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高景的话,笑道:“你以为,南楚如今鹬蚌相争?”
眼前已经不太能看清了,高景只得望向皇帝,尽量如常道:“李环如期回到南楚,但李琰并没有那么废物,他们二人争斗不休。”
皇帝道:“听你口气,似乎还觉得这是好事?”
“一个是国主钦点,一个手握兵权,儿臣只怕二人握手言和。”高景道,“南楚与大宁僵持已有数十年之久,现在天时地利,也该有个结果了——就让他们斗,最好能把整个朝廷都斗散了。”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良久没有说话,似是认同了高景的想法。
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奏折,忽然皱眉道:“朕送你那两个护卫,不见你常带在身边,是他们有什么不合你心意吗?”
高景答道:“儿臣不太习惯而已。”
说得极为隐晦,皇帝在灯下深沉望向他,不知想了些什么,面上一丝怅然神情,片刻后竟是安慰的口吻:“朕过去经历过这种不习惯,那时朕常以为他没有走,不清醒时还会喊错别人。”
高景听不懂他在说谁,只得低低道了一声:“儿臣明白。”
“朕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怪你,你也别怪自己。”皇帝自顾自地批阅奏章,意味深长道,“就算终其一生无法释怀……但是景儿,朕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最后你能走到哪一步,朕是无法陪你的。”
听出不祥意味,高景一阵悲哀:“父皇……正当盛年,不要这么说。”
皇帝道:“还是尽早习惯吧。”
之后再无话了,可高景如坐针毡,没皇帝首肯也不能提前离开。不多时,伺候皇帝的内侍来报,说高晟求见。
高景一愣,皇帝听了访者姓名也大出意料:“晟儿?他可是躲着朕都来不及。难得如此,景儿,干脆你也一起来吧。”
高景低头应了,同皇帝一起出了紫宸殿便看见高晟站在台阶下。夏天入夜稍显清凉,他穿着淡青长衫,头发束得工整,什么话也不说的时候竟然有几分安静的俊秀,也看不出是个痴傻孩子——高晟都长大了。
意识到这点事高景有些恍惚,那厢高晟已经跑了过来,他没先拜见皇帝,反而一把抓住高景的手:“皇兄!”
片刻恍惚立刻消散,高景使了个眼色,高晟慢吞吞地转向皇帝,喊了句参见父皇。
皇帝没被他的无礼影响,饶有兴致地环过高晟的肩膀,一派慈父模样道:“晟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朕,不是最怕见父皇吗?”
高晟小声道:“因为父皇嫌我傻。”
他说话向来直接,闻言皇帝一怔,笑道:“谁说你傻了?”
高晟道:“我比他们说话慢,识字慢,读书也慢。”
“怎么要和别人比?”皇帝难得和蔼地摸了摸高晟的头发,“你能长大已是万幸,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可。再说万事有景儿处理,父皇又不需你能治国平天下,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现在只要晟儿你乖乖读书,就好了。”
高晟点头,皇帝又问:“所以今日不是专程找朕的吧?”
吃准了高晟不会说谎,他绞着手指,目光明亮地望向高景:“先……去了东宫,他们说皇兄被您留下了,晟儿想找皇兄。”
皇帝道:“入夜了,找他做什么?”
高晟执着道:“就是要找皇兄。”
皇帝循循善诱,高景心中难以言喻地不舒服,微笑着,牵住高晟的手,却不答话。
父子三人少有在一起并肩而行的时候,高景听皇帝耐心问高晟近日读了什么书,听他把一段典故讲得磕磕绊绊也不冷脸,不禁想:从前父皇若对我们也这样,时常照顾着,昱弟又何至于此?
他知道皇帝对自己期待太高,才会故意冷落他、严厉地规范他的一举一动。但这不代表高景就能释怀皇帝做的一切。
尤其……那件事。
高景想着,缩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握紧了,攥得高晟“哎呀”一声,扭过头:“皇兄,你怎么了?晟儿说错话了吗?”
诚惶诚恐的态度,高景温和地笑笑:“没有,父皇不如先回明堂吧,儿臣送晟弟回去。”
他说这话其实冒险,视野里只有几个晕开的光点,高景都快看不清脚下的路了,只能一会儿仰仗高晟和皇家羽林卫。
皇帝颔首道:“也好,路上小心。”
“我不回北殿去!”高晟扭着他撒娇,“我要去东宫,要找明月!”
