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所有人都唤他“纯如先生”,连先帝都对他礼遇三分。
先帝不知道他是权臣的倚靠么?
一直未曾发落,恐怕也只是时机没有成熟。
贺兰明月站的时间太久,反而是铁窗内的老人先闭着眼开了口:“还不走?”
“我以前有个慕容姓的哥哥,待我很好。”贺兰明月忽道,“他曾经说虽是旁支过继的,有了这个姓氏,心里就感到独一份的荣光,因而很希望能够为慕容氏出人头地。”
“为慕容氏出人头地?”慕容询笑了笑,“这样的人太多了。”
贺兰明月便说不出话,他淡淡反问了一句“是么”,二人之间再无别的话。他不是这时候想起慕容赟的,只是突然想倾诉。
他想问,你记不记得这个人,他最后离开洛阳是真的再也不回来还是死了?慕容赟为他的姓氏做的那些事甚至包括辜负高昱信任最后谋害他,你对此知不知情?他被迫离开,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问题或许对贺兰明月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是,记起了慕容赟。他们少时的确关系很好,后来也走上了不同的路。
如今看来,慕容询都不一定认识他。
不过这样也好,他和慕容赟最终没有刀兵相向、以背相对。
雨水冲刷过一切污浊,大理寺外有人来催他,不能让郭蒙太为难便离开了。走出那扇威严的大门时,贺兰明月顿时充满无力感。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便是人生最无常之处。
翌日,七月十五,大朝会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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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四)
永安二年七月,孝昭帝复位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姗姗来迟。
大朝会没有想象中的声势浩大,但该到的人都到了。本该先行封赏,再提惩戒,高景的第一封诏命却是罪己诏。
昔年陇西王贺兰茂佳被诬陷谋反,先帝囿于种种困境与自身之错没有及时查验以至于贺兰氏一族都被误杀殆尽。今日得以沉冤昭雪,自尽乃是为了平乱,天下皆知罪魁祸首伏法,可血淋淋的人命却再也回不来。
虽然高景本人于这事中没有利害,但先帝已去,“邦之杌陧,曰由一人”,昔年孝武之过系于他一身。择吉日为陇西王及冤死的贺兰一族重建宗祠,树碑留传,以平朝臣之忧,百姓之愤。
文臣武将高呼吾皇圣明。
贺兰明月没有列席,他站在太极殿后的一处回廊拐角,不远处的树下,几个侍女正带着高晟和高思婵玩耍。
他远远地看,并无要过去的意思。
平城长公主和夫婿、女儿是前天回到洛阳的,高乐君已经接近临盆的日子,却仍风尘仆仆地赶来,就为了支持这位弟弟。高景投桃报李,顺势让她多在都城停留几年暂不回封地。昔年元瑛一封上书,保全了高乐君,现在也算到了回来的时候。
因为公主没有单独的府邸,故而高乐君仍居于未出阁时的半山馆。此处毗邻流岚水榭,和北殿也相去不远。高晟至今未能独居,高乐君甫一回来听说他现在情况,主动要带着思婵探望。
兴许真是思婵有特别的方法让高晟欢喜,一见她,高晟便开始逐渐远离了先前阴沉。没几天的现在,已能让独孤太后放心地任由他出北殿散心了。
贺兰明月始终没有提这个来得突兀的孩子,他把自己放在最远的位置上,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但也只这么看着。他没法原谅高景做出的疯事,木已成舟,高景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对,“思婵是无辜的”。
那就让别人去看顾好了。
或许未来他们会有所交集,或许思婵会知道真相——只是对贺兰明月而言,他一辈子也不会认她。
他可以是思婵长大过程中的任何一种人,惟独不可能是父亲。
突然一枚绣球扔到了贺兰明月脚底,他轻轻一颠,绣球被踢起接着落入他手中。贺兰抬起头,那边正朝自己跑过来的思婵和两个陌生侍女都停住了。
他看了看绣球,没有多言,径直抛过去。
几个人迅速追上,又拿回那树下与高晟一通玩乐。思婵也被侍女带走,她们好像在有意地避开自己,不知是高乐君的命令还是高景的意思。
高景知道他不肯与思婵有多的瓜葛,但那人做事向来有些毛躁,这种小地方难免照顾不到全局。若是长公主的命令那就更合理了,她把自己当做思婵的母亲,自然不希望思婵和贺兰明月有更多的交流,以防未来无谓的伤心。
侍女拉着她的手要带她玩,思婵转过头看向贺兰明月的位置。她笑了笑,隔空与贺兰明月对视,然后做了个手势,像谢谢他捡了自己的绣球。
贺兰明月静默片刻,才发现自己不受控地也跟着唇角上扬。
他明白了为何高景一定要留下思婵。
秋日阳光清朗,贺兰明月又看了一会儿他们玩耍,顺着回廊走到了太极殿旁的暖阁。本想在此处等一等朝会结束,却遇见了个熟人。
“宇文?”贺兰明月唤道,“怎么在这里?”
