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林子律

作者:林子律  录入:06-06

  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景的不一样,高景有他的理想,他的责任。
  “……你说,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对喽!”高景说得愈发开心了,“父皇曾经告诉我,若能十年内收拾干净这帮蛀虫我就算合格了。到那时,我从宗室旁支里选个聪明孩子过继来,再培养出他,就立刻撂挑子,一天都不多待。”
  是了,高晟注定无法继承他的大统,而其他先帝的皇子……都被高泓杀尽了。
  他当真一点也不恨高泓吗?
  高景说到这儿,见贺兰一直不吭声问道:“怎么了吗?”
  “没有。”贺兰明月摇头,同他玩笑,“那也要花好久的时间,我还等着你早些卸任,咱们能大江南北地走一走。”
  高景很开心地笑着,嘴上却说:“你当我是李环呢,能什么都不顾就图自己痛快?哎,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李环,这次结束后他上书让我免了那些繁缛头衔,放他去山水间自由自在——他自认不是做君王的料,可我有时也会想,当皇帝就像被关起来,哪儿也去不成。”
  “朝局稳定后,你偶尔出去十天半月不是不行。”贺兰明月安慰道。
  高景道:“真要如此,你那时候还会陪我吗?”
  他眼睛那么亮,夜风中,衣袖偶尔翩然而动,贺兰明月收敛了笑意,再开口却也是捧出当年元夕花灯中的一腔真心:“自然奉陪。”
  大约从今往后,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第97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三)
  七月十四,开鬼门。
  中元节时洛阳城处处沿街烧纸人去邪祟,又请巫师驱鬼。紫微城的角落里也有类似场景,大朝会即将来临之际,以防万一,巡夜人手增加了,浮屠塔内,诸多高僧吟诵经文,不仅为超度数天前的亡者,也有祈福之意。
  位于皇城边缘的大理寺入夜后迎来了不速之客,身披黑袍径直往里闯。守卫一怔,慌忙要拦住,那人亮了亮手中一张令牌。
  玄色为底烫印一只金红朱雀,地位与传国玉玺也不分高下,是皇帝的私物。只是现世不多,单做凭证使用并不能调兵遣将或者把持权力,饶是如此,一个小官亲眼见到此物,先前的瞌睡全醒了。
  守卫想得到这就是传闻的“朱雀令”,自然知道了来者身份。
  他即刻站直了:“是……是,我帮您通报。”
  再等了些许时刻,在大理寺内值夜的寺丞郭蒙迎了出来,他略一欠身对来者道:“陛下的旨意送达后,卑臣在此等候多时了。”
  “郭大人不必多礼。”黑色兜帽揭下,露出一张英俊的容颜,贺兰明月朝他微微颔首,“麻烦您引我前去。”
  郭蒙连声答应,可目光却扫过了贺兰明月腰间的佩剑。
  他察觉到这目光后笑了笑,解下那把饰有明珠的长剑递过去:“若不放心,此剑寄存在大理寺外也可以。”
  贺兰明月说得客客气气,郭蒙却连道不敢:“您奉命来此,又要去探望那位大人,想来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就算真有什么意外……也确实轮不到卑臣多话。寄存就不必,贺兰大人,请随我来。”
  言罢,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贺兰明月一笑:“那便多谢郭大人了。”
  刑部狱所在政变后堪称人满为患,但大理寺还好。因为靠近皇城,此处关押最重要的便是昔日的短命皇帝高泓。还未褫夺皇家身份,他仍是豫王。
  郭蒙将贺兰明月带至高泓的牢房门前便告辞了,此处倚墙而建,当中石穿铺满稻草,在夏日余温未去的天气中不算难捱。床头一点油灯,墙壁上则是手臂粗的铁链,一直拷住了高泓的双脚。
  他身着朴素灰衣,坐没坐相地靠着墙,听见来人的动静,半死不活抬头看了眼。见是他,高泓先皱着眉,随后又笑了:“我猜到你会来。”
  贺兰明月隔着狱门铁柱的缝隙,看他的目光居然有点高高在上,语气也波澜不惊:“明日便是大朝会,奉陛下之命来看着你,省得你在这关头死了。”
  高泓嘲讽道:“高景以为还会有人暗度陈仓吗?”
