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做什么?”他们又不认识。
“听说子西漂亮嘛。”陈秾月笑嘻嘻地说。
半真半假。
后来裴子西偶尔陪着裴虞去上他的课,陈末年考他一首《诗三百》里的诗,裴子西回答不上来便向裴虞求助。
恍惚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裴子西看到一个人执着书册,在烛火下踱步往返,念着那当年那一首诗。
那人似有所感,忽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抬眼,隔着垂落的一帘琉璃,在光华流转间看向他。
“这首《野有死麕》陛下会背了吗?”
他为何忽然出现在寝殿?裴子西没敢问,陈末年做事总是不同寻常的诡谲,他也猜不到。
“已经……会了。”
陈末年点点头,忽然又开始叹气,他把书放下,单手掀了珠帘走到床边,站在裴子西面前微微弯下腰,仍旧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向长靖王求助,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举动。”
是在说梦中从前背诗的事,还是……
裴子西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像是被人刺中死穴一样发紧难受,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陈末年看着他的反应,没什么意外之色,忽然拿出了一个漆黑的盒子:“这是陛下的错误。”
不敢去接,裴子西唇瓣颤抖好一会才勉强开口:“这是、是什么?”
“信啊,是陛下让人送往青州的信。”陈末年说,“陛下信写得很好,字字含泪要求人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哪个不听话的奴婢私通了情郎,娇娇怯怯如泣如诉,臣看了都要动容。”
“私通可是死罪。”
“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惜怜花人不在长京,这信现在是送不出去了,长靖王也看不到陛下的情真意切了。”
“不,不是私通……你怎么发现的,怎么会……”一面摇头,一面仓皇,他是没有死心,他没有对让裴虞带他走这件事死心,就像他始终对奢望裴虞依旧待他如初一样不肯死心。
在陈末年这边的隐忍只是虚与委蛇,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迫不及待的试图逃走。
可是他明明已经十分小心了,他想不出破绽,只是觉得陈末年可怕,这个人的手段程府太可怕了,在他手底下他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因为陛下做什么臣都知道。”裴子西的心思,他想做什么,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等着,等着现在一起狠狠把他所有微末的希望都掼碎。
“不过陛下也要想想,长靖王现在会理你吗?说不定信一到青州他都懒得拆,直接扔了看都不想看。”他坐在床沿上,就在裴子西身边,如语重心长的劝慰,“他还会信你吗,你到了他手上跟在臣手里差不了多少的。”
裴子西已经说不出话来,陈末年就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放在一边的小案上,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青萍可惜了,琵琶弹得不错。”
裴子西眼瞳一颤。
裴子西醒在半夜,之后再也没有睡过,陈末年就一直坐在那里陪到天明,烛火燃尽。
天一亮就有宫人进来给裴子西更衣,他面如死灰地任凭摆弄,最后陈末年帮他理了理衣襟:“陛下这是怎么了,吓到了?臣早说过要陛下乖乖听话的。”
他带着裴子西出了太和宫,去了高台上,下面是雪地,两边是高墙,另外两边列着两排人手里持着几尺长的粗棍。
杖毙之刑。
躺在雪地里的青萍身上都是血,被那些粗架起来,一下一下的棍子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发出闷响,还有她痛苦的呻/吟,初见时女子娇秀的身影已经模糊。
“陛下也对她用了美人计?让她怜惜,可惜美人都是带毒的,她承受不起,便拿命来抵,这便是皇宫里心软的代价。”陈末年还在云淡风轻地说。
若不是被人扶着兴许裴子西早就站不住了,他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要被打死,第一次见这么多血腥,从前他在皇宫里见的都是富丽堂皇和娇俏可爱的女子,从未有如此一面。
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陛下还不知世事,所以不懂长靖王,也不懂臣。”陈末年看下面行刑就像是看一折戏一样寻常,“臣看陛下就像暖春园的花,娇气吹不得风,但太好看只会被人折走,离了枝,又活不成,让人难办。”
