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允诺贺兰免你篡位死罪,但在那之前你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呵,天下?”高泓仰起头,神情古怪,眼睛通红,“我给他们交代那谁给我交代?高沛么,还是贺兰茂佳?还是我的母妃?”
贺兰明月微微眯起眼,心道:难不成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欠他吗?
下一刻高泓道:“高景,你现在坐得舒服,皇位指不定还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想说父死子继吗?可你父皇的位置,是从我这儿夺来的!他本来就没资格,是我让着他才能够登基!”
高景皱眉,疑惑而不屑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高泓。
同样姓氏和出身在他与高沛之间却从来没有公平过,直到现在,他还在被高沛的儿子羞辱,他甚至都没有子嗣后代。
北宁的第三位皇帝谥号敬文,在位时间不长却被誉为难得的明君。
说来也是,道武帝打天下,昭成帝守天下,俱延续了铁血手段,直到敬文帝高咏登位后变法迁都,任用南人,开辟商路,才渐渐地有了起色。
敬文帝没有嫡子,他的发妻皇后流过两次产后身体每况愈下,红颜薄命去得早了。加之敬文帝到后期隐隐有力不从心之态,多次表明意图要早立太子。于是后位空悬的情形下,内宫一分为二被两个女人与她们背后的势力不停争夺。
贵妃赵氏,与德妃贺兰氏。
前者是高沛的生母,后者则为敬文帝诞下了庶长子高泓。
两人俱是伶俐早慧的孩子,他比高沛年长,高沛比他更贤明,本就针锋相对,再加上惯例立贤不立长,两人之间自小便被明里暗里地互相攀比。那时高泓知道,他的位置尽管不稳固,可他有后盾支撑着。
他的后盾就是陇西王贺兰氏一族。
有如此强大的母族,再加上赵氏之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高泓自小觉得即便储君之位一定在他与高沛之间做出选择,他也当然比高沛胜算更大。
“但母妃没有让我得偿所愿。”高泓道,笑意渐渐冷了,“这是多好的一副牌啊,只要我即位,贺兰氏即刻就能权倾朝野成为大宁第一世家,我不在乎外戚,登基为帝前,任何人都能和我谈条件。”
听到此,贺兰明月已经明白了大半,暗道:他这般心态,却是万万不能为君的。
高景面色不变,道:“你说贺兰氏叛你是什么意思?”
“是啊,是啊!贺兰氏从来都一心为国只看江山稳固,抛弃小我简直常有之事,何况树大招风呢?”高泓双目几乎滴出血来,“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六月初六。”
六月初六,晴方好。
德妃贺兰氏召见尚且年幼的高泓到跟前,旁边站着的是他的舅父和表哥。高泓那年十二岁,贺兰茂佳与他年岁相仿,放在寻常屋檐下也要逐渐担起责任的年纪,天家之子只会明白得更多,他心中隐隐不安,结果母妃便击碎了他的幻想。
北宁有传统,幼子即位,母妃会被处死,否则子幼母壮外戚干政的恶果,前朝尝得太多了。德妃为他陈明利害,道:“陛下准备立储了,泓儿想逼死母亲吗?”
舅父道:“贺兰家已经够吸引朝廷内外目光了,若出一位储君……陛**体不好,千秋万岁后贺兰氏的血脉做了皇帝,慕容氏的人还不知会有何动作。万一,却说得位不正,扣一顶篡位的帽子,我们担不起,还会祸及整个皇室。相反,贵妃娘家势单力薄,我们选了二皇子,也不怕慕容氏趁机作乱……”
德妃深以为然,劝道:“泓儿,你沛弟弟做太子,你就辅佐他。就像表哥一直以来的那样,保全贺兰家的名声,好吗?”
高泓那时左右不是人,最终选择了退让。
在他心中,他就此成为了贺兰氏的一枚弃子——贺兰氏不恋权势,只守江山,奉行君为尊,这样代代相传的脾性决定了他们永远无法赢得天下。
但到底没来得及立储,敬文帝就突发恶疾驾崩在前往平城祭祖的路上。
随行的权臣是中书令慕容巍,他与大理寺卿、独孤家的话事人决定秘不发丧,又串通贵妃之父一手左右了遗诏的名字,把年幼的高沛推上皇位,并封高泓为豫王。
再过数年,独孤氏的女儿嫁给了高沛做皇后,一边是外戚,一边是权臣,高沛的皇位再没有人质疑来路不正,从此稳固。
对高沛而言,这些权臣成为了他未来执政二十余年中最大的绊脚石。
但对高泓而言,他只看到了一场彻底的骗局。
“什么会被处死,为了母妃就要放弃帝位……都是她说来骗我的!”高泓仰天大笑,“可怜我那时就该心狠,但到底年纪太小,不能成事,眼睁睁见赵氏不仅没死还垂帘听政了,我母妃却只能迁往平城被迫出家,从此母子再不相见!”
