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忻就这样死了般静了片刻,突然间撇开穆清羽怀抱他的手臂,勉力撑着站了起来,双眼沉沉仿如幽潭黑水,光映上去惊不起半分涟影,他的声音沉静而冷淡,与方才的歇斯底里截然不同,他就这样淡淡说:“带我去找骆云。”
穆清羽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见厉忻径自蹒跚走了几步,枯瘦如柴的身影显得倔强而肃穆,仿佛是从水墨画里剪下来又粘在这个时空里的人物,整个人与世隔离。
穆清羽急忙跟上,看着厉忻行走困难便想扶上一把,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开,厉忻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上他一眼,好像身边就是个陌生人一般,穆清羽心头发寒,忍不住想拦下厉忻质问,但终究狠不下心,亦步亦趋跟着对方,直到厉忻晃了一晃,直直从后倒了下来,他终究是熬不住昏过去了。
夜晚的醉浮居通常人声鼎沸,人来人往客如流云,楼门前垂挂的胭脂灯笼随风拂摆,将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送入夜访柳巷的恩客胸腔,满目醉生梦死,诸色百态。
昔日的医仙如今隐姓埋名躲在这阁楼之中,他牙开半面窗户神色落寞地看着楼下的形形色色,以前有苏流影弹唱乐曲让他打发无聊,消解愤懑,如今苏流影死了,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恩师下落不明。
他如今的心中有恨,有怨,也有悔,万般复杂的心绪化成千愁万结,有时候他盼着厉忻死了,最好死得很惨,死在街头巷尾野狗争食白骨曝日,有时候他又怕厉忻死了,那他的仇怨和疑惑就永远找不到发泄之处,他要问清楚厉忻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教他武功。
一阵由远及近的车马声惊扰了他的思绪,醉浮居大门外突然乱了起来,云敛醒了神,将握在手中半晌的茶杯按在桌上,拿起手边袖剑随即推门而出,自上次打斗之后,他这几日心神不宁,时有恍惚,虽说负有医仙之名,但医者难自医,只勉强用几味草药调养身体,五脏六腑的旧伤隐隐作痛起来,便是素来颜色如玉的脸上还要再白三分。
醉浮居的姐妹也有许久不见主人,如今瞧他出来不免惊诧,纷纷退避左右迎他下来,诸宾客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公子,不免为他的风雅气度沉吟,短时间也没说话。
云敛也就施施然下了台阶,迎上正进门来的华服公子,是从京城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的骆云,骆云看是他下楼来迎,眉峰不禁一蹙,目光凛冽了几分,显然是想说,我不是要找你。
云敛料到他还会回来,让了左手边的楼梯,在骆云几步跃上楼梯擦身而过时低声说了一句:“你找得人不在我这里。”
骆云随即停下来,疑惑又危险的目光射了过来。
云敛轻蔑一笑:“穆清羽早就带他走了,前几日我的探子回报,在黑风林找到他们同行用的马车。”
“那是玄冥教的地界。”骆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厉忻血债缠身,玄冥教这一笔算得上排名一二的,他们倘若落到玄冥教手中,好死都是幸事。
骆云一把扯住云敛的衣襟,本来是想质问他怎么能让他们单独行事,待看到对方好整以暇的神色,那表情明明是要看仇人被血刃后解气的,骆云心头的闷火就泄了半边,他指望这个疯子作甚,撒开手便向门口冲去。
玄冥教总舵被毁的消息也是这两天才传了出来,现任教主商鸩连同一干教众下落不明,这些事情找个路边吹拉弹唱的问问也都知道,骆云派人打听,没过半柱香功夫探子就回来了,说消息在武林中传遍,玄冥教总舵确实是毁了。
这事情云敛不可能不知情,但他就是在明知厉忻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听之任之,隔岸观火了,骆云气得脑子发懵,心底不由幽幽生出惊恐之意,厉忻怕是真得死了……
那个少年英雄,才貌武艺惊绝武林的男人,终究在一片唏嘘声中堕入魔教,经年血债缠身,面目模糊,最终死得不明不白,再没有人用一柄秋水剑缭乱人们的心神,也不会有人知晓他忍辱负重的背后深意,他像是个黑夜里自焚的墨点,烧灼得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知道他也为了匡扶正道发光发热。
骆云觉得全身战栗般变冷了,厉忻死了,任何执念都没有了归处。
第四十九章
厉忻还没有死,在他昏迷之后,穆清羽背着他出了树林,买下了路过的车马,随即火速驱车赶回了醉浮居。
不过两日的路程,看着厉忻日益衰微的气息,穆清羽只能就近找一个最有可能把病人从黄泉路口拉回来的人,也就是云敛来治疗他,即便他知道他们彼此之间有血海深仇。
也就是晚了骆云离开半盏茶的功夫,穆清羽抱着厉忻闯入了醉浮居,迎面撞上神色复杂的云敛。
穆清羽来不及思肘对方眼神中的用意,他一路风尘颠簸,声音都有些哑了,只能喊到:“救他!”
