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使了个眼色,两侧狱卒协力按住高泓不叫他再开口。
双肩颤抖,高泓只是笑:“哈哈,哈哈……贺兰明月,你父对我尚且什么都猜不透,你又如何是我的对手?!真当自己能掌控一切么——”
“但你逼死陇西王是事实,只有你一人那天去过大理寺。”高景不容置疑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闻言,高泓勉力抬头望向高景,青年面沉如水,好似当真任何事都不能撼动他。
而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跋扈倨傲的高景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高泓困惑了片刻,难不成真的因为去了塞北吗?
那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每个人去了都会变得令他不认识。
塞北塞北塞北……
每次都是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就是雪和大漠?人心易变至此,也会每次都栽在同样的地方吗?
高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高泓不肯说,故意道:“如今二十年过去,只有你自己知情。你若不说朕也没法屈打成招,没人知晓也罢,朕是胡编乱造也要还陇西王的清白,届时被抹黑的可成你了,伯父。”
“我说了什么?”高泓喃喃道,“我说了什么……”
原来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距离他披星戴月去大理寺见贺兰茂佳最后一面。
回想当年,高泓皱着眉,忽然有一丝得意:贺兰茂佳临死是见他的,而高沛只能待在明堂,为如何救贺兰茂佳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也无济于事。
比起高沛经年都在贺兰茂佳面前争先,他好像终于赢了一回。
尽管这胜利着实没什么意思。
而他所有经营到最后,好像都归结于一句……没什么意思。
“那天……我提前打点好了大理寺的狱卒,带了一把匕首进去,他最后用它自尽的。”高泓深吸一口气。
贺兰明月蓦地绷紧了后背,高泓似笑非笑地看向贺兰明月,仿佛能透过那极为相似的眉眼看见被自己害死的人。
贺兰眼圈发红:“你……你逼他自尽……”
高泓喉头哽了哽:“是吗?也许吧。我知道他怎么样都是死,他一定会选牺牲自己。我们怎么说也一起长大,高沛和我都了解他。”
“我告诉他,高沛保不住他了。他自然很激动,道:‘我本就没有谋反,何来保不保,且待那几位副将都出来对峙,真相立刻就能大白于天下!’我道:‘梅恭自尽了。’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却还不知道梅恭是我的棋子,道:‘怎么会自尽……就算是他也总要查出幕后凶手,你们看管不力吗?’我道:‘慕容氏不会让他活着。’
“我与慕容氏……与慕容询,早就商量好了借此机会完全把西军收入囊中,却不料出了纰漏,放走一个李辞渊。
“眼下我这么说,再加上元氏已经退让,贺兰茂佳立刻就信了,以为一切都是慕容氏在背后操控,道:‘陛下会主审。’
“等的就是他这句!我立刻道:‘高沛要杀你,不然臣心会乱。’贺兰茂佳当然不会信,我不等他问,又道:‘否则你以为我现在来做什么?你的家眷在银州被截住了,嫂嫂和明月马上要由他们押送入京……京中是谁的地盘,等他们来了还有活路么?
“他最在乎的就是妻子,还有你,贺兰明月,扯到你们,他的心就乱了。”高泓狞笑道,“我知道,下的刀子越狠,他才越知道我没有骗他。我问他道:‘若损你一人,得天下安宁,你觉得高沛会不会做?’
“贺兰茂佳想了良久,道:‘若损我一人,真能天下安宁,不仅陛下会做,我也会。可这根本是慕容氏的阴谋而已!’
“我道:‘阴谋又怎么样呢?高沛箭在弦上,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能保住贺兰氏。’
“他已然明白了,道:‘除非我先谢罪,陛下看在以死明志的份上兴许不连坐……阿泓,你帮我对陛下求求情!万千罪过需要有人担,那我一人顶下了,慕容氏便不再为难他。但你要千万让他饶了秋娘和明月,陛下爱冲动,你劝劝他。
“我听他如此说更加怒火中烧了,他在这时还在为高沛着想!
“他要当忠臣良将,好丈夫和好父亲,但他对我呢?从来没有要做个合格的兄长。这些话,他从不会对我讲,他要做的事也不先知会我……高沛的性格他很清楚,还想着两全!可笑,太可笑了!我听完这些心中愤懑,却没说任何,取出那把刀递过去给了他。
“我道:‘你放心,就算拼死我也一定护住明月。”
一语说罢高泓再次看向贺兰明月,他的目光蓦地有些柔和,接着又飞快地狠厉了,咬牙切齿道:“所以我留下你,是完成对你父亲的承诺!我可没答应他护住所有人,贺兰氏的族人……我恨不得他们全都死!”
