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们谈的时间不算长,徐辛为他准备了马匹银两,还有伪造的度牒,足够他一路行至银州也畅行无阻。
分别时,徐辛将东西交给他:“以后就不要主动见我了,若京城有消息,我会设法传信于你。”
贺兰道:“是怕豫王知道么?”
“不,我怕牵连你。其他的话不要问了,来,这个你拿好。”徐辛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制信物交给贺兰。
他不明所以地接过来,黄铜烧成,虎符一样的东西。
手中只有半截,那形状……竟是一匹狼。
直到回了老秦的医馆,贺兰明月耳侧仍响着徐辛最后的话:“这是西军虎符,你不必管我从哪里得来的,反正也没用了,就给你留个纪念吧。”
“狼是西军的象征。”
“你既为将军唯一的儿子,理应收下它。”
回忆戛然而止,贺兰明月睁开眼,想了想,摸出那枚虎符。
沉沉的重量,不透光,也没有任何机括。正面的狼头只有一半,獠牙凸出,眼神凶恶。那句话让他握紧了它,感觉那冰冷的温度。
狼……是西军的象征。
他在这一瞬间懵懂地明白了宿命带给的责任感。
又过半月,贺兰明月行动自如,虽然偶尔会体力不济,比起之前仍算基本痊愈了。他一好转,立刻想要离开洛阳。
老秦没有拦着他,默许了这人的行为似乎意味着他就没事。不仅如此,老秦为他调配了一路上能用的药,辅以药方一张,以便未来不时之需。贺兰明月无以为报,只得加倍地付给老秦酬劳,但那怪脾气的老头硬是只收了一块碎银。
贺兰明月身无长物,徐辛为他准备的东西就是全部,只需用一个包袱便能装下。他辞别那日,老秦早早地出了门,谢碧躲在屋中,不出来。
站在院门口,两匹骏马不耐烦地蹭来蹭去,贺兰明月朗声道:“谢碧,我走了!”
房门猛地被推开,谢碧背着个巨大的包袱跳出来:“等我一会儿!”
贺兰明月愣住:“你不是不爱去塞北吗?”
“小爷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你个伤患去那种八月飞雪的苦寒之地……嘿,别感动,去了就轮到我吃你的住你的了,到时候你别嫌我事儿多。”谢碧鼻子里哼了声。
心口淌过一阵暖意,贺兰明月情不自禁地笑了:“多谢。”
谢碧又抓出两个包裹扔给贺兰,他接了,听谢碧道:“如此一来,我可算和你是半个朋友了吧?以后朋友之间,就不要老是谢来谢去,听得烦死了。”
朋友?他就这样收获了第一个朋友么?
贺兰明月顿了顿,端正道:“好。”
“得了,我跟臭老头说要跟你去,还被他一阵数落呢!这次小爷必然要在塞北闯出一番名声,哼,以后回来那可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城花了。”谢碧得意地牵过其中一匹马,手肘撞了撞贺兰,“走吧……哦不对!”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你的床上捡到的……去哪儿了?”谢碧在身上一阵乱摸,最终从某个角落抓出挺小的物件,摊开手给贺兰看,“你的吧?”
安静地躺在他略带薄茧的掌心里,是那枚烟紫玉做的耳环。
贺兰明月脑中“轰”地一声,想去拿,但手臂突然灌了铅似的沉重。
谢碧还在念叨:“那天你出去见徐将军了,我给你收拾被褥,它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我本来还想着,‘哦,这玩意儿可以抵你的医药费’,但老秦不是也不要你钱么……做得还挺精致,这是什么玉?我都没见过……”
“烟紫玉。”他沙哑道,仍然没抬手,“应该挺值钱的,但我……不想要了。”
“哎?不是挺值钱么,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啦?”谢碧望向他,满脸都写着你这蠢东西,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要么咱们去给它当掉?”
贡物做的首饰,贺兰明月拿不准能不能当出去,但他别无选择,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带着行李与马匹,就近选了个老字号的当铺。贺兰明月不会做这事,也不想再看那枚耳环一眼,就让谢碧独自去议价——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没带走了,它却突然出现,提醒着贺兰那段过往。
交.欢过后的缱绻,蜜里调油似的美好,高景披一件里衣,趴在他身上,眼睛很亮,揉着那耳垂说,“我想在这儿……给你留个印记。”
贺兰明月记得自己声音柔情似水:“好啊,殿下,左右都是你的人。”
这时回忆,只觉得难堪。他摸了下耳垂的那个孔洞,戴了经年的耳环,已经有了长久孔道不容易愈合了。
没多久,谢碧一步三蹦跳地从当铺中出来,几乎扑到了贺兰明月身上:“贺大哥,你以后就是我亲哥!——你知道当了多少钱么?”