云敛脸上沉静无波,神色却明暗不辨,他将目光移到了一片死灰的厉忻身上,心头猛得一悸,只是心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带他上来!”云敛低声命令,身影随即消失在雕花彩绘的门内。
屋子只燃了一根蜡烛,熹微的光亮刚好将桌子和床映出轮廓,待穆清羽上楼时,云敛已经在点第二根蜡烛,他示意了一下床铺,随即开始点第三根蜡烛,这样刚好屋子被全部映亮了。
云敛随后走到床边,橘黄光晕下厉忻的脸仍然惨白如纸,他顺手搭了脉上去,移开手时怔怔盯住了对方的脸。
他该不该救这个人,这一次厉忻真得就要死了!
脑子里吉光片羽,时而是父母被杀的惨状,时而是师父帮他合衣喂药的眼神,为什么最极致的爱和最极致的恨纠缠不休?他这么恨这个人,又这么爱这个人!
“你出去。”云敛沉声说:“我治病从不留第三人。”
穆清羽心慌意乱,目光在两人身上不停摇摆,终究低声说了一句:“若你背地里使阴招,我必定不会放过你。”说罢他扭头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云敛和厉忻二人,四周的声音仿佛隔了千里万里远,云敛只能听到自己胸/脯里隆隆的心跳声,他走近厉忻,手指不由抚摸上对方紧闭的眉眼,当年厉忻为了掩盖身份,只会戴了面纱来找他,身上永远都有洗不掉的血腥味,但那双眼睛清亮澄澈,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后来年纪稍长,朦胧间晓得儿女之事,午夜梦回全身湿透了,想着的也是戴着面纱的那张脸,他千百次想揭开它看个究竟。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手指滑到对方冰冷的下颌和微热的嘴唇时,昔年记忆缓缓苏醒,云敛忍不住附身堵上那双唇,轻咬,试探,微弱的呼吸纠缠上来后,欲念势不可挡,不禁撬开齿贝,搅动灵舌,将那份甘甜苦涩都吞了下去,双手伸进衣内,从瘦削的肩膀抚摸到柔韧的胸/脯和腰肢,这感觉是如此奇妙又让人沉醉。
云敛放过了对方的唇,将脸埋入这个人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血腥味终究是淡了,但仍然有独特的树叶般的幽香。
云敛抬起头,这才开始细细观察这副身体。
无数次血雨腥风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新旧伤痕,云敛注意到有新的瘀痕集中在胸膛和大腿之间,那是独有的欢爱痕迹,穆清羽是个令人头疼的清心寡欲的君子,这些痕迹自然不是他留下来的,一定有另外一个人占有这副躯体,抚摸他,亲吻他,啃咬他,进入他。云敛恨自己医术学得如此精通,能够让他根据瘀痕的形状还原那个人是如何折叠,抓取,控制,扭曲和进攻这具身体的。
这一切让他心绪异常烦乱,云敛强制自己压下那些欲念和幻想,只是集中在伤势的诊断和号脉上面,他取针插入穴道,拔出来后发现针上色泽浅了很多,这说明起码有一个好消息是,厉忻身中奇毒减轻了不少。
云敛遍览医书,只在一个珍本上看过一种以命换命来解毒的法子,需有一人服用和中毒者相冲的毒药化入血中,再取血解毒,寻常人还用不得这个法子,因为毒药入体片刻命陨,需要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自愿舍命,这法子才能成。
云敛端详着厉忻,心想道:“竟有人对你痴情如此,甘愿舍命都要救你吗?”
第五十章
片晌施针罢了,云敛替厉忻合了衣服推门出来,唤穆清羽到一边轻声问询这几日情形。门扇未合,厉忻竟已经睁开了眼睛,门外说话的声音轻微,但他也依稀听得出大概。
穆清羽只是将事情大略说过,并未提及隐晦之事,云敛显然不是要听这个,便追问道:“那他身上奇毒又是如何解的?”