他在映射什么都不重要,裴子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剩自责痛苦了,这一切让他他只想逃离,可是陈末年就在他身边,他也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只能闭上眼:“求你……停下,不要杀她。”
是他的错,陈末年要罚的也是他,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只能求饶。
“求你。”裴子西跪下,单薄的背脊弯成哀求的弧度。
“陛下不该背叛。”
“皇宫不好吗,当年陛下难道不是一直想留下,还为此那样伤心过,当时臣就问过陛下愿不愿一直留下的。”他自言自语,语气却像是对裴子西失望至极。
脑中一片空白的裴子西都忘了他说的事情何时发生过,恍惚许久才隐约有些记忆,但是现在他还是只能对陈末年求饶,伏在地上求他。
陈末年无动于衷,他从来不容许别人动摇他的决定,无视了裴子西的求饶,只是挑起他的下巴,用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些阴沉的声音缓慢地警告他:
“十八是个好年纪,咱们小陛下特别娇嫩漂亮,既然陛下要做这宫里的娇花,就好好做,让人仰望,
谁也碰不着,臣会护着您的,但别想耍花招,否则要是做了一朵招蜂引蝶的烂花,臣也管不着,毕竟这皇宫里上千人。”
这种隐晦的威胁恶心肮脏,他的每一声陛下,都是一次次对他的嘲讽羞辱。
“陛下可听说过营妓?”他轻轻巧巧地问一句,吓得裴子西小脸惨白,直接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诚然,这些话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足够让裴子西恐惧,他不敢想象自己在皇宫身上穿着一袭高高在上的龙袍,却要忍受任何一个人的各种轻狎。
那与营妓有何不同,或者更不堪?
直到今日裴子西才明白陈末年从前对自己确实多有留情,或者他的手下留情完全也是计划的一环,他善于玩弄人心,等到今日今时再说这些,确实让人永生难忘,不敢不记。
从前的宽容厚待并不是特殊的恩赐,而是铺垫,这次,陈末年是要好好教训他的。
真正地,无情地践踏他最后的易折的尊严,粉碎它。
“床上动个女人都没有胆子,却敢做这样的事情,陛下是认定了臣不会动你?”
“……那你杀了我吧。”陈末年逼他,要他眼睁睁看着人受刑而死,也断了他最后这条想要依靠裴虞的路,活在这龌龊的地方还不如死了。
懦弱的人,被逼到绝境时最不怕的就是死。
“陛下说什么气话,被吓坏了吧。”陈末年又要去拉裴子西,却被他反应很大地甩开,“你别碰我!”
“那陛下要臣怎么做?”维持着那个被甩开的动作,“陛下又想怎么做,臣不动手陛下就要自戕?”
一想到人之将死,气昏了头的裴子西忽然就忽然有了勇气,狠狠瞪着陈末年:“活着有什么用,让你玩/弄在手心?我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活着不容易,死还不容易?”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死了你也不好过。”
“陛下太自信了,陛下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做皇上。”
当然是和裴子西想的不一样。
陈末年是文坛有成的文人,也因此桎梏,他看重文人的道,身为人臣的他虽然手握权柄,但是始终不肯跨出那最后一步也不过因此。
他在乎身后名,正统青史上以后要如何写他?他封得了宫内史官的笔,却封不天下人的口,迟早遭人诟病,篡位夺权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就是遗臭万年。
他心思缜密自然做事也是十分谨慎,也是因为那些原因他才没有杀裴虞,一旦脏了名声要补救可不好办,他不想麻烦,也不想让人有证据怀疑到他身上。
所以他需要一个最是好拿捏,又可以算是名正言顺的人来代替他坐上那个位置。
他希望那个人能够完完全全的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挑战他的耐心。
第10章 给臣生个小皇子
“陛下想自我了断当然谁也拦不住,但是如果陛下非要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逼臣对长靖王下手那臣也别无选择……你该知道,这位置你可以坐,但是他不可以。”他是绝对不可能把皇位还给裴虞的。
“如果陛下一心求死,那臣也就不必处处对长靖王留情顾忌,索性直接让人去青州立马杀了他,再以弑君之罪夺了他的封位,让他以反贼之名暴尸荒野,如此便可亲自裹了龙袍称帝,称了陛下的意。”
“你、你不能这么做……”
“臣当然能,只要陛下了结了自己,臣立马昭告天下弑君是长靖王所为。”见裴子西完全被这一番话给吓得愣住了,陈末年这才又伸手过去扶他。
这次裴子西没有拒绝,浑身无力地被扶了起来,还没站稳又忽然抓住陈末年的衣袖紧张喊道:“你不能那么做!”