“你留下他,也没对他有多好。你把他当成棋子,算到了十数年后。”高景冷道,“这就是你对他父亲践诺的方式。”
高泓傲然道:“那又怎么样呢?那天贺兰茂佳得了我的承诺,便接过去那把刀——说来贺兰茂佳的确是条汉子,割开手指写完血书,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当真自尽了。”
良久寂静,谁都不曾想,真相居然这么简单。
贺兰明月倏忽道:“揽下谋反的大逆不道,保全家人,为君主扫清一个潜在威胁……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呵呵……贺兰茂佳,为天下成全理想而自我牺牲,太蠢了太蠢了!他也不想想为何漏洞百出的话别人一听就知道有猫腻,但只有他立刻信了!”
“不对。”贺兰明月声音颤抖,“你说的不对。”
高泓愣住了。
贺兰明月绕过桌案,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最终站在高泓面前。他单膝跪地,直视高泓因怒火烧得通红的眼睛:“父亲听你的,因为他到底还是信你。”
“……”
“他对你说的深信不疑,根本没有细想你会不会骗他!就算是先帝,你与凌氏做出那点丑事他只是不让你参政,但病倒后不也让你回来了吗?现在光说他们怎么对不起你,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贺兰明月说罢,高泓面上的笑忽然变得比哭还难看:“是么……”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层。
因为他先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自己。
高泓想笑,可他最终只是低着头错开了贺兰明月的目光。谋事在人,他不信成事在天,但起先却把所有失败都归咎于天命不站在自己这一边。
现在想来,却如醍醐灌顶:是了,他自己都不将别的感情当回事,认为身份地位决定了他是被付出的那个,却对旁人一味苛责。若没和他所想一致,就是去对别人好了;若多说几句与他意见不同,更是要殊途而行。
所以全部人最后都离开了他。
良久的沉默中,贺兰明月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他不值得为此人如此大动肝火。
所有人都没再说话,惟独高景手指叩在桌案响声清脆。他像个完全抽离的局外人,看遍两人对峙后一点想法都没有,对高泓此时复杂的喜怒哀乐也都不挂怀,只转向旁边淡淡问道:“可都记下来了?”
身侧小官连忙起身道:“回陛下,一字不落。”
高景不露声色地敛袖整理衣襟的褶皱,道:“记下来了,此事或可告一段落。但是朕还有一件始终想不通,要请教伯父。”
“你还没羞辱够我吗?!”高泓几乎歇斯底里。
“贺兰的账算清了,朕的还没有。”高景又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父皇或许性情偏执,以江山为重所以牺牲了太多东西,最后他抱憾终身也不肯道歉,这些是他的错。但伯父,你扪心自问,既然你担得起他一句‘皇兄’,真能置身事外么?”
高泓眉头皱了皱:“你什么意思?”
“看来伯父已经完全忘记了。”高景笑笑,“传陆怡和京都府尹上来吧。”
听见陆怡的名字时高泓浑身一震,他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对上了陆怡淡漠的视线。那人并未如想象中恨他入骨,只是偏过头不再看他。
哪怕陆怡并未被用刑,这时面色发白,走路有些踉跄。他跪倒在高景面前,脆弱让他看上去虽然有点人味,但好像只被一口气吊着,实在令人很难相信从前就是这个人一直把持着高泓府中最要紧的影卫队。
在场有些曾经只闻其名的官员望向陆怡时,难免交头接耳起来。
高泓冷笑:“叫他们来又有何用?”
“上次司天监按制行一甲子之大占卜,呈上来的卜辞不是往次的二十字,而是十个字,‘明月出西山,紫微堕中天’,伯父应该记得这件事。”高景看他猛然抬起头,暗道果真高泓没料到这时会旧事重提。
“那又怎么了?司天监直属皇帝,本王插不进去。”
竟恢复了旧时称呼,高景嘲讽一笑,原来他最终还是从没得到过皇位:“伯父,大势已去还嘴硬,有意思吗?”