贺兰明月对钱没概念,随口问:“十两?”
谢碧瞪圆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十两!黄金!给的都是一粒一粒的金珠子!”
说完,他牵开钱袋一角给贺兰明月看了,生怕当铺掌柜反悔追出来似的,拖着人往远处走,嘴里还喋喋不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刚拿出来,那店小二眼睛都直了,忙不迭把掌柜请来,掌柜鉴了成色,张嘴就喊我随便开价。这我哪儿开得出来,只好喊他看着给了!还好我装得像样……你说咱们没被坑吧?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居然值这么多钱……”
贺兰明月见他一副从来没见过钱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想到那枚耳环的来历,又笑不出来了:“反正已经当了。”
“是啊,那掌柜还说了什么,除了宫内,在外极少见到这么好的成色……”谢碧猛然反应过来,差点原地跳,“你难道是宫里——”
贺兰明月连忙捂住他的嘴。
“以后再跟你说。”
他一推一拉,把谢碧扔上马。因为这一通变故,出城也仓促极了。
身侧从闹市街道变作了车辙遍布的官道,贺兰明月才恍惚地回过头,见那洛阳城的城门离自己愈来愈远。
杨柳依依的时节,他终于逃离了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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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号见
第43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一)
洛阳,太师府邸。
一阵风拂过,开到极盛的红莲轻轻颤动,还未止歇,轻快身影跑过,带着脂粉气掠过池中莲花,在热烈日光下更显娇艳。
元语心双手捧着一个盒子,忐忑地停在东院厢房外头。
她新得了件稀罕首饰,看着造型特别又不知来历,便拿去找元卓迩,对方挠着头半晌无言,想到从前元瑛是在集贤殿做过编修,说不定能有所发现。元语心行动力强,没等元卓迩话音落下,就匆匆拿着跑来了。
在门外被侍卫拦了一下她也没听清说了什么,皱着眉挥开人径直闯入。这会儿元语心正预备敲门,忽然听见两个男子交谈,后知后觉她似乎太冒失了。
正说话那声音……分明就是高景。
自南楚质子回去江宁后,跋扈的公主嫂嫂收敛了许多,元府东院的鸡飞狗跳少了,但她仍对元瑛爱答不理。倒是高景一改从前地很信任元瑛,多次与他在宫外喝茶,甚至有一两次让人留宿东宫。
两人交往从密,皇帝也乐见其成。
待到高景的册封诏书正式下达,元瑛也受封太子詹事。东宫正三品的官职,未来若高景即位,他便是重臣,倒衬得起点颇高的元卓迩逊色了。
元语心不懂朝政,只隐约察觉到过往和睦的大哥与二哥近来不太对劲。这时她站在门外,迟疑着,听见了里面的话语声。
“……孤对你处处照顾,从不是为了要求回报。这次难得开口,只一点小事,你都不肯为孤做。”高景语调带着点嗔怒,“果然,连你也看不起孤。”
元瑛忙道:“殿下,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高景道:“孤求了你这么长时间,今日还过府中一叙。卑微至此,元大人心里恐怕正得意着呢?若皇姐见了,孤这趟便是专门为你来挨骂啦!”
“殿下息怒!”下跪的声音,元瑛似乎都开始颤抖,畏畏缩缩道,“臣万万不敢这么想,也知道您不是这意思……可依公主的脾气,要臣劝她,岂是三日之功?殿下,臣请求您多给点时间,一定尽力而为。”
高景沉默片刻:“你答应了?”
元瑛不语,又听得高景软了语气:“我不会说话,方才言重了些……姐夫,你知道父皇母后对我一向严厉,我更没有同龄伙伴,如何与人相处全不明白。你待我这么好……我讨你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你气?”
听得元语心没来由地胸口一热,惊讶地想:他怎会这样与大哥聊天?说是君臣,显然又更亲昵,说是友人,前头的分明更像威逼利诱了……
怎么看都太暧昧不清。
元瑛道:“殿下……我知道,我明白的。”
“那就别跪着啦。”高景声音更轻,像在撒娇,“瑛哥哥,我给你带了礼物,过来瞧瞧喜不喜欢?”
