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思不解的看他。
卫负雪所说乃是卫无月一根心头刺。
当年段烟寒嫁给卫无月之前,其实和楚王卫无晴相好,俩人情谊甚笃,早就私定终身。不过,先帝看中段家势力,活生生拆散这对璧人,将段烟寒嫁给了卫无月,还给卫无晴也指了一门婚事。
等卫负雪出生后没多久,卫无晴也有了儿子,但他似乎还是没法忘怀过去,便自请去了边关磨砺,鲜少回朝。
卫国重文轻武,即便是武将也要文武双全,才能入得了世人的眼。卫无晴就是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名将,可就在他想方设法巩固边防的时候,东齐趁着他到了最西边巡视,一举打到了京洛城下。
接着,卫无月在强军重压之下认了怂,居然还拱手让出正妻。
卫无晴听闻后怒发冲冠,但到底也没有为红颜不管不顾,只是选择继续镇守在边关。
在这之后,就是段烟寒不堪受辱而死,卫无晴终于忍无可忍,用起兵造反威胁卫无月接回大皇子,改为收养了个宗室子弟送去东齐做质子。
不过也是这件事,让卫无晴怀疑起这卫负雪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卫无晴的种,不然怎么这么兴师动众的来胁迫他?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对卫负雪的厌烦和不喜爱中,还多了三分猜疑。
陶九思听完这么一个曲折的皇家秘闻,不禁咋舌:“楚王对段皇后倒是有情有义,只可怜他的夫人,估计都没见过自家丈夫几面。”
卫负雪忽道:“我不会的,如果是我绝不会重蹈二叔覆辙!”
陶九思不明就里,随口夸到:“那大殿下很棒棒哦。”
话虽如此说,但陶九思努力的回想一番,上辈子还真没听说过卫负雪有什么绯闻,无妻无妾,孑然一身,当然,这也从侧面坐实了卫负雪果真毫无人性。
从卫负雪的八卦上回过神,陶九思继续问道:“楚王多年都不曾回来,这次回京却是为何?”
卫负雪反常的露出了彷徨的神色,他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陶九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现在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纠结一阵,才道:“我…我可能要去就藩。”
卫国皇子到了年纪,当不上太子,都要前往封地就藩,这是国法家规,上辈子卫负雪也是先到了封地,才慢慢有了一统天下的气势。
故而陶九思觉得就藩理所当然,不明白卫负雪的态度为何如此遮掩。
陶九思又想到,上辈子他和二皇子在暖室喝茶的时候,卫负雪却在一毛不拔的封地摸爬滚打。难怪卫容与成了娇弱的花朵,而卫负雪长成了翱翔九天的雄鹰。
卫负雪不知陶九思在想些什么,继续道:“先生可能不知,我的封地在卫国东北,与东齐相接,那里虽然贫瘠,气候也不好,又在边境,但...那里有着京洛没有的自由。”
陶九思不懂卫负雪的弦外之音,只了然道:“所以楚王此番是来敲打圣上,放你早点去封地。”
卫负雪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陶九思却道:“理当如此。不过鉴于圣上的心思,你被禁足的消息不久便会举朝皆知,楚王知道后,可万万不能急着赶路,要不疾不徐,照着原有速度前行便可。”
卫负雪移开目光:“我已经让念卿给二叔传过话了。”
第27章 朋友
陶九思看着卫负雪日渐消瘦,觉得还是要尽早救他出去,免得耽误了孩子长身体,而且如果楚王一个不慎重,也很有可能将卫负雪置于险境。
但是眼下他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一无背景二无靠山,到底该如何做,一时还没头绪。
卫负雪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劝道:“先生别担心,只要二叔不要为了我被禁足一事过于激进,老头子就得放我出去。”
陶九思见他一个叫二叔,一个叫老头子,想到眼下卫负雪和楚王还是叔侄之情深厚,卫负雪对卫无晴也存有几分孺慕之情。可他记得上辈子到了最后,两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意见不合,卫负雪翻脸不认人,竟然无情的诛杀了楚王。
狠下心杀亲叔叔,这个叔叔还是一心帮助自己,维护自己的功臣,这事传到京洛,更是让卫负雪成了板上钉钉的十恶不赦之人。
陶九思不禁感怀,诚心道:“殿下,王爷是真心对你好,还望你以后能知恩图报。”
卫负雪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何突然说了这么句。
卫负雪还没来得及细问,门外忽然有侍卫低低拍着门板,小声道:“大殿下,差不多了,让这位朋友出去吧,时间再长,小的们也担当不起了。”
陶九思闻言站起身,不放心的最后嘱咐一句:“殿下安心在这待一阵,切忌心浮气躁,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说罢便又弓着背低着头,提着食盒跟花公公出门去了。
花公公将他送到寝宫外,惦记着去给本应该送饭的内侍交待几句,提过食盒,匆匆和陶九思告了别。
陶九思独自一人,照旧低头快行,准备用内侍的形容回王昭仪处,可刚拐了一个弯,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九思哥哥”,声音低沉冰冷,还有些微不可察的怒气。
陶九思听出这是卫容与的声音,但他脚下没停,依旧迈着碎步向前走着。
背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九思哥哥,别装了,你穿什么我都能认出来。”
陶九思脚步一顿,片刻的功夫,卫容与已经从后面追了过来,挡在路前。
陶九思万般无奈,只好抬头打了个招呼。却看见卫容与面色不定,平时明快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虽然还是精巧美丽,却少了几分生气。
卫容与似笑非笑的看他几眼,道:“打扮成这样,九思哥哥这是去哪了?”