高景蓦然像被重重地击中了后脑,整个人“轰”地一声炸开,什么反应都没有了,在一片空白里徒劳抓住高晟,慌张抬头望向皇帝。
他似乎没反应过来那个曾经视为禁忌的名字,又或许装作安然无恙地问道:“晟儿,谁是明月?”
高晟急了:“就是、就是贺兰哥哥!”
这称呼一出,他像找到了自己的支撑,默默念了好几遍,声音清朗地强调:“对,我想贺兰哥哥了!好久不见他了——”
高景太阳穴剧痛,连忙道:“父皇……”
“贺兰哥哥?”奇迹般地,皇帝没有发怒,更没有其他的举动,他只一手揽着高晟,一手捻了捻指尖,似乎在咀嚼这个称呼,“贺兰哥哥……是他啊。”
他脸上又出现了久远的怀念,高景看得心惊胆战却好奇不已。
“贺兰……”皇帝皱起眉,唇角犹然上扬着,是个藏着痛苦的笑容,这表情只维持了短暂的须臾,他很快恢复到对高晟的温柔,哄道,“想他了也不要紧,他去塞北了,不多时就能回京城。”
高晟痴痴地问:“塞北?”
皇帝道:“是啊,很远的地方,有大半年都是冬天。”
高晟惊道:“那多冷呀!”
皇帝充耳不闻,兀自道:“等他回来,你叫他吹笛子来听。”言罢,他将对方往高景推了推,“你们兄弟同行,朕还是放心一些的,去吧。”
“儿臣告退。”高景道,目送皇帝返回紫宸殿,那股空落落的感觉却没有消失。
“明月会吹笛子吗?”高晟自言自语着往前走。
高景随口道:“他不会。”
“那父皇为什么要他吹笛子听?……”
他没有回答,握着高晟的手,像抓住一点暖意,温声道:“今天去东宫睡,好不好呀?皇兄叫人去母后那儿招呼一声就行。”
高晟欣喜地欢呼起来。
紫微城的夜空,高景抬起头,雾蒙蒙的一片,在他的世界中无星辰亦无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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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严肃的事情想说,日更的快乐月历结束了,接下来应该是每周更新不稳定,会在作话告知。
我不怎么喜欢在作话里说别的事情(除了排雷和更新日期),但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聊聊心里话。日更这么久我真的挺累的,存稿也没想象中那么厚,写到现在为止我越来越没动力了,可能是数据太难看而且人太糊吧,看得人不多也没见被推荐过,心态彻底崩了。我知道这个没什么好抱怨的,比我还要努力却还没有回报的大有人在,但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总不能因为题材冷作者小透明就活该写一本扑一本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无话可说。
再加上前几天手伤了,这两天眼睛发炎又红肿,我一下心态完全崩了,更新就缓缓。下章12号见。
第42章 归帆去棹残阳里(四)
晴日,贺兰明月坐在院中,见谢碧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起先还能八风不动,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问:“要走的是我,你忙什么?”
谢碧正抻着衣服:“我和你一起啊!不是答应过么?”
贺兰明月一愣:“当你随口说呢。”
谢碧闻言立刻停下动作,举起那件衣服就想打,贺兰明月朝他警告地举起一根手指,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骂骂咧咧地收回来了:“你这人,说话跟放屁似的!前几天还哄我呢,说什么你要来就一起来,今天又翻脸不认!”
贺兰明月道:“我没有哄你,是你死缠烂打。”
他越沉静,显得谢碧越无理取闹,似乎发现了这点,谢碧强行压下脏话,挤出个笑容凑过去:“哎,贺大哥,好哥哥,你应过我的,等你决定去哪儿了,我要是想跟着就能一起去。”
“可你来能做什么?”贺兰明月抚平一身鸡皮疙瘩,“还有,别叫我哥哥。”
谢碧哼了一声:“小气鬼,这几个月吃我的住我的,连点回报都不给。人家徐将军怎么说你来着?叫你好生对恩人!”
贺兰明月道:“喔。”
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谢碧彻底没辙了,破罐破摔地把衣服往贺兰身上一扔:“小爷说实话吧,春闱昨天放榜了,没中!”