“只要陛下听话。”
裴子西浑浑噩噩,陈末年帮他掸了掸身上的残雪:“还有,陛下怎么能说自己无用,陛下活着长靖王才能活,再说陛下这么好看,就是在皇宫这样待着,什么也不做,做个点缀,那也绝对是最漂亮的点缀。”
他是要他做个最漂亮的点缀,裴子西懂了。
高台下已经听不见动静了,裴子西茫然地往下望了一眼,一切不知何时已停,恢复到最开始时的样子。
两边执棍的人整整齐齐地重新站回原位,只是中间的人身下多了许多血迹洇在雪地里。
裴子西看到她两只袖口血污很多,始终是空空荡荡,那是最后一瞥。
“带陛下回去吧。”
裴子西被人带走了,陈末年还站在高台上往下俯视着,像帝王巡视江山。
回到太和宫裴子西也总忘不掉那最后看到的一幕,青萍被血染得面目全非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场景。
那个陈末年留下的黑色木盒子还在殿内,他盯着看了一会之后才勉强鼓起勇气颤着手去打开。
里面确实放着一封信,就在最上面盖着,但是信封上已经浸湿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从背后透出来。
拿开那封信,那瞬间信封跌落在地,裴子西失手把木盒也掉落在了地上,随着“咚”的一声,盒子里掉出一双染血的手。
血淋淋被砍下的手,血腥熏人。
这诡异的一幕倒映在惊恐的双眸里,裴子西一阵恶心,撑着地直接干呕了起来。
*
锦屏斜插,纱帘如烟云晕开连枝宫灯上的烛火,玉炉生烟雾,袅袅淡淡,静静悄悄。
软底缎面靴落在铺了锦绣缎的地上没有一点声音,缓缓一步一步踏来,陈末年到殿内的时候起先没有看到人,里面空荡荡的,过了一会才顺着那边微小的动静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裴子西。
地上是一双僵冷带血的手,那手原本是极漂亮的,现在惨白惨白地瘆人。
地上还落着一封信,陈末年没有过去,自己找找了就近的椅子坐下,对抱膝坐在地上的裴子西招招手:“陛下过来吧。”
他又恢复了寻常那副模样,伪善,皮囊底下藏着的是阴沉的狠辣,裴子西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他,陈末年很耐心地等着,等他慢慢饶过那地上的一双血手走到他面前。
“跪下。”
依旧很听话,裴子西以一个绝对乖顺的姿态跪在他身边,坐在椅子里的陈末年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回忆的语气里有两分对小辈的怜爱:“臣初见陛下的时候陛下才这么高,十一岁。”
原来他还记得。
裴子西垂着头,想来当年他那一句戏言的诗,还有他考自己背的《诗三百》也不是无意。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故意的,原来那么早,他就开始轻佻地戏弄他。
在陈末年眼里他从来不是他口里所谓的陛下,还是当年那个被他作女子调笑的,有少女貌的小孩。
“陛下想去青州,可是青州那么远,那么偏,又那么冷,陛下去了是受罪的,臣说过陛下就是那暖春园的娇花,皇宫里多少人当金玉一样侍奉着,怎么可能去青州吃苦,臣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自讨苦吃。”
他以一个极为自然的姿态勾起裴子西的下巴,让他抬起头:“当然臣知道陛下自小和长靖王关系亲近,这么大了还同榻而眠也是常事,现在他走了陛下自然想念,可是当初不是陛下求臣放他走的么。”
“是……是朕求丞相的。”是他求他放了裴虞,是,他不能否认,不能反驳,因为裴虞的生死掌握在陈末年手里,因为陈末年想听到这个答案。
“陛下还想去找长靖王吗?”
裴子西不断摇头。
“那陛下还想让长靖王来带你走吗?”捏着他的下巴不许他再动,“好好说实话。”
他要实话,可要裴子西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是错。
这个让人猜不透心思的老狐狸,落到他手里这么久,裴子西第一次被逼哭了,见识了他的手段,只要他稍微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他崩溃,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陛下哭了?这泪金珠子似的。”指尖勾了一颗滑落的泪珠,陈末年捻了捻,“陛下的眼泪真是折煞了臣。”
“罢了,臣答应陛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