高景对这段往事有所了解却不深刻,其余官员除了在权力中心的几家,也毫不知情。他说出回忆,在场皆是唏嘘一片。
贺兰明月蹙眉,不待高景开口先抢了那块惊堂木:“你少来搬弄是非!”
清脆响声击碎了急剧泛滥的同情,高泓看向贺兰明月,那青年的眉眼多像记忆中的人,可他越看,越是不平。
“搬弄是非?你以为贺兰氏当真光明正大吗?”
“至少比你是一心为国。”
高泓竟笑得越发厉害,他的双肩颤抖不止,花白鬓发凌乱地散落:“贺兰茂佳……你父亲是最伪善的人。”
此言一出,全体哗然。
昔年贺兰茂佳突然被灭族之事本就蹊跷,但天子震怒谁也不敢多提,私下里传过无数说法。此时高景身边多了个姓贺兰的青年,且不说年纪对得上,见过陇西王的都说这青年与对方极像,只始终不能公开定论。
这时高泓道破贺兰明月身份,无异于揭露陇西王之死确有冤屈。
西军为什么围城?
陇西王为什么会自尽?
贺兰明月不被激怒:“伪善么?我洗耳恭听。”
“贺兰茂佳……是我的表哥,我的亲表哥,除了高沛,他就是我最亲最近的兄弟。”高泓从不把高潜当成同父弟弟,这时也直接略过他,“我对他几乎言听计从,无事不问他的意见,可他呢?他只在乎高沛因为高沛是他的王。”
高景怕贺兰明月听了这话多想,抢先道:“忠君而已,有何不妥?”
“是啊,确实并无不妥,所以我嫉妒。”高泓坦诚得让人都愣了一刻,他低头时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桀桀的笑声,“对……我是嫉妒高沛。”
“……”
“凭什么我的表哥要去和他事事分享,凭什么他从来没付出代价就能得到一切?!他不过是个庶子,和我一样啊,他能写的文章我也能写,他能提的政令我也能提,他根本不是天才也不是命定的君王——可所有人无论为了利益还是忠诚都、向、着、他!”
“……”
“贺兰茂佳也向着他。”高泓突然声音放轻,仿佛陷入遥远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出征塞北时我和高沛都担心得不行,但他回来时,只给高沛带了礼物。”
“……”
“他给高沛吹了一曲笛子,说塞外月色很好,牧民们吹这支曲子他听着不错就去学了。”高泓冷笑,“那笛子真够好听的,他们吹笛谈天时我就在旁边看,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是我的亲弟一个是我的表哥,我却成了局外人?”
贺兰明月记得这首曲子,那年蓬莱阁夜宴,皇帝与柔然王子聊到欢喜处,亲自下场弹了琵琶,曲毕他神色恍惚,柔和笑道是故人奏过的旧调。
高景也记得,紫宸殿外夜幕低垂,晟弟来找自己时提到贺兰哥哥,于是父皇牵着他们的手走了好长一截最后说:“他去塞北了。”
塞北很冷,有大半年都是茫茫雪色,等他回来,让他吹笛子给你听。
但皇帝与贺兰茂佳为什么又非要不死不休呢?
贺兰明月这么想着,径直问出来:“既然如你所言他二人情谊深厚,那为什么后来皇帝听说他自尽,就要灭他三族?”
“为什么?”高泓吃吃地笑了,“你该不会到现在都以为高沛只是泄愤吧?”
“若非泄愤,就是在深信预言不是么?”
“他若真把预言奉为圭臬就会杀你了,高沛大小事都杀伐果决,惟独对姓贺兰的人,总是心软。你可是贺兰茂佳唯一的儿子,高沛有意留你一命,是你不知珍惜!”高泓望向贺兰明月,忽地挑起一边眉毛,“至于西军谋逆的罪名,按律,贺兰茂佳作为统帅本就该削去爵位,灭三族……更何况虽然罗敬屏死因不明,西军围城可是事实,慕容氏不会放过这机会做文章逼高沛降罪。”
“慕容氏……”
“不错,你可以问问慕容询!慕容氏根系庞大,高沛刚刚收服渤海国,朝中忠心他的人只手可数。那时的情况下除非贺兰茂佳活着,然后顺利平定南楚归来告诉天下,他没有杀罗敬屏,西军至始至终都是忠臣,围城是另有主使。”
贺兰明月几乎咬碎了牙齿:“你让他自尽不是以死明志,而是要他畏罪——”
“畏罪自裁,西军群龙无首自然叛乱。
“贺兰茂佳死了,独子年少,他的族兄贺兰茂良理应继承爵位,届时军权表面是贺兰茂良统领,实际还不知会落入谁的手中!