不待陶九思回答,卫容与继续阴阳怪气的陈述道:“你是去见了大哥。”
卫容与咳嗽一声,十月天已见凉,他忽感一阵冷气袭来,伸手拢了拢披风,才恨恨道:“前些日子我生病了,你可知道?派人几次去你府上,去吏部,都说你迟迟未归。此番大哥虽然被囚禁,但又不缺胳膊少腿,看你倒是殷勤。”
话一出口,是卫容与自己都没想到的尖酸刻薄,仔细体会还有几分嫉妒和埋怨。
陶九思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大半年的时光,五官长开了些,个子也高了,只不过眉宇间多了忧愁和阴郁,他熟悉卫容与这种模样,敏感怯懦的少年,上辈子最后也成了这么一个人,偏执且神经质,心里一痛,不由靠近几步,面露关切,温声道:“殿下生的什么病?最近可好些了?”
陶九思一句话,真心实意,卫容与听了,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救赎,他一把拉住陶九思,讥诮之色隐去,好似又是那个天真善良的皇子。卫容与又咳嗽几声,哑然道:“不太好,最近一直咳嗽。表哥,你去我宫里坐坐吧。”
陶九思帮卫容与紧了紧披风,看着已与他同样高的少年,怜悯之意大起,他怜悯卫容与,也感念着上辈子的情谊,思来想去还是说了个好。
一进永乐宫,卫容与立刻兴师动众的安排奴仆们做着做那,有的生火做饭,有的烧水沏茶,有的去厨房端来各色点心水果,好像来的不是陶九思,而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卫容与则拉着陶九思进了寝殿,找出一件崭新的衣袍,道:“这是母妃给我新置办的衣裳,我穿着还有些大,九思哥哥你换上吧,别打扮成太监的模样。”
陶九思手心出了汗,他这辈子本不该再和卫容与有所瓜葛,到头来对两人谁都不会好,可总是狠不下心,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来自对方的好意。
陶九思的犹豫,看在卫容与眼里则变了味道,他将衣服强塞入陶九思手中,强令道:“换上衣服,在这陪我吃个晚饭,你今日偷偷去见大哥的事,我就当做没看见。”
陶九思一惊,这样的卫容与当真少见。
无奈之下,只好穿上新衣。
卫容与这才喜逐颜开,他拉着陶九思又进了书房,拿出自己新练的字,刚完成的作业,一一让陶九思过目。
陶九思看着卫容与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乃是规规矩矩的柳体。这和上辈子卫容与的字体大不一样,那时候陶九思手把手教他学的,是平整不失变化的颜体。不过,想到方宗奇那样的性格,教卫容与写这样的字倒也合乎情理。
卫容与看陶九思不说话,急不可耐的问道:“九思哥,我的字写得可好?文章又做的怎么样?”
陶九思怕卫容与被教的过于死板刚直,想了半天,委婉道:“殿下的字很好,文章也字字珠玑,只不过…”
“九思哥哥有话直说。”
陶九思:“不知殿下可知有句话叫,‘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卫容与点点头:“方先生教我读过。”
陶九思:“只要恪守心中大义,天下并没有一个规则,说你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殿下可明白我的意思?”