  贺兰明月不答他这问题,仔细打量着牢房上边的封顶:“我也很奇怪,当时宇文来报你差点在狱中自缢,可大理寺哪儿来的地方让你投缳?今日一看,这上面光光秃秃的,若真能在此地三尺白绫地了断,王爷也是好本事。”
  高泓怒目而视,并不答话。
  贺兰明月却不在意,只道:“送来白绫那人是你府中门客,此前房淮打听朱雀卫巡营路线他功不可没,现在人也已伏法。说来我是见过的,他跟你再怎么也有十来年了,何苦又一直说没人忠于你呢?”
  高泓轻哼一声,不予评论。
  贺兰明月又道:“这间牢房熟悉么?”
  此言一出,高泓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扑向贺兰明月。
  可惜他受困于脚镣,差点狼狈地摔倒,双手握住铁栏,目眦欲裂:“你就为了羞辱我来么?我早该知道你恨我,说什么大义、道德,要给百姓交代——你还是恨我!”
  “听你的意思,王爷,我好像不该恨你?”
  高泓低吼:“若非我救你,你早就死了!贺兰明月你记住,无论如何是我救的你!”
  本该如雷贯耳的一句话听来却十分轻飘飘,贺兰眉头轻蹙,道:“王爷,你是急得口不择言了吗?还期待我对你道一声多谢?”
  “你在高景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你帮我这次……”
  “王爷,”贺兰明月平静地打断他,“那日在太极殿前,我见你真心想死,救你一命,因为还有话要问。现在该问的都问过,关了这么些日子想必无趣极了,明日大朝会一开……你猜你是会被腰斩,凌迟,还是充边、流放?”
  高泓动作一顿,仿佛希望突然全部断裂,鬓边的花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神情。
  贺兰明月继续道:“我向高景请了一道诏命,他不会立刻杀你的。”听他笑了笑,贺兰又道,“可你留在世上也只会被发配到南疆去,从此再没翻身的机会……豫王爷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届时真的会甘愿在瘴气林子里了却残生吗?”
  “……你说什么?”
  他不愿去南疆,贺兰明月猜到了:“还有一件费解之事,我本以为大军进入洛阳城时你会弃城而去,但你没有。往西边有秦王坐镇崤关走不得,往南边去往南郡、江都,届时再整合部队,就算无法东山再起也能逼高景划江而治——你为什么不去?”
  高泓好似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划江而治?高氏绝不会同意划江而治!你让我去南楚的故地当窝囊皇帝,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眉梢一挑,贺兰明月想这或许是他们的秉性。
  他和先帝,和高潜到底一脉相承,有着说不出的相似的执着。
  “那被关在此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了。”贺兰明月最后道。
  高泓嘴唇微动好似要说什么,贺兰明月耐心等了一会儿,他道:“你父亲……当年是死在这间牢房,我以为你知道。”
  “对我而言死在哪里没有差别,只有你会放不下。”
  他的答案让高泓诧异,细想又是贺兰明月才会有的作风,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颓然坐在地上,背靠铁栏很是凄凉:“我没算到,我没算到!……”
  话语忽然又一转,他咬牙切齿道:“高潜死了没?!”
  “稷王爷前天醒了一会儿,不咳血了。”贺兰明月平铺直叙道,“我想,他到现在也强撑着,就是想亲自看你的结局。”
  高泓先一愣,随后开始大笑。
  他的笑声空旷地回荡在大理寺的院落,贺兰明月安静地听了会儿,并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高泓见他态度,反而更加心中厌恶——明月是局外人,最让他挫败的就是,贺兰明月至今都没说过恨他。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纯善之人吗? 高泓从来都不信,哪怕贺兰茂佳,他都笃定对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怎会有人毫无私心?!
  笑累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贺兰明月的影子上。墙角的油灯光亮飘忽不定,犹如人也到了风烛残年,高泓又笑两声:“哈哈……他要看我的结局?他自己好得到哪儿去?所有人到最后……不都是死吗?”
  贺兰明月突然问:“你现在想死吗?”
  “……”“你想现在自己了断,或者待到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尘埃落定,过后再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愤然而终?”
  “……”
  “你说我父死在了此地,那天和现在是不是也差不多?”
  贺兰明月看向他,目光终是有了一丝狠厉:“你看他当日,是不是也如我现在看你,左右都知道你会怎么选的,王爷,是吗?”
