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想起郑掌柜是锦绣坊的掌柜,能认得京中裁缝的手艺,也说得过去。
郑掌柜继续说:“厨子虽是鳏夫,却有个不大的女儿。”
不待人询问他自己编说出了推断的缘由:“这衣服有缝补的痕迹,针脚还算是平整,若再大上几岁大概就能给爹爹做整衣了。”
这下连苏少卿都毫不遮掩地露出些兴趣来:“郑掌柜不若说说这布匹产自何处?”
他们都知道这才是重头戏。
郑掌柜像上次一样拿起衣料端详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下了定论:“这是保定的。”
苏少卿提起桌上的衣服问他:“为何这个能确定州县,你手上的却只能确定是保定府?”
郑掌柜说:“保定府,靠近顺天府。”随即回答苏少卿的话:“回大人话,您手上的衣裳从织造、染色、再到针法都是一地只特色,草民手上的,您只叫草民辨认布料产地。”
从布料产地到经何人之手,再到这衣裳主人操何业,他分明已经将这衣裳的前世今生都剖析清楚了,却说只辨认出了布料产地。
苏少卿多看了他一眼,自认没本事从宝郡王手里头抢人,这才打消了挖墙脚的想法。
如今郑掌柜当众展示了自己的才能,苏少卿终于松口遣人去固安。
郑掌柜却敲起了竹杠,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他终归是个商户,哪里敢跟官府叫板,还是大理寺这种高官进来也要脱层皮的衙门,但来之前东家说了,要他务必谈成这一笔生意。
宣和自然知道查案的进度,他都将饭味到嘴边了还有人懒得吃,钱毅被绊在大理寺,他总得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郑掌柜硬着头皮道:“大人叫草民上堂作证,众人都知道这线索是草民提供的了,草民只想安安生生做生意,如今却白费了东家一番苦心。”
前面都是废话,重点是最后一句,他东家是谁?
宝郡王啊。
这显见是仗着有人撑腰来讨要好处了,说不得这好处还是替身后之人讨要的。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郑掌柜也不装相了,没得惹人厌。
他直言:“东家叫我来谈一桩生意。”
同宝郡王谈生意?他还真不敢。
苏少卿一下子就谨慎起来了,没见户部还欠着百万两银子么?
“大理寺中诸位大人的官府自有朝廷发放,记录在册的胥吏也有一样的衣裳,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帮闲打杂之人,却没有统一的着装……”
话说一半,苏少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锦绣坊之类的店铺中,伙计的衣裳都是统一的,看着确实是整洁明朗,不过锦绣坊的衣裳,他一个没有贪腐的四品京官都要掂量着买。
苏少卿摇摇头:“大理寺一个清水衙门,怕是订不起锦绣坊的衣裳,多谢郡王爷厚爱。”
郑掌柜摇头:“锦绣坊自然也有便宜的衣裳,摘星楼、翠玉轩里头伙计的衣裳都是咱们自家店铺里裁的,王爷的意思是,若是大人有意,咱们也按这个价格来,保证样式合理,好看又方便。”
宣和当日便收到了大理寺的订单,他笑了笑,不久之后整个京城乃至大雍的府衙,都会出现他们锦绣坊□□的“工作服”。
锦绣坊走的一惯是高端路线,如今他也想做做平民百姓的生意,越是基本,才越是稳固。不过即便是平民百姓那,他要做的也是精品,自然要找个好的切入点。
从京城到固安并不远,快马加鞭一天可以来回,钱毅随着三司外遣之人到固安时距离上次他从这里离开也不过是几天,感觉却大不相同了。
原先处处透着紧张的与不寻常的田地,如今却显得十分闲散,麦子已经收割完,地理还有拾麦穗的小孩。
照理说,他们奉命出来查案是有调令可以调动县衙之人的,奇怪的事三司之人都没有提起这事,跟着钱毅就到了这。
如今看着却有些奇怪了,分明是很寻常的田地。
钱毅看着现在的场景愈发觉得前几日有蹊跷。
即便是前几日确实有不对,如今也看不出来了,看这情况,避不避着县衙也没多大意义了,众人干脆到了县衙叫齐人手入内搜查。
这三个田庄确实是相互连通的,大约能看出来分工不同,一处主要负责后勤,庄子上还有机杼声;一处庄子格外大,格局也与旁的大有不同,寻常的田庄库房或许多,住的人却一定不多,这里却有许多住房;第三处庄子内更是发现了冶铁炉,管事解释说是练农具的。
大雍不完全禁止民间冶铁,但都需要想府衙报备,铁矿源头却是牢牢握在朝廷手中的,但也不能排除有人私下开矿。
盐铁私营是重罪,而县衙登记在册的数目与庄子上的冶铁规模显然对不上。
至少可容纳三千人的屋舍,大规模冶铁,方在何处,这都是大事,何况此处护卫的衣裳也同郡王府送到大理寺的衣裳是完全一样的。
但钱毅明确说明那日的劫匪不是护院能有的水平。
管事见了众人一开始有些慌张,后来便镇定地接受盘问,问到这衣裳的时候他说:“都是庄子上的护卫穿的,又多的卖出去。”
“别处田庄都是卖布匹,为何你们这卖衣裳?”