宇文华靠在廊下发呆,闻言是他,即刻笑了出来。
他走过两步与贺兰明月碰一碰拳头,这才道:“我爹入京了,这会儿正带着两个废物在里头接受封赏。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处就求陛下准了我在外面等。”
接受封赏?临海王?
但浴血杀敌整整半年都没睡一个好觉的是宇文华,他倒被排除在外了?
贺兰明月一怔,又与他相熟算同生共死过的,心直口快:“他们来是想抢你的功劳,你怎么没出言阻止?”
宇文华看他的神情有瞬间的迷惑:“那是我爹,我……你也知道,不孝是最严重的罪过。”他大约想到贺兰明月成长环境与自己不尽相同,叹了口气道,“虽是家中最小的,我却没你想的那么得宠,母亲因为生我在鬼门关走了遭差点没命,拖坏了身子至今只能靠药草续着一口气。所以他们都说我克父母。”
贺兰明月听他语气,已然猜到了一些原因。
那宇文庸是最会享乐之人,早就把塞北宇文部的雄威抛之脑后。两个年长些的儿子吃喝嫖赌顶尖高手,行军打仗却一窍不通。见宇文华之前,贺兰以为他也是个纨绔,后来有所改观,但也觉得那人乐观的性格应当离不开无忧无虑的环境。
现在看来不尽如此。
贺兰明月都不知该不该说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宇文华言尽于此,半晌又气不过,道:“我爹不宠我,少时老师要把我抓进军营他没有过多反对,全然放任我自生自灭。现在见在这一条路上颇有天分,就让我去带临海军——他也真放心啊!再说大郎和二郎,这俩自小不带我玩儿,觉得我做世子也好去军营也罢,都不碍着他们吃喝,还不必操心那些杂事。”
“临海王的爵位不会传给你么?”贺兰明月好奇道,“高景是这么说的。”
对他总是直呼皇帝名讳的事宇文华已经习惯了,闻言反问道:“传给我又如何?我现在就期待陛下封我个将军,什么劳什子王爷,我才不肯做!爵位是祖辈给的,取之面上无光,可军功……好歹是我自己挣来。”
说到后来有些唏嘘,库缇等临海的老将是他的长辈,高景是他的君主,而父兄不甚交心,又暂时没有红颜知己。这些话,宇文华大约从未对人提起过。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带笑的。
贺兰明月有意安慰他:“你也别……”
词穷片刻,那人已经反应过来,轻轻一拳锤在贺兰肩膀:“我难得吐点苦水,是把你当兄弟!你可别告诉陛下,让他知道回头又要取笑我了。”
“他听了,只会为你出头。”贺兰明月笑道。
宇文华一想也是,一时进退两难。他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真羡慕你和陛下的感情,你们什么都能说。”
其实不是这样,但贺兰明月没反驳,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以为按宇文华的秉性,说不定又要趁高景不在打趣几句才罢休,可那人良久不语,也没有要拿他们开玩笑的意思——着实太不宇文华了。
就在贺兰明月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宇文华忽道:“每次见你们……我便也想有个知心人。”
这时再安慰什么“会有的”听上去就太假了,贺兰明月想了想,问宇文华道:“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大美人。”他简短地说完,见贺兰表情扭曲一下子笑出声,“也没有啊!只是觉得世上太难有人能像你对陛下、亦或是陛下对你那般真心对我,若左右都是要过一辈子,不如选个最漂亮的,时间久了看着也不腻烦。”
贺兰明月道:“你这么一说恐怕难有女子想主动亲近你了,我问这话,本是想引荐你给太师的千金。”
宇文华抢白道:“元家小姐?你和她的故事我都听说了,闹市上对你一见钟情后苦守多年不肯出嫁……将我引荐给她,贺兰明月,你损不损呐?”
