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平素最见不得他这模样,冷冰冰地若即若离,好似高人一等:“你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不成?你我都是奴仆,谁也不比谁高贵些。”
“同为在泥污中挣扎之人,若是要比,也该比谁更腌臜些。” 次迦望着他,淡然一笑,仿佛这一席话并未将自己也囊括其中。
次一席话也终归将少年激怒,只见他横眉怒目,当即要怒骂出声:“你这狗东西——”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已落在脖颈侧畔,少年合眼倒下,昏睡在地上。
次迦也不瞧上一眼,转身即走,悄然合起门扉,好似今夜从不曾有异状突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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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山与安风等人连夜逃离,回到遂玉城时,天色已然微亮。
叶文卿在客栈之内彻夜等候,一颗心都好似高悬于半空,直至见到萧玉山推门进来,才安定了心神。
安风倚在窗扉便,望着天色渐亮,红日初升:“等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护送陛下归去。”
赫连归雁迟早要发觉萧玉山逃离,他们只能尽早走出漠北。
叶文卿只见得萧玉山,却不见储栖云,又因尚不知前因后果,只问道:“怎么不见储先生?”
萧玉山再听闻旁人提及储栖云,心中滋味难言,又颇为诧异:“你也知晓他并未葬身火海一事了?”
“此前陛下踪影全无,我等全凭储先生托商队锦囊,才寻到了漠北。”叶文卿如实答道,“也正因此事,众人才晓得,原来储先生尚在人世。”
“他……”萧玉山欲言又止,时至今日,已不知如何再与旁人言说这种种变故,“只可惜,他回不去了”
千言万语,都只汇集成这么一句——他回不去了,纵使往日情谊尚在,也再也回不去了。
叶文卿依稀瞧出写许端倪,大体猜得其中定有变故,便不敢再多言。倒是安风心性耿直,心怀疑惑便问,也没个顾忌:“储先生为何回不去?若是有难,我等大可以将他救回将阳城去。”
叶文卿见势不妙,忙不迭说道:“储先生定是另有要事缠身,少不得在漠北多留几年,才能归去。安统领若是强带他回将阳,反倒弄巧成拙了。”
安风这才说道:“叶大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经此漠北一行,萧玉山已是筋疲力尽,身上那些苦楚尚不值一提,心中煎熬更胜过心里千倍百倍——如若再相见,他当真要与储栖云兵戈相向吗?
如此看来,最好还是不见。
众人在客栈小憩,原本只等开了城门,便混在人群里头悄然离去。谁料想,城门尚未开时,街肆就已戒严。
变故骤生,安风推开窗扉一角,只见得漠北兵卒把守街肆两侧,人群簇拥之下,赫连归雁正往城门方向策马疾行。
看来今日,想出这遂玉城,又得好一番波折。
叶文卿行至安风身侧,亦是朝楼下望去,只见得兵卒已挨家挨户搜检起来,俨然不将萧玉山寻到,誓不罢休。
紧要关头,叶文卿忽然提及另一人来:“你可晓得,漠北有一位伏都将军?”
“听人说过,并不认得。”安风说罢,又望向萧玉山。
萧玉山道:“我知道些,此人乃漠北名将,因受几件大案波及,教赫连氏削去了兵权。”
“昨日安大人去后,下官曾去拜访过。”叶文卿早隐约猜到,这一趟漠北之行定千难万险,赫连氏断不会轻易放大燕皇帝归去。他们想要安然离境,必得寻个帮衬。
叶文卿只想着,那位伏都将军遭赫连归雁构陷,不仅声誉难保,更是丢了兵权帅印,定然心有不忿,甚至怀恨。
人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伏都纵横漠北边疆四十余年,即便兵权一朝被夺,军中将士之心却还在。如若利用他与赫连氏对抗,他们变有逃离漠北之机。
萧玉山旋即明了,与叶文卿问道:“此人可信?”