卫容与懵懵懂懂,陶九思也不勉强,暗自希望这孩子可以活的快活点,不要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陶九思:“殿下慢慢想,不急于一时。”
卫容与点点头,茫然了一阵,又重振精神,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十几幅画作,拿出其中一张,递于陶九思,言道:“这是我新画的画儿,哥哥看看。”
陶九思接过来一看,是一副春日海棠图,满目海棠朵朵,煞是动人艳丽,远处还有一方八角凉亭,凉亭内还坐着一人,长衫委地,看不清面孔。
卫容与喃喃道:“我不知何时起便时常梦见有人在这座凉亭里,手把手教我练字,陪我读书,不过这人却不是方先生。”
陶九思一惊,才明白这画的乃是梦境,上辈子他确实会在海棠花开的时候,在凉亭里陪卫容与读书,还总是让他画几幅海棠图。
原来上辈子的事竟然会偶尔入卫容与的梦吗?
卫容与浑然不知陶九思所想,继续道:“每当做了这个梦,我便会惊醒,一心想找出这人是谁,可想遍了所有人,也不得要领。最近,我却明白了,梦中的人…有时是我,有时是你。”
陶九思不解的望着他,心道这是什么哑谜。
卫容与落寞道:“教我读书写字的是你,孤孤单单的是我,但最后总归是我一个人。”
陶九思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卫容与的头。
上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卫容与虽然地位尊贵,父亲疼母亲爱,但除了自己一人愿和他亲近,别的人大多恪守君臣之礼,甚至因为二皇子地位煊赫,更显出几分恭敬疏远。
这辈子卫容与还是这样,可是自己却再也不能守着他。掂量片刻,温声道:“殿下何不多交些朋友?我听闻京洛城中与殿下一般大的才子不少,一定有人值得相交。”
卫容与却摇摇头,想了半天,郑重道:“我想请九思哥哥做我第一个朋友。”
陶九思咬唇,不想说好,让他存有幻想,也不想说不好,让他烦恼。
卫负雪和卫容与,上辈子就像一对矛和盾,总要争锋相对,最后不是矛折了,便是盾破了,否则没有个停下的时候。
这辈子,陶九思放弃卫容与,不是因为他贪恋权势、贪生怕死、翻脸不认人,而是他明白是卫负雪选择了天下,更是天下选择了卫负雪,矛终将刺破盾,甚至盾后面的血肉之躯。两世为人,只有他知道卫负雪的惨无人道。
于是他选择待在他身边,潜移默化的感染他,让他少造孽障,是为了黎民百姓,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也是为了卫容与能逃一死。
但也因为这个选择,他和卫容与早晚也会成为对立面。眼下卫容与和他亲近,以后只会更伤心。
于是,陶九思狠狠下心,可刚要拒绝,又见卫容与目光灼灼,脸上写满了期待,话到嘴边,还是委婉成了:“我考虑考虑。”
卫容与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也不是那个他害怕得答案,神情一松,又拿出些别的物什,让陶九思又把玩又鉴赏。
陶九思目不暇接,心想二皇子这晚饭吃的可够晚,这太阳都下山许久了,还不见有人来叫开席,明明记得以前二殿下并没有这样的习惯啊。
第28章 季鸢飞
第二日,陶九思满怀心事的去了吏部上班,刚坐在桌前摊开公文,便瞧见杜庆遥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
杜庆遥抱臂道:“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陶大人离开了许多个三秋,可有带些土产让我尝尝?”
陶九思笑道:“自然少不了杜大人的份,带着来吏部有些累赘,下班和我回府一趟,鲜枣、瓜果、家乡茶叶,任君选择。”
杜庆遥笑着答应下来,又低头神秘道:“哥哥有个朋友,一直想和你结交一番,今晚我做东,咱们逐水居一聚可好?”
陶九思一愣:“我这么出名了?”
杜庆遥:“鼎鼎大名的状元郎,怎么会没名气?总而言之,你今晚一去便知。”
陶九思纳罕的点点头,心中把上辈子交好之人筛了一个遍,也没有什么头绪,便安心办公,等着晚上自见分晓。
酉时,杜庆遥上苏府取了土产,两人相携一道向逐水居走去。
刚到逐水居门口,陶九思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低声道:“季鸢飞!”
杜庆遥转过头,笑眯眯的看他:“陶大人叫的如此熟稔,看来今晚咱们必能宾主尽欢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