“自然是衣裳卖得贵些。”
这几处庄子都是周家的,会缺钱到这地步么?
事出反常,不能冒进,众人正要离开田庄却又有了别的发现,这山上还有人工开凿的山洞。
山洞阴凉通风,洞口的杂草东倒西歪,夏日的草木不该如此,况且这几日没有下雨,此处鸟雀的粪便格外多,若扒开杂草仔细看,还能看到些麦粒。
这是个粮仓,还是前几日刚刚搬走的粮仓。
细看之下,钱毅都有些心惊,他原以为不过是世家大族豢养死士罢了,但如今看这规模,更像是私兵。
大理寺的牢房没有和官署在一起,而是另外建造的,重兵把守严加看管,整座牢房不算太大却都事石砖垒砌而成,连地板都是铺了几层的青石板。
除了一样的不见天日,这里比寻常的牢房不止好了多少,没有刑具,没有难闻的气味。
宣和不是第一次来,他没有叫人带,自己举着灯进去,一边走,一边看,这里的人不多,却一个比一个麻木,见了有人进来也没有多看一眼。有一些宣和还叫得上名字,大部分是他不认得的。
牢房内,虫蚁仍旧无法避免,但不见老鼠,老鼠都打不了洞的地方,自然没有人能够通过挖地洞逃脱。
不见天日就意味着阴冷,六月的正午,宣和进来不过片刻,居然生出些凉意来。
终于到了。
宣和几乎是在一处牢房前站定,栅栏之后的牢房里,一个青年站在高窗之下,仰头瞧着那一点点可怜的阳光。
《君临》中白修远在后期帮助谢淳良多,他是被流放到凉州的,脸上还有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烙印,无法入朝为官,却给谢淳出了不少主意。
他比孔明阴狠得多,也要无所顾忌得多,他似乎从未考虑过自己的下场。
宣和印象中的白修远不是那样的,然而这个静默在阳光下的青年,他竟也分不清更像是哪一个,是书中阴狠诡谲的谋士还是他年少时最喜欢的读书人?
宣和站了许久,站到日头西移,那一点可怜的阳光也不见了,背对着他的青年才终于开口:“燕王殿下?”
第39章
“他来过?”
白修远这才转过身来:“宝郡王?”
宣和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联络上的,或许他的计划要落空了,他仍旧问:“谢淳来过?”
白修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这里,眼睛派不上用场,不如耳朵好使。”
宣和将手上的油灯往前送了送:“那小白大人为何觉得,来的是他?”
“阶下囚罢了,当不得这一声。”白修远盯着他手上的油灯,半晌又将视线移向了灯火后的他:“郡王爷的脚步声变了。”
“变得像谢淳?”
白修远摇摇头:“我不曾见过燕王。”
“那你为何觉得是他?”
“孔师弟同我传过消息,想来是燕王回京了。”
白修远既然喊出了这四个字,心中一定是十分笃定的,仅仅因为孔明联系过他这个缘由,未免站不住脚。
“你还是没有说我哪里像他。”
“从前郡王爷从入门到这是三十息,今日是三十六息。燕王殿下自小便去了凉州,自然沉稳谨慎些,郡王爷身上从来只有张扬锐利。”
“当年您跨马游街时,我就在街边的酒楼上。”白修远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感慨道:“小殿下变了不少。”
宣和心道,被人算计了自然知道谨慎。
即便手上有谕令,探视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宣和不想在这些事情上留下让人攻讦的把柄。
“你想出去吗?”
