鞠躬,随后跑到了陆怡身边。他站定,瀑布似的黑色长发束成一把,没平时编发那般正式,再加上满脸大汗,双颊微红,阴差阳错脱去苍白,显出与年纪相符的活力来。
陆怡上下打量他一番:“去换身衣服,擦把脸,王爷叫你去正厅。”
明月心中疑惑,却不敢怠慢,应了之后依言照做。
催促他的侍卫前后脚跟着,等他刚系好腰带便拎着人脚不沾地前往正厅。明月疑惑更甚,却诡异地一点也不慌张。
此后想起,他总以为是人有所感,知道来的不是什么坏人——可也不是好人。
正厅气氛愉快,春日明丽,舞姬身着鲜艳衣裙,一把杨柳细腰格外好看。周遭围了几个穿甲的武士严阵以待,最上首原本是高泓的位置,这天却换了个人坐。
明月方才站定就被那侍卫按着脖子跪下,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客人是谁,便逼着自己收回目光,呆楞地盯着地毯边缘花纹。
侍卫干咳一声提醒他不得忘了规矩,明月立刻额头贴地:“王爷。”
高泓不理会,转头说话时语气和蔼:“殿下看看,是他么?”
心里猛地“咯噔”一声,明月方才盘算过来龙去脉,下一刻便听见了那个声音:“他不抬起头,孤怎么看呀。”
高泓转向他,肃然道:“贺兰,你抬起头给殿下看看。”
明月茫然极了,他的动作完全无需自己控制,那侍卫即刻掐着下巴令他抬着头。可他记着以前的教训,没有直视那少年。
脚步声很轻,自上而下地靠近他,明月垂着眼,一双靴子踩住了自己的影子,目光仍是卑微地垂着。
周遭舞姬翩跹依旧,人影在地毯上绕出一朵花似的好看。可贵客很不满意,被衣裙一扫,霎时发难:“没眼力见的东西,都给孤滚出去!”
高泓不失时机清了清嗓子,厅中舞姬停下,恭顺地鱼贯而出。
“松开他。”少年的声音虽还带着孩子气,已有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尊贵。
侍卫连忙垂着手退到一旁。
明月喉咙痒,强忍着不敢有失礼之处,刚想着如何隐晦地咳两声,眼前忽然闯入一张脸,把他吓得咳嗽全缩回了嗓子里,差点往后一仰。
是高景。
这天他脸上没有灰尘和泥巴,着一件玉色长衫,经过改良袖口收紧方便手腕动作,腰间束一条两指宽的玉带,头发梳得工整,气质也愈发华贵。
眼尾一点朱砂色让明月不自禁地多看了眼,暗道两颗痣长得真是妙极。
他的视线停留虽短却没逃过高景的观察,见明月匆匆低头,高景忽地笑了,手指扶上眼角,问了他个措手不及的问题:“这个,瞧着奇怪么?”
“不……”明月眨眨眼,发现高景一直盯着自己,浑身都不自在。
“那就好,以为吓到你了。”他说话轻言细语,却是威压暗藏着。这气质放在一个半大少年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可唯独高景没叫人觉得不适。
明月说不出话,他觉得又要触碰到自己不愿意回答的话题。
果然,高景站起身,若有似无地碰了碰他束起的长发:“皇伯父说你姓贺兰,叫什么?”
“小名……叫做明月。”他艰难地答,头一次因这两个字感到片刻羞愧。
“明月么?很不错的,大名呢?”
明月答:“没有大名。”
这次诧异的成了高景,他面上扭曲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豫王:“皇伯父,这小奴隶是不是骗孤?人生而在世,怎么可能连个大名也没有。”
高泓安然答道:“你也听说了他是个奴隶,无父无母,连姓氏都是旁敲侧击才知晓。”
高景眉梢轻佻地一动:“奴隶?原来伯父府中也有。”
“倒是不避讳你,你若想看他的奴印,本王命他脱了衣服便是。”高泓巍然不动,抿一口茶水,“明月,给殿下看仔细。”
他立刻双手解了腰带,动作没有一点迟疑。正要除下单衣,高景开口阻拦道:“不必了,孤没这个兴趣验证。”
高泓料到少年面皮薄做不出这事,意想之中,却不言语。
思索片刻,高景道:“不过他既然是个奴隶,孤若开口要来,皇伯父可否割爱?”
他态度过于直白,倒让高泓意想不到。
手指摩挲着茶杯,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换旁人,本王万万不会把明月随便送了。他虽是个奴隶,却身处本王府中影卫队,要放人,说难不难,却也不够轻易,太麻烦——皇侄知道,本王最讨厌麻烦。”
“这有何麻烦的?放不放,也是皇伯父一句话。”高景笑道,“孤那天不慎从柳树上跌落,若非他出手相救,定是断手断脚。可见孤与他有缘,皇伯父便成人之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