他本意是希望元语心有个好归宿,宇文华幽默风趣,出身又好,两人算得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但听宇文华一说,贺兰也觉得是有点不妥当,尴尬地摸了把头发:“那……我没有想那么多。”
“开个玩笑!”宇文华勾过贺兰肩膀,被躲开后顺势揉了一把他的头,“有缘自会相逢,我爹都不急,你就别为我操心婚嫁之事了,显得我很可怜似的。”
贺兰明月也笑了:“那好吧。”
两人像在军营中的时候一般聊天,不过数月之前的事,提起来却并无昔日沉重。又聊到塞北风光,宇文华对白城表达完心向往之后,没忘邀请贺兰明月去淄城游玩。那处濒临大海,银滩碧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
“什么时候回淄城?”贺兰明月自然问道。
宇文华摇了摇头:“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年或者更久。一切都要看陛下怎么发落那些世袭爵位的贵族,宇文氏……就算这次立了功,却不能置身事外的。”
贺兰明月暗道:高景的动作雷厉风行,但还不至于现在根基尚浅就做这等蠢事。延续百年的世家突然崩塌,朝中那么多空缺填补不及时,再加上许多贵族都有私兵,贸然如此,绝对会引起祸事。
他记起前几天两人聊到的,有意给宇文华透个底:“那些都还早,小景想在九月破例开秋闱,届时先提拔一批士人入朝,再谈改制。”
“无所谓。”宇文华伸了个懒腰,“他要我留,我就留;要我走,我立刻麻溜滚。”
贺兰明月问:“你想一直留在洛阳么?”
宇文华奇怪地看他一眼,刚要答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道:“我留在洛阳,你心里真能舒坦?你不是听见我名字都膈应么?”
从前的确是这样,但现在已完全没有了,贺兰明月不忸怩,承认后道:“你可看好了,如今不是我要死皮赖脸,是小景离不开我。你若想留下来,轮不着我担心,恐怕他才会终日烦恼你另有企图。”
宇文华闻言先愣怔,后大笑着拍他半晌,比了个大拇指。
清风拂面已有几分凉意,大朝会在午时三刻终于结束,各类诏令也纷纷发了下去。
陇西王冤屈洗清,爵位也相应追封回来,唯一的遗孤自然继承了“陇西王”的名号和从前封地。又因贺兰明月平乱有功,在紫微城南、洛阳东北赐了一座王府,赐朱雀令,准其随意出入皇城,至于其他珠宝金银的赏赐更是不胜枚举。
西军旧部若有重新归于贺兰明月麾下的即刻整编,待到重新征兵演练后驻守银州,贺兰明月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西军的新一任统帅。
之后再封赏,柳中城女帅万里霞、唐非衣并几千位女将在肃州一役支援有功,万里霞又为明月堂兄贺兰竹君的妻子,封了郡君。而唐非衣谢绝了入朝,故而高景赐下九封空白谕旨,以示将来的荣恩。
元氏、临海宇文氏,朱雀卫、白虎骑,平城长公主……还有诸多为勤王贡献血汗的将领与文臣,也都一一或加官进爵,或封赏无数。
细细算来,有朱雀令、西军虎符在手,冉云央的朱雀卫尽管名义上只效忠帝王但他依然能调兵,而陇西王的爵位又轻易无法撼动。虽然现在依旧无正经官职傍身,朝野内外却都知道若贺兰明月想,就能左右大权。有些坊间传言,说尽管三省、六部、九寺没有一个职位是他的,贺兰明月却才当做大宁如今的第一权臣。
高景几乎把天下都交给他。
可惜第一权臣不太喜欢对朝政指手画脚,也自认没那个本事。
待到散朝后人都走了,贺兰明月从回廊绕回太极殿中。
四面空荡荡的,那些华丽的朱红墙柱与琉璃灯盏安静地伫立。他一眼看见了还在龙椅上的人,那身盛大朝服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贺兰明月踏上台阶,高景便自然地让出一半位置:“来坐。”
他犹豫了一刻,骨子里自小被灌输的尊卑作祟,那把龙椅带来的震慑犹在。可也只有一刻,高景殷切地看向他,贺兰明月便在他身边坐下了。
“感觉怎么样?”高景问。
贺兰明月摸一把身下软垫后诚实道:“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
这话把高景逗笑了,他点头:“其实监国时我偷偷地坐过,有天散朝,父皇被扶去歇息了,我就自己跑上来……那会儿我是储君,但也不能被抓住,否则搞不好慕容询就会参我一本‘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