穆清羽也全然不知,脸上羞红片刻才说:“那商鸩关了门做事,我怎么知道得详细…不过他真是用情至深…你也切莫在厉忻面前提起他,他最后为情而死。”
怎样为情而死?云敛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是为了给厉忻用药毒死了自己,他摇了摇头,这揣测未免诡异。
“那商鸩怕是用了邪门路数才替厉忻解了毒…他需把自己喂成药人,身中同样的剧毒后在体内炼化,取血喂了厉忻,厉忻的毒才能解,可真是心狠手辣的法子……”便是对自己,对他人都很绝情的云敛来说,他也断然不能为情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在门外轻谈,厉忻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也料到商鸩为了给他解毒服了毒药,但真正确认后才觉得心惊,想起对方服毒时淡淡笑着的神情,顿时觉得心如刀扎般难受,眼眶顿时湿润,抓住床褥也抑制不住全身颤抖。
他为什么要捅那一刀?为什么他活着商鸩死了?就像他这种背信弃义,被人唾弃的人才是最该死的……心神纷乱如潮涌,脑子里嗡嗡回荡着商鸩说话的声音,那气息附在耳边,随着呼吸吹入耳廓,带着沙哑和柔情,厉忻只觉得胸口一阵悸痛,四肢却瞬时麻了,神志放空的刹那喉咙涌出腥涩,他咳了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力气像被抽空似的软倒在床榻。
“厉忻,你不要乱动!”云敛听到门内传出咳血声,立刻推门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男人半趴在床榻边上的模样,看起来他挣扎着要起来,但内伤复发又吐血了。
男人搭在床榻边的手枯瘦苍白,无力垂落着,他半白的头发披散在肩膀和面容两边,染了血,紧阖的双目只有睫毛被风拂得微颤,脸上毫无生气。
云敛心下一沉,疾步走了过来,扶着厉忻半靠在自己怀中,这具枯瘦的身体柔弱地躺在他怀里,像是一片易碎的枯叶,稍用力就碎了。
他试了一下对方的鼻息,脸上方由阴转晴。
穆清羽急忙问:“可有大碍?”
“他这是气急攻心,想必方才你我谈话他都听见了。”说罢云敛冷冷一笑,又道:“昔日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魔教教主堕入情网,原来也是如此没出息的样子。”
穆清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话。
云敛反倒看了过来说:“看似多情其实寡情,说得就是你我这样的人啊。”
半晌厉忻醒转过来,睁眼看到朦胧烛光中倚靠桌边的云敛,想着自己虽有愧于他,他竟还愿意搭救自己,不由心头一涩,当年他被逼无奈灭人全族,只来得及救那个少年出来,那事虽是湛寂逼他做出来的,他不做也有其他人来做,但桩桩血案经他之手,便是在阎罗王面前也撇不干净,杀戮是真的,溅在脸上的血也是真的,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愧魔头之名。
些许心思烦乱也能搅得呼吸不畅,厉忻尽量忍耐着,仍不可避免轻咳了几声,云敛闻声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脸藏在烛光的阴影中,但那双眼睛迸射出来的寒光绝不是善意。
“不巧你现在醒了。”
厉忻愣怔了一下,忽然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穆清羽并不在屋里,现在只有云敛守着他。
他看着云敛一步步走了过来,在床榻前站定,忽得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耳边随即响起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方才打了个盹,又梦到了昔日…血亲!”
那你为何又要救我?厉忻不由苦笑,一个耳光随即甩在脸上。
“不准笑!”云敛气息微急,不知哪里的邪火让他心浮气躁,血海深仇盖棺定论,如今再提起也不过旧疤重提,他只是怨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但既然杀不了便只能放下,本来已经修炼得云淡风轻,可怎么还是心头烦乱。
厉忻被他掐着嘴唇发青,手脚不受控地挣扎了几下,喉咙里一声讨扰的呻吟都没有,眼睛微垂不知道什么心思,挣扎间,厉忻身上的单衣松开了衣领,松松搭在肩膀上,露出了布满瘀痕的半面胸膛。
云敛自然是清楚那瘀痕由来的,邪火顿时散了大半,只是欲/望取而代之,他不由得松开了掐着脖子的手,一手拽了对方头发,另一手鬼使神差地褪下对方搭在肩膀上的单衣。
朦胧橘色的光影下那肩膀和胸/脯闪着温润柔和的光芒,肌理匀停地铺在纤长的骨骼上,被拽得弯折的脖子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喉结微微颤抖着。
“你要杀便杀…何必…何必这样侮辱自己……”他这副身体,说白了,不知道经多少人之手,自己都不屑于去碰了。
云敛如此心如明镜的人,自然知道厉忻的意思,他不由自嘲,确实如此,这副身体有何特别之处让人们趋之若鹜,便是醉浮居最好接客的妓/女,都怕是没有这具身躯碰过的男人多。
“你给我闭嘴。”云敛低声说,随即狠狠咬上这个人颤抖的脖颈,本来是要见血的,但终究不忍心,细碎的啃咬滑到肩膀和胸/脯上,云敛轻笑一声,一把将厉忻推倒在床铺上。