“可信。”叶文卿回道,“若是不可信,我走不出伏都将军家宅。”
原来昨日,叶文卿铤而走险,以自身为诱饵试探伏都之心。如若伏都仍旧忠于漠北,即便未教他当即血溅三尺,也断不能容他等到与安风等人汇合。
一代名将遭人构陷,半生清誉皆毁,自是怀恨在心。此时求他出手,也算得大好时机。叶文卿想定主意,当即扮做关内商贾,独自去往伏都将军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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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十四、转机 (下)
漠北兵卒搜查至客栈时, 推门便见伏都将军坐于房内,正与一名关内人士谈笑风生。
这些漠北兵卒皆敬佩伏都将军,一时之间不敢造次。
伏都将军望着叶文卿, 与众人道:“此乃我家世交之子,如今来漠北经商。”
“原是这样,大人尽管叙旧, 我等不敢打扰。”兵卒见房中虽有关内人, 但伏都将军做保, 便散了疑心, 关门退出去。
等到兵卒去后,叶文卿立时道谢,又忙不迭起身,请萧玉山入座。
这男子未免生得太好看了些, 单看面相, 与女子无异。伏都戎马半生,本瞧不上这等人, 但又见这些个关内人无不对其毕恭毕敬,便晓得,此人才是正主。
伏都与叶文卿问道:“这位是——”
“这位便是我等此行营救之人。”叶文卿不敢轻易透露萧玉山身份,只说道,“事关机密,恕在下不能言明。”
“能劳得赫连归雁亲自追捕之人, 必然非同小可。”伏都望着萧玉山,不再追问其身份, 忽而提及旁的来, “在下搭救公子一回,只不知公子将如何报答在下。”
萧玉山早便说过, 世人无利不起早,如今看来,这位伏都将军亦不能免俗。但越是这种人,便越好掌控,萧玉山回道:“只要伏都将军想要,在下必然竭力报答。”
“哦?”伏都立时来了兴致,语调微扬,只问他,“兵权也能还给我?”
萧玉山回眼望向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兵权倒是小事,漠北赠给你,亦不在话下。”
“好。”伏都将军起身,与萧玉山躬身施一礼,转身引路,带萧玉山去往府邸。
他行至门扉前,又忽然驻足,轻笑数声,继而道:“早前曾听闻流言,大燕皇帝貌能倾国。这位公子亦是自将阳城而来,不知可曾见过圣上真容?”
伏都是聪明人,深意都藏在字里行间,既不挑明,也不戳破。
萧玉山亦是轻笑,与他道:“见过,还能说得上话。”
“如此一来,在下便安心了。”说罢,伏都站在门外,做一个“请”。
萧玉山微微颔首,与他一同走出客栈。
转眼之间,城门已闭锁三日,赫连归雁大有寻不到人,誓不罢休之意。
众人藏于伏都将军府上,铺开地图商议好几番,终定下绕道而行,自望月边城穿过,直往西边去,再经由齐兰山回到关内。
可望月边城早唯赫连氏马首是瞻,即便众人自此处绕到而行,只怕亦是大有风险,须得分外谨慎。
萧玉山知晓要自望月边城绕行之刻,反倒不担忧了,因为储栖云在那里。时至今日,即便已难回往昔,萧玉山依旧深信储栖云不会加害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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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归雁早命人绘制萧玉山画像,自漠北传至望月边城,谎称走失了要犯,命众人全力搜捕。自打将阳城中断了铁矿来源,望月边城愈发式微,少不得仰仗漠北赫连氏庇佑。如今见得赫连归雁寻人,焉有不尽心竭力之理?
早在昨日,望月边城便张贴告示,将萧玉山画像贴于西、南二处城墙之上,悬赏搜捕。
萧玉山看见画像,不免将脸蒙得更严实些,只露一双点漆似的眼在外头。好在此地风沙大,如此打扮并不会引人怀疑。
只是南城门内外皆有官兵,路虽未封禁,但往来过客皆要摘了锥帽斗篷,卸下面巾,一一查验。
既已行至此处,唯有铤而走险一试,生死跟前,安风再顾不得君臣礼仪,趁人不备,掌心搓一把黄沙泥沙,便往萧玉山抹。此举惊着众人,尤其是叶文卿,瞠目结舌半晌,才终归意识到安风为何有此一举。
好端端一副如画面容,便在安风三途五抹之下,黑一块白一块,斑驳似花猫。
萧玉山虽知晓安风用意,仍瞪着他,腹诽未免涂得太多了些。
末了,安风拍了拍手中尘土,再打量“杰作”,一张冰块脸都险些没绷住,忍着笑意望向萧玉山。从前都是萧玉山折腾他,如今风水轮流转,安风终是占得一回上风。
不仅安风,随行众人连带平素最在意君臣尊卑的叶文卿,都不禁撇开脸去,想笑却又顾忌皇帝颜面,忍得好生辛苦。
众人未欢乐片刻,官兵便已前来查验。
叶文卿与安风上前,不动声色地将萧玉山护在身后,自云关中商队,途径望月边城要往齐兰山去。
望月边城疆域仅比漠北遂玉城略广些许,除却城中百姓,就只有少数商队往来。只因望月边城困苦,商队里头多是往这里买卖些粮食种子,也赚不到多少银钱,故而往来此地之人,多是熟面孔。
官兵见安风这一行人皆是生面孔,疑心顿起,立时盘问道:“买卖什么的?”