高泓默然不语。
“说来巧了,卜辞是建元十年占星所得。在那之前,恰逢朕的兄长高北辰夭折而陇西王得子起名为‘明月’。父皇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一万不会放过一个,你因势利导,暗中操控了这个卜辞让父皇认为陇西王之子必是妖邪,祸根深种,一直到后来还在利用此事不是吗?”高景顿了顿,“就在朕十八岁时,父皇猛然记起前兆,要杀他。”
“呵呵!这可怨不得本王,是高潜提醒他的。”
“对,明月是陇西王的儿子所以长得像他,不可能更改。”高景抱住那件披风,使自己说话更有底气,“但谁知道原本卜辞根本不是那样,父皇一开始看见的就是错的!”
当初天子深信预言,满朝文武颇有微词不是朝夕之间,眼下几位重臣骤然听闻当中还有蹊跷,一时都不由得肃然而立。
高泓轻声道:“你有何证据?”
“星盘,就是证据。”高景手指一动,身侧林商取出卷轴即刻展开。
繁复天相分明是静止不动,但此刻白昼,天光大亮,大理寺外阳光倾洒,忽然间竟有了月色流转、星辰闪烁的奇景。
而那些字句若旨在昭示一甲子内北宁所有大的风波变化,那么仔细思索下,二十字都已应验过大半了。
孝武帝征南楚天下一统,故而东南烟波定。
前有皇长子暴亡,后有紫微之变明堂易主,故而天子走失位。
河西之处,西军旧部硝烟四起为勤王。柳中城崛起,本该灭亡的贺兰氏又再次杀出血路,雪时不见月,明月照白城。
高泓彻底无言以对。
高景分条缕析道:“这星盘是当年司天监卜辞的副本,所用材料皆是御赐,都能验证。你真以为大占卜能只有一个孤本留存于世吗?太常寺有记载司天监呈上的只有简易星盘,父皇不懂这些加上年轻不谨慎,就此作罢。那么真正的星盘去了何处不言而喻,是你动了手脚吧伯父?你以为烧掉正本、再撺掇父皇杀死这些‘写出大不敬之言的神棍’就真的肃清了他们吗?这事你让陆怡去做的,对不对?”
“……是,我让陆怡去的。”
高景看向陆怡,那人稍一颔首道:“回陛下,奉稷王之命,属下留了副本和其中一名道士的性命,秘密送到洛阳城外保护,直到陛下登位,稷王召他回宫。”
所以有了“共赏建元年间那一卦”。
“等结束之后呢?”
“豫王听到了风声,唯恐人证活着对他不利,让房淮行刺后斩杀。”
“可惜伯父,你不知道他以命相护的就是星盘副本。”高景说这话时居然有点怜悯他的无知,“他对朕和盘托出,东西也给了,早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谁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
召来的那京都府尹顺势道:“回禀陛下,那起凶杀案的尸体在半年后被城郊一名农夫挖出,是卑臣带仵作验尸,确定死于刀伤。”
陆怡道:“那刀伤属下一见便知,确是房淮无误。属下会他的刀法,那伤痕能够深入骨头在上面永久留存,若有必要可以演给陛下看。”
高泓无言以对,而高景还没问完。
他托着下巴吊儿郎当,说的话却句句如刀:“朕忘了,曾经照顾过你的嬷嬷们现在从掖庭出来,她们受了不少委屈……想必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高泓这次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们能被找上,眼瞳微微收缩:“什么……”
“不过毕竟是宫人,上不得大理寺,朕只好差人前去问话。”高景笑了,“说来好笑,伯父少时居然还有怨怼先敬文帝的言语,当着父皇说了,也不怕父皇前去告御状。他对你是够好的,不仅心头有数,还依你意思把听见的宫人都发落过。”
“先帝……”高泓嘴唇动了动。
“人证、物证俱在,你不满先敬文帝与贺兰氏立储,成-人后暗中与慕容氏结盟,篡改星盘误导父皇在前,构陷西军指使梅恭带兵围城谋反在后,背着父皇去到大理寺劝贺兰茂佳背下罪名自尽……贺兰氏全族死于非命。”
高景叹了口气:“伯父,你对明月做的事幸好未酿成严重后果,朕在此揭过不提了。”他把玩那块惊堂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堂下之人失声大笑。
他算计一生,前二十年风光无限,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
故人不在,而付出所有得到的代价成了血债血偿。
他到底输给谁了呢?
高潜么?还是高景和贺兰明月?
可如今后悔也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