  好似有什么焚香气味远远地传来,夹杂一丝雨水润泽的腥气。快临近月圆之夜了,可这天夜色浓郁,隐有雷声,星辰都彻底黯淡。
  周遭守卫都撤走了,没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而隔着铁窗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真如他所言换了立场和身份。高泓止不住地去想那天,过了二十年但所有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他不是没愧疚过,甚至夜夜噩梦睡不安稳,他宽慰自己贺兰茂佳是自愿,从醉生梦死中寻求解脱,可这些回忆纠缠他至今,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高泓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淹没在了阴沉的黑暗中。
  贺兰明月抬手停顿很久,道:“好似下雨了。”
  “是么?”高泓好像叹息了一声,“每逢七月半,洛阳不管大雨小雨,总是要湿一场的,这么些年了从不例外……无论如何,谁都不能和天命对立。”
  贺兰明月直觉他话中有话,但未多问:“王爷,我给你留下一把剑,你若不愿受那些侮辱,就知道该怎么做。”
  言罢,他无视了高泓开始颤抖的后背,腰间的燕山雪如一道星光闪过划破夜空。
  看着被掷到面前的剑,高泓为之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你要逼死我?!你是为他报仇对不对,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来逼死我……”
  大理寺,宣判的前一夜,这场景高泓最熟悉不过。
  贺兰明月似笑非笑,那相貌因为不甚明晰的光影反而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那一瞬间,高泓只觉他的噩梦终于成真,贺兰茂佳怎么可能全不在乎!
  他果然是恨我的!
  他来讨债了!
  这么想着,高泓弓身去捡那把剑的动作就有些迟疑。偏偏头顶上,贺兰明月的声音依然如冰霜寒冷:“还记不记得这把剑?你当年送给高景,高景又给了我。王爷,你可想过最终它还是会回到你的手里?”
  剑鞘上的千里江山,剑柄上的夜明珠,无一不成了嘲讽。
  高泓手抖得厉害,他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刃映出了自己灰败的面色,更显得他一夕之间苍老而颓废。
  他是该死,高泓自己也不反驳。
  但要他和贺兰茂佳一样的死法对他而言,痛苦胜过被车裂于市。
  他记得那天,贺兰茂佳说完那番话背过身去,拿着那把匕首,然后……他不敢去想了,只有在这一刻,高泓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心怀悔恨。他为了皇位付出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的表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中的剑忽然重如千钧,高泓抬起头,目光中依稀竟有绝望,看向眼前的人。
  但贺兰明月没有任何回应,对他的视线避而不见,脚步略略离远了些。他没彻底走远,只在更远的屋檐下抬手擦了一把落在额角的雨。那身影朦胧中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高泓冷笑,心道是报应。
  背过身后,良久未听见动静,贺兰明月也没有心思去再说点什么。他心里清楚,这场博弈到最后一定会是他赢了的。
  半晌寂静,雨幕的柔和音调中,金属落地铿然有声。
  “王爷。”贺兰明月讽刺地笑了,“你看,我知道你会怎么选……你下不去手。”
  他转头缓慢地走过去半蹲在铁栏外,直视高泓通红的眼睛,探手抓回了那把长剑,这动作竟让高泓浑身都绷紧了,警惕地看向他。
  贺兰明月将燕山雪横在眼前,手指一弹,剑身便发出清脆的嗡鸣。
  高泓手掌被划破了,气犹不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狼狈至极。
  他如今的模样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知道我父会选牺牲自己,而我也笃定了你不会自尽。”贺兰明月轻声道,浅灰的瞳仁里映出高泓的丑陋和不堪,“你想死,却不敢死,因为你害怕,总怀着希望期待最后会有人替你改命。”
  “……贺兰明月,你!”
  “王爷,知道你哪里比不上先帝吗?”
  “……”
  “先帝起码敢做敢错,而你是个只会仰仗他人的懦夫。”
  说罢这句,他缓缓地直起身,还剑入鞘。
  站立时如夜风中的青松挺拔,雨水打湿了贺兰明月的肩膀,他看一眼遥远的浮屠塔,对着高泓笑了笑:“所以你无法和我父走上同样的路,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你们注定永远不能并肩。”
  雨势渐大了,贺兰明月不再理会高泓或笑或哭,走向出口。
  隔了两间牢房关押的是慕容询,他经过时略一驻足。面前的人比高泓显得要镇静得多,慕容询没有被收押在刑部,贺兰明月不知他到底做过什么事。
  好像所有他都掺了一脚,昔日的帝师、天下的夫子沦为阶下囚,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这时却没有谁能站出来为他请命。慕容询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漱玉斋中,神情严厉地点着高昱的名字,要他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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