“贺兰茂佳因为高沛割地之事和族内几乎闹翻了脸,西军也快全部从上到下更换一遍了。他是朝臣们的眼中钉,南楚不共戴天的仇人,民间威信快要盖过天子……就算高沛不在意,但羽翼未丰,护不住他的。
“高沛若要护着贺兰氏,他才亲政几天?朝中的权臣们说不定真能换个人坐龙椅。再加上那句预言,高沛是被逼也好,冲动也好……他到底是做了这件事。
“只有这样,他不落人话柄,皇位才会稳固,也能趁机收回军权。
“但很可惜他还是算错了。”
高泓看向他,轻声道:“我故意留下你,做最后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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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故山犹负平生约(四)
“我故意留下你,为了你磕头求他。
“我是最有立场做这事的人,因为母亲是贺兰氏,高沛以为是给表哥保存最后血脉……他对贺兰茂佳终究不忍,所以才应允。而且我承诺他,不会再让你出现在他身边,如果破了这个诺言,他杀你,我一句话也不会反对。
“这就是高沛和我的交易,他终究心软了。
“后来许多年内他再没过问你,可能是失去贺兰茂佳这么个忠臣良将太痛了,回忆都不肯。我当然没那么蠢放你出去,我要让你记住‘贺兰’这个耻辱的姓氏,接近高沛的儿子获取信任。直到这里,每一步都算得刚好,高景也如我所料地把你要走了。”
说到这儿,高泓目光暧昧地在贺兰明月与高景中间逡巡,兀自道:“好侄儿,你聪明一世,却不知道是我故意让陆怡带着贺兰前往你常玩耍的地方……”
贺兰明月忽然无端愤怒。
他对这些的记忆都很稀薄,只以为无论后来怎么被算计,他和高景的初见总是单纯的。唐柳高大,阳光耀眼,那天被高景抓住的猫儿不知去了哪儿,他抢身而上抱住高景时和他一起摔落——
在那一刻,贺兰明月没有想过太多。
长相俊秀的少年带着那两颗能铭刻在骨血中的赤色红痣朝他伸出手,温暖的笑意构成了贺兰明月最先遇到的那束光。
现在高泓说都是设计?
“这就恼了吗?”高泓哂笑一声,好整以暇看向贺兰明月,“我辱你,给你打上奴隶的痕迹,你都没有完全屈从。我很意外,但也不算太惊讶,贺兰家的人么,都是这样。不过也无所谓,你和高景之间隔着父仇总有一天会引燃的,不是吗?”
高景道:“伯父是掌控不了他,所以要我来杀他?”
“是让你父亲杀他。”高泓顿了顿,忽然目光闪烁,“我不用自己出手,有人会坐不住的。”
高景忽然懂了:“……是叔父。”
“不错,贺兰茂佳是高沛心里的一根刺,只有高潜碰得。他当年尚小,看不透时局,只一心为他的皇兄考虑利害。”高泓看向贺兰明月,“他怕我说话不算数,特意来我府上认过人,还记得么?后来又见你出现在高景身边,高潜自然以为都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拉拢,日后用你来让高景父子反目。所以纵然高沛不舍,高潜也会让他知道,想方设法说服他除去你——结果他也真的下令杀你,不是吗?”
环环相扣,借刀杀人。
逼死贺兰茂佳,故意留下孩子是仗着皇帝盛怒之后的愧疚。
送入宫中,若能取得高景信任甚至左右高景,有朝一日借着遗孤身份将灭族的脏水全泼给高沛,意在拱火父子反目。若贺兰不肯从命,一颗心都扑在高景身上,那正中下怀,径直用皇帝的手除去他。
没有了贺兰明月,以后谁还会去查西军的冤屈呢?
可高泓只算错了一招。
“陆怡……哈哈哈!本王唯一没算到只有朱雀卫和陆怡!前者是力所不能及也罢,但陆怡……我是想过他也许不能信任,但他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界的动作,我怎么知道……高潜不让你死……”
贺兰明月道:“你又要说一切是稷王的算计么?”
“算计?你不懂,他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好手段好计谋!”高泓紧紧盯着手指,几乎抠的十指鲜血淋漓,“他要救你,然后逼走你,让你自己回来复仇。等那时高景已经成事,太子之位稳固,高景若在乎你不会放置不管,待到贺兰茂佳一平反就是他扳倒我的机会!贺兰明月,你说,被自己的兄弟算计成这样我都没恼,你在生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