“自然。”
“作为交换,你帮我,二十年。”
白修远向他拱手:“白某任您差遣。”
宣和蹲下,将手中的灯放在栅栏前的地面上,然后就这样离开。
白修远瞧着他离开,看了一眼那闪烁的油灯,看了一眼还透着光的高窗,摇头轻叹,失算。
他方才当真以为来的是燕王,燕王那样的人,就该叫他看到自己的**,毫不遮掩的。却也不是全无收获,从小殿下的表现看,他们似乎有些龃龉。
只是他将来若要为父亲翻案,绕不开凉州,这可如何是好?
本是有心算计,没想到换来这一盏灯。
白修远看着不远处地上的灯盏出神,在这阴暗湿冷的地方呆了六年,他的骨血都已经腐朽,哪里会喜欢光?
固安
山上的粮仓还是县衙派来的人发现的,再看县令的反应,似乎是真的对此毫不知情。原本按这个情况是要去周家取证的,但是如今那庄子上这许多人不知去了何处,万一就在周家,他们上门去自投罗网吗?
脱罪最简单的事就是毁灭证据,就像之前刑部的那一把火,他们若是再晚来几天说不得这几处庄子也要失火。
物证可以烧,那处理人证自然是要杀。
“周家毕竟是理国公本家,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要请苏大人定夺。”
其他人一听,赶紧附和:“对对,咱们先回京去。”
钱毅听得发笑,还挺怕死,不过他比他们更想回去,如今这情况,还是要早些叫王爷知道才好。
宣和一直奇怪,原书中老二是如何逼宫上位的,皇帝即便是昏迷,他身边也有十二亲卫营拱卫着,即便是皇宫戍卫军跟着一起反了,京城守备,京郊西北大营总不见得都一起反了。
若是没有打量的兵力,最可能下手的地方就是皇宫守卫,但这个时候他们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皇帝的亲卫,还有皇城外的赶来的驻军。
换言之,一定还有其他势力。
如今想来,这是理国公府养的私兵?
一般的世家大族有财力豢养死士,却没有条件去养私兵,理国公就不一样了,当了十几年的镇国大将军,他若是以战养兵顺带着中饱私囊,还真不好说。
“那庄子上最多可以住多少人?”
“属下瞧着大约是三千,若是住得挤一些,四千也是有的。”
四千,这可不是小数目,皇帝亲卫共十二营,加起来也不过是六千,皇宫驻军也才一万左右。
“主事的是管事?”
“是个管事。”
一般庄子上主事的都是管事,但是这个时候管事有点不顶用。主子犯了禁多半是要推到下人身上的,上次老五便是如此,但这一次,管事的分量显然不够。
总不至于理国公家的管事都有一颗当将军的心吧?
不知最后会推出谁来。
谢沣来时正撞见宣和牵着玉哥在外头散步,他原本是打算进宫一趟,将这事同皇帝说清楚,到了门口又开始纠结起来。
他如今愈发觉得皇帝什么都知道。
他是靠着书中剧情,靠着各种证据推断,而皇帝或许是在一切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了如指掌,他能查这事还是皇帝授意,如今这样贸贸然地进宫去了又叫人无端猜测。
宣和想着想着便没有上马,牵着玉哥慢慢走,他在前头出神,玉哥拱了拱他的脑袋,宣和心不在焉地安抚它。
直到一声呼哨传来:“大宝,骑马去~”
宣和一抬头就看见谢沣骑着马居高临下看着他。他哼笑一声跨上了马,轻夹马腹催着玉哥向前:“走。”
他说完便率先小跑了起来,谢沣调转了方向跟上他,谁知宣和越跑越快,一直到出了皇城谢沣才追上他。
瞧着宣和衣袂翻飞的样子他就忍不住酸:“骑个马,你穿这么花里胡哨做什么?”
宣和原本出来不是为了骑马自然也没顾得上换衣裳,他今日一袭宽大的白袍,腰带也系得随意,看上去俊秀又洒脱。
本是无意之举,说不得还要引领一番风尚,过两天就该满大街的广袖骑服了。
带马出去兜风是京中纨绔的日常活动,况且昨夜里下过雨,今日天气还算凉爽,西郊的草场上人还不少。
自然也有他们相熟的纨绔。
年纪相仿的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又都是来骑马的,少不得就要比试一番,玉哥争气,宣和在这种比赛中就没输过,今日也一样。
他们的终点是一条河,宣和第一个到,他下了马牵着玉哥往河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