贺兰道:“恭喜。”
“恭喜个屁!我都考第三回 了!”谢碧颓废地蹲在石凳上,“连臭老头也觉得我不是读书的料,中不了进士,留在洛阳有什么用,不如跟你换个地方换条路。”
贺兰拆穿他:“你是怕乡里奚落取笑,想逃避吧。”
“随你怎么说,这伤心地我待不下去了。”谢碧念叨着,“反正臭老头自己无病无灾的,秦大哥今年秋天就能调回京城任职,届时他有人照顾,我也丢心。你都要走了,带我一个能怎么样嘛,我至少……”
贺兰明月一挑眉:“至少?”
谢碧灵光乍现:“至少能洗衣做饭啊!你伤那么重,要好生休养,有个人照应着总比单枪匹马闯荡好吧?”
贺兰明月不置可否:“你知道我去哪儿么?”
正畅想着美好未来的谢碧顿了顿,似乎才想起这个关键问题,凑拢了他,戳一戳胳膊:“那你说说?这样吧,我先听了再决定去不去,往南走还是往东走?江南风光好,可齐州那边儿有大海……”
“都不去,我往塞外。”贺兰明月打断他,见谢碧一脸愕然,隐约有种报复的快意,“去银州城。”
谢碧差点从凳上跌倒:“银州?你疯了?”
贺兰明月“啊”了一声,谢碧恨不得扑上去捏着他的脸,把脑子里的水给倒出来:“那地方都不是塞外吧,要到柔然了!听说乱得很,西域商路不通之后又荒凉又偏僻,你哪根筋没对啊,想去那地方!”
他见谢碧跳得越高,越是悠然自得:“怎么样,还去吗?”
“塞北!”谢碧嚷道,“谁去谁是傻子!”言罢一转身,他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再不理贺兰明月了。
目送谢碧用力摔上门,贺兰明月重新躺好了。想起他刚才的表情又有点好笑,可正笑着,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让贺兰皱起眉。
他隔着衣服摸向那地方,从外观看还有一道狰狞的疤,已经不用再时时刻刻绑着绷带了。老秦说他体力好,又年轻,恢复得比想象中更快,但这次是险险送命的重伤,仍需定期服药温养着,短则两三年,长则十数年才能痊愈。
身体的痕迹总有时间疗伤,那么心里的呢?
贺兰明月垂着眼。
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但也足够让他消化那场变故。所有一切都像计划好的,他只充当了一颗棋子,可如今他却没机会看清了。
不久后他就要彻底离开洛阳,兴许一辈子也不回来。贺兰明月不喜欢复仇,他不知道父亲殁亡的真相,而现在也无法面对自己、面对高景和那些狰狞的脸孔,他只想快些走了,安稳地缩在一个小天地里安度余生。
想到这,贺兰明月自嘲地心道:二十二岁的年纪,居然已经打算安度余生了。
他的全部精力似乎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中迅速透支了,还能做什么、想要走什么路,他一无所知,只能摸索前行。
前段时日他能起身,便即刻去了一趟泉水巷。徐辛与他见面,两人其实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商量后,徐辛建议他前往塞外。
那时他和谢碧一样惊讶:“去塞北?”
徐辛道:“将军当年一战成名,便是在银州城北五百里的地方奇袭柔然王帐行宫,打了郁久闾一个措手不及。银州毕竟是陇西王封地首府……你是在那儿出生的。”
贺兰明月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徐辛摇头:“你不明白。我不是要让你回归故乡,而是别有安排。”
“有什么事吗?”
“自从将军身亡,贺兰氏一夜之间仿佛没了消息,就算我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猜兴许是陛下的旨意,叫他们没活路了。而从那以后,银州、夏州一带的几座城池便无人镇守,所有人都说,西军不复存在。”
“……”
“但是,我却相信,西军还在!”徐辛望向他,坚定道,“四分五裂的那场混战后,我没见过那几个副将回京,有的战死了,有的重伤。我这些年多方探查,甚至在并州时亲自去了银州两次,打听到还有一个活着。”
贺兰明月心头一跳。
徐辛道:“那人叫李辞渊,从前封了振威将军,现在不知在哪儿。”
“可不知在哪,怎能确定还活着?”
徐辛解释道:“银州城过去数年像被大宁抛弃了一般,却还没被柔然的其他部落据为己有,我想,或许有人暗中护着它。但这只是猜测……西军将领中,其他人都能查到后来如何,唯有这个李辞渊,像凭空消失了。”
贺兰明月觉得她简直疯了:“你觉得他在银州城?”
“直觉而已,我真的不能确定。”徐辛眼中有泪光,“西军就像一种精神,如果他无处可去,就会回到银州。而且……如果他活着,一定很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