叶文卿早将此间种种打听清楚,不紧不慢说道:“自漠北进一批玉石料子往关内倒卖,如今尚有些菜种子,是来望月边城卖的。”
叶文卿答的滴水不漏,仍谁都揪不出错处,那官兵心有疑惑,却奈何不得,只得拿着画像一一比对面貌。
这商队之中,旁人倒好说,只一人满面尘土,好似才从沙坑里头爬出来,也瞧不清面貌。
官兵望着萧玉山蹙眉道:“这又是何人。”
叶文卿灵机一动,上前赔着笑,与官兵耳语道:“这是位姑娘。”
官兵满腹狐疑,并未采信此等说辞:“女人?女人怎么在商队里?”
叶文卿心思敏捷,早一步猜到官兵所想,先一步编好说辞:“她是我等自沙匪手里头买下的姑娘,因生得貌美,故而令其扮作男子,抹脏脸面。”
官兵上下打量萧玉山,将信将疑之时,再细细打量,又觉得此人若是女子,未免也太高挑了些。
官兵生怕错放,故而不敢轻易相信叶文卿所言,只说道:“命她擦脸。”
“这——”叶文卿见此人执意要查验,心知这一回许是瞒不过去了,悄然背过手去,与身后众人示意。
刹那之间,连同萧玉山、安风在内,众人皆是按住袖中佩刀,只等奋力一战,破开城门,直入望月边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计,忽有人朗声说道:“这分明就是一位姑娘。”
储栖云骑在棕马背上,一身异域衣着,早改头换面,再不似从前。只是,当他望向萧玉山时,一切又似乎从未改变,神情依旧缱绻。
“殿下怎么来了?”
城门内外,众人见得言华殿下,惊诧之余,忙不迭行礼。
储栖云并未翻身下马,只遥遥望着萧玉山,微微颔首,恍如故友久别重逢。萧玉山亦是回望过去,蓦然再见,就好似三魂失了七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储栖云与那官兵道:“关内女子皆不爱抛头露面,她是遭沙匪掳截至此,好在商队主人心善,愿意花银子赎了她。城门内外,众目睽睽,你此时要她以真面目示人,岂非平白毁人家清誉?”
“是属下莽撞了。”言华殿下既已发话,官兵少不得将这一行人放入城中,再不敢阻拦。
安风等人皆暗自松一口气,衣袖之下,佩刀本已出鞘,现下又收回鞘中,一行人佯装无事,走入城门。至于储栖云为何现身此地,又被旁人唤作“殿下”,大可日后再问个清楚。
萧玉山跟着众人前行,路过储栖云身侧之时,低垂眼帘,收回眸光,不再看他一眼。
谁知便是这擦肩而过之刻,变故又至,众人一片惊呼里,萧玉山已教他拦腰拽上马背。储栖云只将双臂一圈,便把人揽在怀中,教他轻易逃脱不得。
萧玉山回归神,方要问话,便听身后那人低声提醒:“不许说话,别忘了,你这时是一名‘女子’。”
萧玉山想要回眼瞪他,不想回首时反倒给储栖云行了个方便——储栖云也不问他满面泥沙,在他面颊上烙下重重一吻,正如一对爱侣久别重逢,宠溺之意藏不住,也无须藏。
城门内外,一干人等又是一阵惊呼,安风与叶文卿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那二人又在演哪出戏。
“如有要事,城南百里亭可寻得我。”储栖云也不问旁人如何做想,扬鞭策马,疾驰而去,只给安风与叶文卿留了这一席话。
那百里亭乃是储栖云府邸所在之处,骏马飞驰,溅起飞尘点点,一路归去。
萧玉山未曾再回眸,只低声问:“你似乎很高兴?”
“青山入我怀,焉能不喜?”储栖云偏生将话讲得文绉绉,调侃玩笑,一如往昔。
他全将真情真意藏在玩笑里头,纵使有心掩饰,也教萧玉山一眼看穿。萧玉山也不戳破,与他打机锋道:“世间物是人非乃是常理,时至今日,青山还是青山吗?”
说话之间,储栖云笑意尽散,单手紧揽萧玉山削腰入怀:“青山自是青山,鄙人只怕今朝青山应笑我,满鬓霜寒华发生。”
他将下颔抵在萧玉山肩颈,说话时,温热气息便徜徉在那人耳畔,撩拨出几许暧昧。萧玉山未曾回眸,长眉渐蹙之时,终归开口道:“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自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