两人交谈低了下去,元语心听了会儿,没什么动静,她一颗砰砰直跳的心也逐渐平复,这才抬起手叩门:“大哥,是我。”
不多时,元瑛来开了门。
他在府中穿得随意,夏日里炎热,一身淡色的绉纹纱衣,凉而不透,头发简单束着。平时也是差不多的模样,可元语心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她盯着元瑛半晌,玩笑道:“大哥你今天怎么了?脸色真好看。”
“别胡说。”元瑛脸颊一红,低声道,“太子也在,不方便,你有什么事在这儿聊吧。”
元语心刚想说话,内中传来高景的笑声:“是元小姐?没什么不方便的,大热天叫女儿家在外头晒太阳可不好,进来一起坐坐也无妨。”
言毕,元瑛侧身让元语心进门,拉着她警告不要乱说话。
元语心晓得这位储君向来阴晴不定,打主意把事情聊完就找个借口溜走。她悄悄瞥了眼高景,对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喝茶,身边没带人,更没见到贺兰明月。有些失望,元语心暗道:都好久没见到贺兰了,也不知他好不好。
“急急忙忙跑来到底有什么事?”
“嘿嘿,大哥,我今天得了一件宝贝。”她两手盖在那锦盒顶上,两眼放光,说了当铺的名号,“你也知我常去那儿,但凡不是俗物,吴掌柜都会留着让我过目……早晨起兴了就说去看看,结果呀,还真有个孤品!”
元瑛也对当铺那些奇妙的东西感兴趣:“是什么?”
元语心打开那盒子,展在他面前:“瞧!”
一枚金丝嵌玉的耳环静静躺在其中。
工艺本不是稀罕款式,但黄金纯净,玉质温润已经难得,何况正中是一粒罕见的烟紫玉。玉石形状不知天然还是经过雕琢,如水滴一般,成色润泽透亮,虽然周遭没有复杂的坠饰和其他陪衬,却更显脱俗。
“这……是一枚耳环么?”元瑛拿起来,对着天光比划,没注意到坐在自己身后的人一抬眼,脸色即刻变了。
元语心兴奋道:“正是,那掌柜说是前段日子收的,不知来历,我才拿来问大哥。因为只有一枚,更是孤品中的孤品!我一见就喜欢得不行——”
“给我看看。”一直没开口的高景突然道,竟有些失了理智。
高景不知怎么还会见到它。
他以为好不容易走出心结,装作从未结识过贺兰明月此人,纵然还不知为何受伤如此深重,但高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过去的无法挽回,唯有一直往前,他反正已经无法回头。由冬入夏,一百多个日夜辗转难眠,如今说服了内心那些都是噩梦而已,却又猝不及防在一个毫无预料的地方看见了属于他、也属于贺兰明月的饰物。
高景握紧那枚耳环,紧抿着唇,强行憋回眼眶的酸胀,慌乱地四处看了半晌。
见他表情不对,元语心想问,被元瑛拉住了胳膊。她不解地望去,元瑛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对高景道:“殿下若中意,臣与舍妹自当奉上。”
元语心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对啊对啊,殿下瞧得起是臣女的荣幸。”
高景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时,看见掌心都被耳环尖锐的边缘划出一道血痕。他不着痕迹地把手藏进了宽大袍袖,笑了笑:“孤只是好奇,元小姐如何得来的?”
“哎?说过了呀。”元语心眨眨眼,又被自家兄长拽了一把,连忙道,“是从当铺里买来的,烟紫玉稀罕,掌柜也道并不多见。”
高景急切问道:“可有打听是何人去当的?”
元语心道:“这……臣女同掌柜攀谈了一阵子,他说来的是个清贫的读书人,瘦瘦高高的小白脸儿。他一开始还怕是假货,可实在怕错过就出了十粒金珠子买下。掌柜说,那人看着像着急脱手,说话含含糊糊的,指不定是从哪儿偷来抢来,再不济万一哪位官家小姐送给心上人呢……”
她每说一句,高景的心就沉了一分。
不是贺兰明月。
那能否解释他确实……没可能在了吗?
偷来?抢来?旁人送来?
无论哪一种高景都无法想象是他。
盯着那枚耳环时,高景情不自禁回忆两人曾经的柔情蜜意,越发不是滋味。有悔恨,有遗憾,还有别样的酸楚,他总觉得有些话没有说清,以为再没机会自省,把那些情感都封存在原地了。
如今耳环温润如初地躺在手掌心,高景想,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